尋找阿潘

　　校園年華
　　李唐 1992年生，14歲開始創作詩歌，現就讀于北京聯合大學應用文理學院。作品見《人民文學》《詩刊·下半月刊》等刊物。有詩歌、小說收錄于《 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詩歌卷》。曾獲得詩獎首獎、首屆復興文學獎以及第十二屆新概念作文大賽入圍獎。
　　2010年出版詩集《逆風行走的人》。
　　
　　五月的北京已經開始漸漸熱起來了。我站在空曠的校園里，一時間仿佛失去了方向。太陽白色的光線照得我睜不開眼睛。我看了眼太陽，它立刻表示抗議，陽光像擎著無數把長矛一樣向我的眼睛刺來，逼迫我閉上眼。可是就算是閉上眼，仍然有一個白色的圓圓的東西浮在我已經蓋上眼皮的眼球上。這種感覺真是不好。
　　我重新睜開眼睛，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是的，我是來找阿潘的。一想起阿潘，我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個下意識的動作。我的腦海中那個頭戴鴨舌帽，留著大叔一樣的胡子，手里還總捏著一串佛珠的小個子竄到了我的神經中樞上，沖我笑嘻嘻地揮手?，F在想起來，其實我和他的交流并不多。我承認，我是個死板的人，起碼看上去像是一個書呆子。我只有在非常親密的朋友面前才會嘻嘻哈哈，斗嘴耍貧。所以當我想起來那一天，阿潘拍著我的肩膀說，我很看好你的時候，我簡直以為是一場夢。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阿潘為什么會看好我。他看好我什么？我倆一看就不是一路人。他像是一頭永遠充滿野心和斗志的虎崽子，他時常會懊惱，因為他缺少一雙翅膀。而我每天生活在父母老師策劃好的軌道中，沒有冒險，波瀾不驚，一幅標準的好孩子模樣。他會看好我？他會喜歡我？我本以為他會鄙視我這種人的。
　　總之，我現在要找到他。我想和他一塊喝酒，甚至打一架也可以。我從沒有這么急迫地想要找一個人。我心急如焚，斗大的汗珠從我額頭滑落?？墒恰墒前⑴耸钦l？
　　我一點也不了解阿潘。大學報到的第一天，只有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個子不高，但很有氣場，一幅不良少年的打扮。我在心里說，這個家伙來者不善，以后還是少接觸為好。這么想著，那家伙就笑瞇瞇地朝我走過來了。哥們兒，抽煙嗎？他把一根煙舉到我面前。我連忙擺了擺手，尷尬地笑著說，我不會抽。他把煙放了起來，自己也沒有抽。然后……然后發生了什么？好像我們就攀談起來了。相互詢問了姓名，哪個學校畢業，是哪里人等等。最后他問，你是住總參校區嗎？我點點頭，說是。他使勁拍了一下我肩膀，說不定咱哥倆還會是舍友呢！
　　被他說中了，我們被安排在了同一間宿舍。宿舍里六個人，學漢語的只有我和他，其他四個都是學食品安全的51fbee71fe7899d1f99b2c9da9188aa0，天天為高數發愁。我和阿潘很快熟絡了起來。雖然算不上什么特別知心的兄弟，但起碼改變了我對他不良少年的最初印象。我發現他很健談，語速很快，眼睛大而清澈。他來宿舍的時候帶了一把吉他。
　　你會彈吉他？我問。
　　是啊。他說著彈了幾個和弦。我聽出那是《天空之城》的調子。
　　吉他少年，多么符合我對大學的期待。我想象中的大學就是這個樣子，校園民謠，風花雪月。清晨或傍晚漫步在寧靜的校園中，手持書本，坐在長椅上靜靜讀書。盡管我們學校很小，一不小心就溜達出去了。如果你坐在長椅上讀書，會被認為是搞行為藝術。但我起碼遇到了一個吉他少年，盡管長得像張震岳。我心里美滋滋的：被人稱為白衣飄飄的大學時光，就要開始啦！
　　我想，我對聽講天生有一種免疫。無論是高中還是大學。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坐在寬敞的教室里，聽著一名白發蒼蒼的教授激情講述著他畢生的理論，而周圍的同學不是在玩手機，就是在相互搭訕，忙著認識新同學。我窮極無聊，上下眼皮在激烈地打架。我想，這就是大學的生活嗎？和我想象中的一樣，大學的課堂是寬松的，你不聽講也不會再有人管你，不會再有班主任在教室后的小窗戶朝里面偷窺?？墒鞘チ诉@一切以后，反而喪失了學習的動力。這是大學真正上課的第一天，我幾乎誰也不認識。我有些滑稽地坐在椅子上，左右都沒有人。哦，我忘記了，大學再也不會有“同桌”這么一個稱呼的存在。
　　喂。有人拍了下我肩膀，然后坐在了我旁邊。
　　我抬頭看，是阿潘。他笑瞇瞇地看著我。出去玩玩？阿潘一臉虔誠地看著我。我驚訝地問，去哪里？阿潘說，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F在嗎？我問。阿潘點了點頭。
　　我抬頭看了眼正在往黑板上刷刷寫字的老教授，不禁有些為難。你是知道的，我一直是你們所見過的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逃課的事以前一次也沒有干過?？吹轿要q豫不決，阿潘說，剛才他不是點過名了嗎？點過名就算你來過了。沒有逃過課的大學生活是不完整的。
　　你看，他還有理了！
　　可是第一天上課就逃課，是不是有點……我在心里說，但是嘴上沒說出來。我怕他看不起我。誰怕誰啊，不就是逃一次課嗎？那個教授講的文學史我全都知道，既然知道了再在這里聽就是浪費時間。我在心里給自己找著逃課的借口。
　　最后在老教授轉身寫字的一剎那，我聽見阿潘低沉而有力地說了一聲，走！
　　外面的陽光很燦爛。我帶著一種負罪般的滿足感走在校園中。我想如果這是高中的話，我肯定死定了。班主任不把我活吞了才怪呢。
　　你要帶我去哪里？我問。
　　我也不知道。阿潘瞇著眼睛說。
　　什么？我喊了一聲，你也不知道？那你帶我出來做什么？
　　屋子里的環境太悶了，我想出來透口氣。阿潘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我徹底無奈了。阿潘突然說，干脆我們回宿舍吧，我給你彈幾首歌。
　　好??！我提起了興趣。
　　就這樣我們回到宿舍。我永遠也不能忘記那個中午，宿舍里陽光充足，阿潘用吉他彈奏了一首汪峰的《春天里》。這首歌后來因為兩個農民工歌手而大紅大紫。阿潘彈吉他的時候極陶醉，那種表情絕對不是裝出來的。我真是羨慕他，擁有讓自己如此陶醉的東西。而我整天無所事事地混日子，似乎什么東西都讓我提不起興趣。
　　彈完以后，我對阿潘說，原來你也喜歡汪峰啊。阿潘盯著我看了一會，有點驚訝地說，你知道這首歌是汪峰的？我笑著說，我喜歡汪峰已經有許多年了。
　　他把吉他放在床上，蹺著二郎腿，從一個吉他少年瞬間恢復成玩世不恭的痞子模樣。其實我還是喜歡鮑家街時期的汪峰。阿潘一本正經地說。
　　你是說鮑家街43號樂隊？我說，其實老汪在任何時期都有好歌。
　　乖乖，你還知道鮑家街43號？阿潘更加驚訝，眼睛瞪得很圓，像今天的太陽那么圓。
　　怎么，看不起人嗎？我故意說道。
　　不是，不是……阿潘連忙解釋道，我只是沒有想到……
　　其實我非常理解他。你能想到外表木訥，終日沉默寡言的人會是一個搖滾樂的發燒友嗎？況且這種事情只有自己非常親密的朋友才會知道。自己想想，其實這樣的朋友也不多。他們會非常中肯地對我說，你真是一個悶騷的人。悶騷，嗯，這個外來詞匯其實很適合我。
　　我也記不清是從什么時候迷戀上搖滾樂的，總之確實有些年頭了。仿佛搖滾樂是另一個空間，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我找到了內心被壓抑已久的東西。那是一種不可以被言說的東西，因為它本來無意義，或者說，它一旦在現實世界中露頭，不出幾分鐘就會被炙熱的陽光曬成一攤水，最后蒸發掉。
　　無論怎樣，這個發現令阿潘很是興奮。于是在那天，我們整整討論了五個鐘頭的搖滾樂。他說，他最早喜歡的是魔巖三杰，尤其是竇唯。黑豹時候的竇唯曾令他像打了興奮劑一樣?，F在呢？我問?，F在嘛……阿潘做思索狀，現在不好說，竇唯成仙了，我還是懷念他以前的音樂，盡管不成熟，但有一種粗糙的真摯在里面。那是原始的激情。
　　他說，張楚的詞很不錯，像是詩歌一樣。他又談到了超載、輪回、唐朝等等，談到了被樂隊成員集體罷免的可憐的輪回樂隊主唱吳彤。又談到了現在的一些樂隊，比如說地下嬰兒、痛苦的信仰、扭機等等。
　　
　　我們終于成為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失望地對我說，現在真正喜歡搖滾樂的簡直鳳毛麟角，他實在搞不明白，那些軟綿綿的流行樂有什么可聽的？
　　在閑談中，他像是發現了金子一樣突然問我，你說你會寫詩歌？
　　我為我無意中透露的這個愛好而感到害羞。不知道為什么，每當告訴別人我喜歡詩歌時，我都會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赡苁俏覍懙脑娞珷€了，怕使別人產生對詩的不良印象。本來現代詩就已經夠不堪的了。
　　那你就幫我寫詞吧！阿潘一臉誠懇地說。證明他并不是在開玩笑。之后他還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很看好你！
　　按照阿潘的話說，現在很多搖滾樂隊文學性太差了，詞寫得太爛。我很沒有把握，畢竟是第一次寫歌詞，心里不免像第一次上花轎的新娘般忐忑。熬夜寫了整整一晚上的歌詞，第二天交到阿潘手里。他就像一個嚴厲的法官那樣審視著我的歌詞。怎么樣？我試探地問，仿佛在等待著最后的判決。
　　阿潘表情嚴肅，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下彎了彎。這個……不太好，你還是重新寫一份吧！阿潘說著把我的手稿扔進了垃圾通。
　　我簡直氣瘋了。辛辛苦苦寫的歌詞就被你隨便扔了？我簡直有揍他一頓的沖動。但是阿潘絲毫沒有注意到盛怒下的我，而是自顧自地說，你不要有負擔，盡量去像寫詩那樣去寫，不要想著去迎合誰，發自內心地寫就可以了。
　　最后還是我服輸了。只好聽他的，重新寫。誰讓我就是這樣懦弱的性格呢？要換了別人，恐怕阿潘挨揍是避免不了的了。
　　于是我又細心地寫了一篇歌詞。這次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訓，盡量把詞寫得精致一些，又不乏通俗。寫完以后我自己也很滿意，又改了幾處不好的地方。看看鐘表，已經夜里三點鐘了。世界靜悄悄的，只有時鐘在響。我像是一只盛滿了水的杯子一樣心滿意足。
　　果然，這次阿潘對我寫的歌詞很滿意。他說，很好！我馬上就去譜成曲子。我才知道，阿潘在校外有一支自己的樂隊，他是樂隊的主唱。我這個五音不全的人對阿潘更加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學校組織迎新歌手大賽。阿潘憑借由我作詞的那首《最后的音樂》贏得了比賽的第一名。他的聲音很有磁性，引得場下一陣陣歡呼。我激動地簡直落下淚來。他實現了我一直以來的一次夢想：把詩歌唱出來。詩歌不分家，兩者結合起來才是最完美的。
　　這次比賽對于阿潘的另一個意義是，他找到了女朋友。演出那天在場下，尖叫的人群里女生很多。而下場以后，阿潘就收到了許多封女生的情書。阿潘似乎已經見得多了，所以并不怎么在意，只有一封信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封信里只有一張塔羅牌。那是一種用于預測命運的神秘紙牌。在牌的背面有一行雋秀的筆跡：我相信命運把我們牽到一起。
　　命運果真把他倆牽到了一起。很快，他就和一名叫果果的女生成雙入對。果果也很不簡單，她是玩塔羅牌的高手，每天都給阿潘預測他們今后的命運。無一例外地，紙牌都顯示他倆會一直走下去。
　　當我回顧這篇文字，我發現我并沒有真正寫出一個立體的、活靈活現的阿潘。我為我拙劣的文筆而感到慚愧。請你答應我，不要把這篇文字拿給阿潘看。哦，對了，我忘記你并不認識阿潘。可能在看完這篇文章以后，你依舊一頭霧水，你會問，阿潘是誰？
　　是啊，阿潘是誰？我現在急于想要找到他。這小子總是不見蹤影。在尋找他的路上，我一遍遍地問自己，阿潘是誰？
　　我簡直是糾結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