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來到新加坡談魯迅,最先想起的是他的幾個友人在這里的舊事。郁達夫、胡愈之都是懂得魯迅的人,他們在新加坡也自覺不自覺地傳播過魯迅的思想。今天的華人文學里,是否還有這些人的影響,我一無所知。但魯迅的傳播是經過這些人的努力則是無疑的。
駱明先生告訴我,他這個年齡的華人,是深受魯迅的影響的。老一代南洋的華人欣賞魯迅,也許和自己的境遇有關。據說在座的許多朋友都熟知魯迅的文本,可見他的傳播之廣。大陸也是這樣,五十歲以上的人,幾乎都熟知一些魯迅的文章,年輕的一代不太這樣,情況有點復雜。但近些年青年學者關注魯迅的漸多,論文的數量加大。這固然與學術生產有關,其實根本的在于,人們在其身上發現了深切的精神隱含。
現在我想談談民國的白話文學中的魯迅話題,或者姑且叫做魯迅的傳統。
在魯迅還沒有從事小說創作前,文壇上的主角是些舊式的士大夫。文章的套路基本是從明清時代那里來的。那是個世風大變的時代,不久就有了康有為、梁啟超這樣的求新的人物,慢慢地改寫了文學地圖。在學問上有突破的漸漸被人注意,像章太炎那樣的學者在思想史上占據了重要的地位。創作上有一點新風的是蘇曼殊,他用佛學和西洋浪漫詩學的精神創造了新的詩文。這些人和同光時代的詩人不同,近代性的因素增加了。于是文章多了偏離八股的新氣象。至于民間,是才子佳人的舊小說流行,白話文有吳語的痕跡,江南文人的才情與市井的因素纏繞著,對百姓都很有影響。
《新青年》提倡新文化運動,主張用白話文代替文言文,其意義是別于康、梁的思想的。那就是回到民間和個人本位的立場,向現實挺進,也向內心挺進。魯迅的作品問世后,是風向轉變的一個標志。由于他,中國白話文學翻開了新的一頁。
為什么說是一個標志呢?他寫出了社會被遮蔽的隱秘。指出專制文化奴役人的現實。根本點在于,傳統文化窒息了個人的潛能的發展,把精神矮化了。在創作里,他一方面還原了歷史面貌,另一方面,寫出了人的畸形的形態。魯迅對現實的認識,是有種歷史的眼光的。在他的筆下,人在歷史的進程里,而一切選擇都是舊夢的投射。這給他很大的痛苦。在他看來,不能達到個體生命的自立,總有些問題。人必須走出鐵屋子,才可能進入陽光的所在地。
研究界對魯迅藝術世界的成就,一直有很高的評價。歸納起來一是對國民劣根性的批評,寫出了阿Q這樣的人物。二是對自我的解剖,意識到認知的有限性。三是把悲愴的氣息和幽默的味道一體化,顛覆了一般文人的習慣表達手段。四是不斷改造自己領略世界的方式,與一切非人道的存在的不妥協的戰斗。這是很了不得的。此間他大量的翻譯與整理國故的業績,都給人不小的驚奇。蔡元培在其身上發現了精神與學問的深,毛澤東在他那里看到了革命性,激進知識分子則在他那里讀到反抗壓迫的快意。
自1918年起,魯迅就在白話文世界建立了自己的地位。二十年代后,其著作得到不斷再版的機會。陳獨秀、胡適、蔡元培等人都對他給予很高的評價。很快,日文、俄文、法文的譯本出現了,他的作品成了那時候中國文學的一個象征。從此,一個魯迅的話語方式便在中國悄悄出現了。
二
和一般的小說家不同,魯迅的作品彌散著一種人生哲學的因素。吸引人的首先是知識分子的話題。在他之前,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的寫作。魯迅說,真的知識階級是不計較利害的,精神純凈而高遠。他和北洋政府的對立,與國民黨的對立以及不服從周揚等人的指示,都很有點斗士風采。這個不屈服一切勢力的選擇,在中國文學界一開始就引起反響。從未名社開始,到左翼作家群,那些青年的喜愛魯迅,都和這個因素有關。瞿秋白、馮雪峰、胡風的欣賞魯迅,除了其審美的偉力外,知識分子的情懷大概更濃厚吧。五四的許多文人度進研究室,躲到書齋里去,文字日趨老化、油滑,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年輕人不喜歡這些,他們在那里看到的是一些老氣,與鮮活的人生殊遠。魯迅和那些人不同,他身上的熱力和悲憫的情懷,打動了許多文學青年。其譯作里的反叛理念和雜文里透徹的社會解析,有著巨浪般的氣韻,直逼人心。
1925年左右,狂飆社的高長虹對魯迅的癡迷很有代表性,結果出現了許多模仿的作品,在情緒走向上是很像魯迅的。高長虹只取尼采式的微茫,溫情遠弗及魯迅那樣深遠,就失之淺薄了。另一類文人臺靜農從魯迅小說的鄉情里取得靈感,遂寫出《建塔者》《地之子》這樣的農村題材的作品,把魯迅的鄉土意識延續下來,是很有味道的嘗試。至于許欽文的系列小說,不妨說是魯迅鄉村寫實的一種翻版,魯迅式的幽怨和明麗卻沒有得到,那只能是失敗之作,而老師的影響力在那代人身上有所放大,則是不言自明的。
模仿魯迅的雜文的作家在三十年代形成了一個群落,巴人、唐弢、徐懋庸、聶紺弩的文字,都在魯迅的文本里浸泡過。他們對社會的抨擊,和文化現象的讀解,有著《熱風》的筆法,《南腔北調》的話語方式也能夠看到一二。唐弢在文體上很像魯迅,徐懋庸的隨筆在風格上已含有《準風月談》的機智了。最體現魯迅智慧的是聶紺弩,他在《韓康的藥店》里的滑稽幽默,很讓人動情。而與自由主義文人的沖突中使用的筆法分明是魯夫子式的。他們這些青年的創作的特點是不隨世風,直面現實,精神裸露在曠野里,任憑風吹雨打。魯迅關于社會批判與文明批評的理念,在這些人身上多少有一些體現的。
直到四十年代,許多到解放區的人都是閱讀了魯迅作品的。在李銳與妻子的通信里,能夠看出魯迅文本對這些走向延安的青年的召喚力。那些關于社會改造的渴念,有一些是魯迅文字刺激的結果。在那前后的蕭軍、蕭紅、葉紫、柔石的創作,或者在底層意識上,或者從知識分子良知的方面,閃現著一種責任與信念。在這些新人身上,舊的士大夫的形影漸漸被自由理念取代了。
三
張申府在1920年的時候,就撰文指出:魯迅是當時中國最好的思想家。這個深味羅素、羅曼·羅蘭、維特根斯坦的學者,發現了魯迅的世界性的意義。張申府是哲學家,隨筆家,其文字有神秘的一面,但表現的維度似乎不及魯迅深遠,他覺得,在漢語表達的深切和思想的深切方面,魯迅無疑是一流的。
就那時候知識界的情況看,推崇魯迅的人一部分來自學院派的教授。比如許壽裳、顧隨、曹聚仁便是。一部分是自由撰稿的左翼作家,郁達夫、馮雪峰、胡風都是代表。還有一部分是漂流在社會的青年文人,蕭紅、蕭軍以及臺灣的張我軍等對魯迅的敬意是沒有中斷過的。他們的寫作,有些受到了魯迅的啟發,或者自覺地把自己看成相似精神的追求者。這幾類人,基本都是社會的異端者流,既不滿意于傳統的文化,也對現實失望??墒沁@些人不是灰色、無望的消極者,而是有著自己的夢想的文人。胡風的寫作,就自覺地沿著魯迅的路,文字激烈、飽滿、熱情,一面也晦澀難懂。他周圍的一些知識分子都有些敏感、有趣,毫不做作。在寒冷的世界,他們依偎在一起,寫下了諸多溫情的作品。
民國的文藝青年對魯迅的寵愛持續很久。艾青晚年回憶與魯迅見面的情形,有一點神圣的感覺。他在審美的角度是那么佩服魯迅,以為比許多畫家重要得多。后來他放棄早期知識分子的話語方式,去寫民歌體的詩句,也有魯迅的暗示無疑。丁玲在編輯《北斗》的時候,基本思路是遵從魯迅的哲學的。那就是注重反抗的思想,高揚精神的個性,解放審美的意念。我們在彭柏山、周文、阿垅、沙汀、艾蕪、路翎的文字里,都可以讀出精神的緊張。魯迅的憂郁以及出離憂郁的絕然,那么楚楚動人地和讀者交談著。
青年作家把自己置身于魯迅的血脈里,是信念使然。蕭軍在延安時期公開稱魯迅是自己的父親,他在作品里習慣于寫野性的存在,文字粗糙的同時,也保留了一些放浪形骸的性靈。這樣的作家不易被接受,后來的命運坎坷。延安集中了一批有作為的作家、學者,丁玲、王實味、張仃都有好的文字問世,像張仃這樣的畫家,文章很有特點,一生都沒有離開魯迅的影子。和他同時期的文人有的過去是現代主義詩人,有的是感傷派的作家,但受了魯迅的啟發后,文風大變,早期的個人主義意識漸漸被革命的激情取代了。何其芳到延安后,思想從書齋進入革命的實際。知道先前的《畫夢錄》一類的作品過于自我,要突破這些才能洗刷靈魂。他后來有一篇談論魯迅和周作人的論文,詳細闡釋了魯迅的價值,對于精神從舊的王國到新的王國轉變的渴望,幾乎可以代表那個時期激進青年的路向。
談論魯迅在那個時期也是熱烈的話題。蕭紅在日本給蕭軍寫的信中,稱魯迅是自己的導師,言外有大的思念。至于胡風、聶紺弩、黃源或以詩文,或因暴動走向十字街頭,背后是感人的故事。在蕭軍的回憶里,有關于延安魯迅研究會的活動的片斷,能夠深切感受到青年們對自己的導師的愛意。其實我們細細翻檢那時候的文章與作品,魯迅的自由的、反奴役的主題,成為一種旋律。青年們因為與魯迅、馬克思的相逢,精神的苦悶得以緩解。這個中國式的思想的光源,給在迷茫中的青年點起了火把,在暗夜里不斷閃耀著。
四
在中國革命低潮的時候,魯迅的傳播及審美思想的延伸,都是在民間自然形成的。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對他的高度評價,也是在思想界混亂復雜的時期發表的。1942年的情形發生了變化,毛澤東以共產黨領袖的名義發表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高度贊美了魯迅,此前在《新民主主義論》等文,把魯迅定位于新文學的旗手。延安的魯迅藝術學院的創作思想,開始把魯迅的左翼思想當作方向加以引導,魯迅的影響力遠遠地超出了生前。
于是在后來的反帝反封建的主題下,魯迅的藝術成為標本被接受。他身上所含有的革命性被不斷放大。描寫鄉村的小說多了對壓迫的抵抗,階級斗爭的話語開始覆蓋一切。延安魯藝的基本精神是寫實的與為人生的。內心擁抱著廣闊的原野,小資產階級的自憐自愛被拋棄了。
但是另一類知識分子不同意對魯迅這樣的理解。曹聚仁后來在香港表示了對魯迅的單面性接受的憂慮。這個自由主義文人對魯迅的孤獨與痛苦的體驗充滿了哲思般的描繪,他的走進魯迅靠的是一種生命的直覺和思想的反詰。在曹聚仁看來,魯迅的魅力是個人主義與虛無精神的混合,有著黑暗里的掙扎。他的寫作一面有魯迅的獨立不依的孑然,一面是周作人的飄然,學識與詩意暗含在文字間。晚年所作《魯迅評傳》表達的就是這樣一種偏離左翼的理念。
許多人都在談論魯迅,反對他的人不說了,就一般的文人來講,魯迅是一個困難的話題。胡蘭成、張愛玲眼里的魯迅自然和聞一多、朱自清不同,與錢鐘書、楊絳也大異其趣的。最得魯迅神魂的蕭紅,在《呼蘭河傳》《馬伯樂》里寫出了民魂一類的存在,路翎的《財主的兒女》回蕩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與魯迅的慘烈。在四十年代的雜志《魯迅風》和《野草》里的作者,有許多是憂患朗然的青年,他們在文章的寫法和創意上都延續了魯迅的思想,對國民性的批判,對有閑階級的超然于社會矛盾的雅趣的批判,對舊劇里奴性的鞭笞,都各臻其妙,有虎虎生氣。王元化早期的寫作從考察魯迅與尼采的關系入手,這個很有高度的論述,奠定了他以后寫作的基礎。
魯迅對青年最大的感召力是做改造社會的實踐者。三十年代后,許多在前線的作家默默沿著魯迅的路在走。比如孫犁,一面研究魯迅的文本,一面寫著那些鄉間的戰斗的故事。其文在冷峻里多了愛意,那么清澈神異,給人揮之不去的感念。孫犁一生都在魯迅的語境里。他的作品純凈而冷峻,拒絕對世俗的投降。和他相同的還有七月派的詩人阿垅、綠原、魯煤等,這些在血色里摸爬滾打的人,保持了民國間文化的美質。
五
可以說,魯迅在許多方面影響了新生的白話文學。其一是把古語與西洋用語及方言引進敘述的語態里,把表達的空間拓展了。像唐弢 、聶紺弩等人都在模仿這樣的句式,可惜因為功底的限制,都沒有達到那樣的深度。后來的木心意識到這一點,其作品回旋往復,跌宕起伏,要追求的恰是魯迅的路。端木蕻良寫作時追求的是《吶喊》的厚重感,其語言的被人關注的原因,似乎與此相關。木心在語言上注重修辭,短篇小說留下了很深的魯迅的鄉土味兒。端木蕻良就在《紅樓夢》與《吶喊》間游弋,找到了自己的表達式的。最為聰明的是黃裳,早期模仿周作人筆意,后來學習魯迅短文的幽思,思想明達而快慰,自稱尊魯迅之風。這些人看到了文學的語言的張力,在文詞間獲益匪淺的。
許多作家受到了《野草》的刺激,沿襲了哲學短章的文風,為文有玄奧的一面。張申府就寫過類似《野草》的札記,把哲學與詩的因素點綴著,在他是難得的好文章。胡風隨筆的艱澀,可能是沒有消化魯迅及普列漢諾夫的緣故,但也學到了其間的妙意。到了五十年代,在張中曉《無夢樓隨筆》間展示的意象,何嘗沒有魯夫子《小雜感》的神采呢。八十年代后,木心的俳句和林斤瀾的小品,恍兮惚兮,如謎語般幽深,他們不回避是受到魯迅的熏陶的話題。在他們看來,漢語可以有無數的可能,而一般人的試驗的精神是弱化的。
新中國成立后的文壇,魯迅的價值一直被文人認可。但他的影響真正落實在文本上的還是在八十年代之后。人們或取其反近代的理念思考問題,或寫國民的靈魂。也有的在雜文的路上走,對現實的批判從未中斷過。大致說來,一部分人是重走魯迅的路,連意象也是重疊的。小說家有劉恒、莫言、閻連科。散文家以張承志、林賢治、陳丹青為代表。在雜文領域,邵燕祥、朱正、王得后都有好文章行世。他們大多是魯迅研究者和追隨者,因為這些人的存在,文壇的魯迅語境顯得格外引人。
一些閃光的思想者,無不從魯迅那里吸取經驗和智慧。他們用生命呼應者魯迅傳統里最美麗的存在。巴金說自己晚年的選擇,就是老師魯迅的引導,回到本我,面對苦難與價值難題,是不能不做的選擇,也是自己的責任。韓少功的《爸爸爸》,難道不是受到《阿Q正傳》的啟發么?至于莫言《酒國》里的吃人的寓言,就更有《狂人日記》的隱語了。我們在閻連科《丁莊夢》《四書》讀出了《野草》《彷徨》的慘烈,作者在極端灰暗的絕境里寫出人間的本然,絕沒有隱瞞與欺騙的因素。劉震云《故鄉面與花朵》其實寫的是魯迅精神曾閃耀的一角。作者在面對中國問題時的警覺,不僅是清醒的一劑良藥,還有無邊苦思。我們說魯迅是中國作家的精神之母,是毫不過分的。
六
以上的勾勒很是潦草,從這個線索看,魯迅是對白話文影響最大的作家,他在思想和藝術的多種層面,帶來了文學上的變化。一個新的傳統終于在他那里出現了。這個傳統是民本意識的,個人主義與民族精神的巧妙結合。魯迅一方面開掘了白話文的潛能,把一般的表達引進到世界中去,一方面增加了詞彩、哲思、邏輯的因素。而重要的是,其背后的革命的情懷和悲憫地苦度眾生,犧牲自我的選擇,喚起了人們自立的自覺。在殖民地半殖民地的中國,魯迅的精神是不屈的民魂的昭示,舊的精神存在被慢慢洗刷了。可以說,由此而形成豐沃的精神土壤。
英國人自豪地說,自己有一個莎士比亞;俄國人也驕傲地說,他們的文學史里有一個托爾斯泰;那么我們中國呢,因為有了魯迅,變得有歷史了。魯迅的傳播與影響,是近代文化的一件大事,那是自孔夫子以來最大的事件。從此,我們的文化路徑,開始轉航。人道主義與個人精神,社會大同與共產主義理念,已經深入人心。
應當感謝這份遺產?,F在的中國,還不能離開這樣的遺產。因為,在變革的進程里,人的潛能的煥發,自由精神的渴求,都不能缺失。警惕新的選擇里的舊的陷阱的形成,還是一條長長的路。魯迅當年的實踐,還沒有完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