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臺的“魯迅講堂”還好嗎?

　　陳希我
　　福建人。曾赴日留學，現任教于福建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主要作品有小說《抓癢》《冒犯書》《大勢》《母親》，隨筆集《真日本》等。獲多種獎項及上排行榜，有作品被介紹到歐美及港臺。
　　
　　日本有個宮城縣，現在全世界都知道，它遭受了巨大地震。在宮城縣有個仙臺市，是重創所在。但中國人早就熟悉了這個仙臺，那是魯迅留學過的地方。魯迅當年留學的地方，就在現在的東北大學，日本人保留著他的座位，在東北大學的片平校區，他聽課的教室也被命名為“魯迅講堂”。不知這次地震，東北大學怎樣了？“魯迅講堂”安在否？
　　某種意義上說，魯迅是在這里誕生的。因為去日本，特別是看到了那個幻燈片，周樹人有了深切的痛感，成了魯迅。出過國的人，是很具體的知道什么叫愛國的。魯迅到日本時，日本國力逐漸強盛，又剛在甲午戰爭中滅了中國北洋水師，不可一世可想而知。魯迅不可避免受到種種歧視。這十分吊詭——你奔他而去，是為了和他在一起，但卻又不可避免被他所排斥。更讓人不知所措的是，中國人自己也不爭氣，許多中國留學生，有的整天把地板踏得咚咚響，塵土飛揚地學跳舞；有的不守規矩，在客店里，不排隊洗澡，搶先鉆進洗澡間，把水濺得四處都是。這我深有體會，當年在日本，我就常嘆息被歧視了又無話可說。用魯迅的話說：一個人乏到了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也就難保別人不來打你的嘴巴。
　　魯迅棄醫從文，原因之一就是恨日本。那個幻燈片事件，放映的也是日俄戰爭中的中國人被宰殺。當然那也許只是個由頭，甚至是借口。按葛紅兵的說法：“魯迅的棄醫從文與其說是愛國的表現，不如說他是學醫失敗的結果，相比較而言，他的醫學成績實在是不敢恭維。”是否不敢恭維？查了資料，魯迅在仙臺醫專的學年考試成績是：解剖學59.3分，組織學72.7分，生理學63.3分，倫理83分，德語60分，物理學60分，化學60分。在142人中，列第68名。這不應該算差，但也絕不算好。但是在一個飽受歧視的中國留學生，尤其是魯迅這樣性格乃至心氣的人看來，可能真的在他心中難以認可了。
　　當然，也許應該強調客觀原因，比如我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一個中國人，而且課堂上老師還常常不是用日語，而是用跟中文相距更遠的拉丁文講課，其困難，不是你141個“坐地戶”的日本學生所能望其相背的。但是我想，魯迅是不愿意強調這個的。魯迅曾抱怨，中國人學得好，日本人就不能以平常心相看，覺得有老師偏袒的因素；那么你學得不好，又怎么好拿你是中國人作為擋箭牌呢？
　　不拿這作為擋箭牌，那么就有可能以規則不合理作為擋箭牌，類似于“東方學”所強調的，現在中國人也很喜歡說規則是美國西方制定的，于是放棄、推翻。放棄才能找回自己，推翻才能建立新秩序。弱者總是憤世嫉俗，弱國人容易愛國，恥辱是愛國的催化劑。當年我在日本，捫心自問，就有這種心態：學得好時，心態很好，覺得我是人類的一員；學得不好時，就憤世嫉俗，想著不如歸。甚至想，日本有什么好？我就曾經站在東京灣，狠狠跺著腳下的土地，喊：“這小日本怎么不給我沉了！”
　　可是日本沒有沉。相反的，它還很好，真的很好。無可奈何看到這個事實時，就又想：回去建設自己的國家，讓自己的國家跟它一樣好，比它更好！甚至是革命，比如孫文、黃興……到了國外，特別是到了日本才明白，為什么那么多人要回去革命，改變自己的國家。
　　魯迅就是帶著“革命”的欲念回到祖國的，他要革“國民性”的命。他像一個鬼，不停地喊叫著“中國人要覺醒！要覺醒！”有人說魯迅所謂的“國民性”其實并不存在，世界各民族，只要是人類，都有這樣的毛病。也許有點道理。但是被喊多了，就被暗示了，中國人真的被刺激起來了，何況中國真的病弱，中國人在迫切尋找治療的藥。特別是在病情發作的時候，比如被侵略，比如受欺凌，魯迅的陰魂就會特別活躍起來。我小說《大勢》中的父親，因為女兒被日本人“占有”，就去仙臺哭魯迅。魯迅這藥似乎特別有用，中國人一直吃到了條件反射、神經過敏。特別是，身體出現了亢奮，覺得自己強大了之后，“強國”情意就更加爆發了。又特別是，對方又出現了危機，比如這次日本地震，就更興奮了。日本地震，不是許多中國人在幸災樂禍嗎？
　　但是日本人卻一直把魯迅的座位保留著。此次地震，不知“魯迅講堂”安在否？日本人是否會趁機不保護，或者懶得保護了？日本人難道不知道，魯迅之“強國夢”，首先是因日本刺激而起？中國強，對日本則沒有好處。中日兩國，是不可共存的冤家鄰居。我不相信日本人不會想到。但是他們沒有像我們紅衛兵一樣破壞魯迅故居，因為他們把魯迅看作是人類的財富。日本學生也讀魯迅，他們讀阿Q，跟中國的“國民性”無關。中國的“國民性”不只是中國的“國民性”，而且是人類的“根性”。何況，“國民性”這個詞就是從日語來的，日本人用來說自己，全稱是“國民根性”。
　　魯迅畢生致力于喚醒國民，但遺憾的是，國民仍然沒有被喚醒。只不過從當初的麻木，轉成了神經質。仍然是無腦，仍然是愚民，仍然被利用，仍然是跳來跳去。強大是什么？強大是健康，也就是淡定無感覺，比如身體，哪個器官跳出來有感覺了，它就有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