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辛棄疾,《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一折《西廂記·長亭送別》,全篇剪不斷,細梳理,盡離愁,“沁人心脾,感人至深”。為抒此情,作者王實甫不是“欲說還休”,而是煞費苦心,全力經(jīng)營,盡量說透。
一、透過人物外形寫其內心離情
(一)寫其外形,顯示她的形銷體損。[滾繡球]:“聽得到一聲‘去也’,松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崔鶯鶯才聽到一聲“去”,手鐲就松了,才望見將分手之處,人就消瘦了,夸張地表現(xiàn)了她聽說張生將走,內心那種如煎如焚的情狀。[幺篇]:“意似癡,心如醉,昨宵今日,清減了小腰圍。”“昨宵今日”,長亭之上,鶯鶯一想到還要苦度一段時日才能結成佳配,就魂不守舍,精神恍惚,一夜間腰就變細了,刻骨相思,不言而喻。這與“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有異曲同工之妙。
(二)寫其外形,顯示人物的細節(jié)。[小梁州]:“我見他閣淚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見了把頭低,長吁氣,推整素羅衣。”這一細節(jié)描寫,寫出了鶯鶯復雜的內心世界。當她看到張生在西風黃葉、寒煙衰草的背景下,“酒席上斜簽著坐的,蹙愁眉死臨侵地。”([脫布衫])鶯鶯是“猛然見了把頭低”,臨別之際,她多么想再看看他呵,可是只見他在那里強抑悲愁,更加心如刀割,她又不敢在老夫人和僧人面前表露感情,只得趕忙低下頭,在那里“長吁氣,推整素羅衣”。佯為整衣,借以掩飾。一個大家閨秀的矜持之態(tài)話現(xiàn)出來。[三煞]:“見據(jù)鞍上馬,閣不住淚眼愁眉。”當張生即將跨馬登程時,因為老夫人與長老已不在身邊,她也就沒有了顧忌,也就讓強烈的感情盡情地流露于形色了。
二、借景物描寫抒離情別緒
(一)借景言情。[端正好]:“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描繪的是一幅色彩斑斕的秋景圖。藍盈盈的天,白粼粼的云,金燦燦的地,紅艷艷的楓林遍山野。盡管有呼呼西風,陣陣歸雁,但整個畫面色彩鮮艷,動景靜景結合,冷色暖色搭配,樂景悲景互應,作者在一片詩情畫意的迷人色調中定格的是詩意的迷惘與濃濃的哀愁。[滾繡球]:“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柳絲長玉驄難系,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路邊柳絲擺蕩,她想縛住張生的馬兒不跑;疏林成行,她想請它掛住夕陽不西沉,這樣可以和張生多待一會兒。[四煞]:“到晚來悶把西樓倚,見了些夕陽古道,衰柳長堤。”這是她與張生話別,想象所見荒涼落寞之景,更能顯示其內心的憂郁悲傷。
(二)以景托情。[脫布衫][一煞][收尾]幾支曲子寫景,作者精心選擇了一些凋敝、凄涼、蕭條的景物入詩,用悲涼之景襯托哀傷之情。[脫布衫]:“下西風黃葉紛飛,染寒煙衰草凄迷。”以凋零衰敗之景襯托張生因離別而彌漫心頭的無限惆悵與悲傷。[一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煙暮靄相遮蔽。夕陽古道無人語,禾黍秋風聽馬嘶。”夕陽古道上聽不見情人溫存話語,只聽得秋風中禾黍颯颯作響,拉車的馬兒蕭蕭嘶鳴,這蕭瑟凄涼的景象,把鶯鶯柔腸寸斷的心情烘托得催人淚下。[收尾]:“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里。”曲終人散,舉目四顧,唯一鞭殘陽如血。張生遠去,鶯鶯獨留,人遠山遙。鶯鶯目送張生的身影過了一山又一山,最終化作一個小黑點隱沒在群山暮靄中,周圍只剩一片闃寂。境涼情悲,景寂情怨,真可謂“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三、用多種修辭手法抒發(fā)離愁
(一)借典故拓展離愁。[耍孩兒]:“淋漓襟袖啼紅淚,比司馬青衫更濕。伯勞東去燕西飛,未登程先問歸期。雖然眼底人千里,且盡生前酒一杯。未飲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內成灰。”這兒連用幾個典故以表明心情。“紅淚”用的是王嘉《拾遺記》中的典故。傳說薛靈蕓被選入宮,辭別父母時,用玉壺接下她的眼淚,玉壺都染成了紅色,借此表現(xiàn)鶯鶯因別張生而傷心欲絕的感受。“比司馬青衫更濕”,是化用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句子“座中泣下誰多,江州司馬青衫濕”。這兒是說鶯鶯為離別而流的眼淚濕透了衣衫,比當年白居易聽琵琶女彈奏時流的眼淚還要多。“伯勞東去燕西飛”語出樂府詩“東飛伯勞西飛燕”,比喻人的離散。“未飲心先醉”化用了宋代詞人柳永《訴衷情》詞句,原句是“未飲先如醉”,一經(jīng)改動,語意更加沉重。作者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引經(jīng)據(jù)典,將崔張二人的離情與歷代古人的情感對接,貫通古今,既寫他們的離愁無邊,又調動讀者閱讀、生活體驗,引爆讀者感情共鳴的火花,將古今愁緒融為一體。
(二)借用夸張、比喻等手法抒寫離愁。[四煞]:“淚添九曲黃河溢,恨壓三峰華岳低。”[收尾]:“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把本屬人物心理活動的愁和恨比擬成有形、有量、有重之物,能把華岳三峰壓得低下去,能用大車小車裝載。這里運用夸張、比喻中的通感、對偶等手法,把鶯鶯的愁極恨絕寫得真切感人。
四、直接抒發(fā)內心的情感
[叨叨令]:“見安排著車兒﹑馬兒,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氣;有甚么心情花兒﹑靨兒,打扮得嬌嬌滴滴的媚;準備著被兒﹑枕兒,只索昏昏沉沉的睡;從今后衫兒﹑袖兒,都搵做重重疊疊的淚。兀的不悶殺人也么哥!兀的不悶殺人也么哥!久以后書兒﹑信兒,索與我凄凄惶惶的寄。”這前面的兩支曲子([端正好]、[滾繡球])都是鶯鶯的內心獨白,接下來紅娘的問話打開了她感情的閘門,使她內心的愁緒噴涌而出,盡情傾訴。鶯鶯從眼前車馬行色牽動愁腸說起,說明了沉重的別緒壓在心頭,是無心打扮的原因。繼而設想今后孤獨凄涼的生活情景,在孤寂中只有昏睡和以淚洗面。想到這悲愁的光景,不由得心痛欲絕,發(fā)出了“兀的不悶殺人也么哥”的無可奈何的悲嘆。然而,別離已經(jīng)無法避免,唯一可告慰的是別后能鴻雁傳書。于是,鶯鶯只能強忍悲痛,叮嚀張生:“久已后書兒、信兒,索與我凄凄惶惶的寄。”
一出《長亭送別》之所以愁長長、意綿綿,讓看者動情,讀者動心,是因為作者善于駕馭多種藝術技巧,苦苦經(jīng)營,字字言情,句句寫愁,貫通古今卻清水芙蓉,自然天成。《長亭送別》真不愧為寫離愁別緒的千古絕唱,古典戲曲中的“花間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