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
她要飛,借助月光的軟梯子
一節一節的骨骼
照亮她,尚在蠕動的臉
我低著頭,錯過一塊長勢較好的
玉米地,我玩掌心里的
飛機場或者高速公路,滑翔
或者一截半途而廢的舊火車
她落下來,落在葉子上,和雨滴
一起,只要一抬頭
我就能淋到六月的酸雨,晦澀難懂
塵世之外
請原諒這年久失修的古道
陽光照不到這里
請原諒荒涼的灘涂,那是
我多年以后的另一張臉
請原諒結隊而行的年輕人
他們還相信愛情
手捧著玫瑰花,經過我面前
果園
我多么在乎兩種物件,鏟子和梯子
午后的果園,雨水稀稀疏疏
樹葉間隙漏掉的陽光,一點一點
歸攏。我多么欣賞兩種聲音
蟋蟀和夏天的蟬鳴。一本舊書
讀了多少年,都不會因為蘋果的腐爛
而失去精彩,生者過多的
占據并掠奪死者的時間,果園里
皆是太多生生死死的輪回
葡萄
“我一眼就認出那些葡萄”①
那些漲裂的乳房,它渴
五歲的孩子,躺在床上
急性肝炎。他想吃的葡萄
就掛在窗外的樹上
可是,它們需要連夜進城
為了節省三塊錢的車費
母親帶著它們,丈量山路
那些星星的孩子呀
在籃子里,擠滿嶄新的腦袋
①謝宜興《我一眼就認出那些葡萄》。
鏡子的三種身份
“你好,陌生人”,鏡子里的年輕人
在清晨的露珠里,剃須
他要剃掉毛發里僅有的一絲偽善
“你好,先生”,這時候出現的是個中年人
體態微微發福,他隱藏的身世
終于被揭發,殉道者的流亡勢在必行
“晚安,紳士”,暮色蒼茫的老人
他咀嚼過的秋天,通常有著病態的美
群雕
這多么像思想者的深入交談,郊外的天空
月朗星稀,一些事物
掩蓋著另外一些事物,我分明見到
“一個老人對它的三次膜拜
一只鳥兒對它的三次盤旋”,①無非是刻刀
滑落下的光陰。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
“噓,秋天的樹葉和鳥糞
同樣使人蒙羞”,這些家伙還學會了嘲笑
“當大雨沖洗我的靈魂和鼻涕時
你們這些卑賤的人,才能感受我的福音”
無數次,我們仰著頭顱,像欣賞思想者
一樣尊崇,我背后的一絲涼意,才會驀然升起
①改自江非《傍晚的三種事物》。
她要把火焰喊出來
她要把枯燥的日子喊出來
喊出雨水和驚蟄
她要把日記里的影子喊出來
喊出工整的對仗句
她日間喊,午夜喊,直到身體里
多余的水,到處流動
她還要把火焰喊出來,把僅有的
不安和羞怯喊出來
苞米地
接近露水的日子里,我被河岸邊的苞米地
擦亮連日的陰沉,我手足無措
有著沉甸甸的驚喜
如果不是隔壁兩個人的談話
那些微微探出頭的苞米,會被一層層的剝開
我左手計算著雨水,右手撬開
它們緊閉的風聲,只有成群的白蟻,才能打開它們
成排的牙齒以及錯過的經期
再寫苞米地
站在時光之外的陰雨天里,我們作為個體中
相同的部分,都已經被沒收
只有等待來年,種下的桃花里,不再有類似
的悲哀情緒。如果粒粒飽滿
它們吊在空中的胃,由于過多的草木灰
早已失去奶水和一個母親的權利
“用饑餓哺育這些遺腹子吧”,春光之外的門楣
我被反鎖其內,其實更多的羞愧
在于我寫下這些罪孽,這些沾著露水的養育之事
獻詩
請給她布,藍色的布條,再給她
一個夜晚,一堆焰火
她度過的夜色,有無數種可能
同時給她水,給她善意的饑渴
一小片的面包屑
她吞咽下的月光,遠遠不止這些
如果繼續,給她干燥后的嗓子
給她多余的薔薇
她的最后一支蘆葦,化作蝴蝶
一天
這一天,辜負了夏日的微涼
蜷縮在閣樓,輕微的厭世
我還能做的,就是和自己的骨肉
分離,和一盞盞馬燈
分離,如果有人說到疏于塵世
那就和雨水中的平衡術有關
羊群
那么多的羊群,自東往西
洶涌而來,在草原上
在歌詞里,在紙上
在刀鋒之間。我內心的羊群
保持肅靜,遲遲未來
湖邊即景
那些悄無聲息的事物——
豹皮樟擺脫了支架的束縛
獨自生長,一年前,和它一起被移植到此的
還有幾株老齡的銀杏和桂花
那些悄無聲息的事物——
遠遠不止如此,剛剛刷上桐油的游船
被拴在碼頭,它和我記憶里的家鄉
兩頭老牛拴在榆樹上的場景,是如此的一致
那些悄無聲息的事物——
失去土地的鄉親,沿著湖邊跑了十多圈
他還要跑到祖國的黃昏里,湖水
安慰著浮世上的一草一木,正在出生和正在死去的人
夢幻大街
從一個夢里,走到另一個夢里
他用了十年
如今他醒來,看見滿大街的樹
都在奔跑,大象和火盆一起
不停的向一座玻璃房子,發起攻擊
而他已不再年輕,身后的罵名
足有一尺多厚,那些過去罵過他的人
此刻散落在街角,有的擦著
空碗里的油葷,有的和自行車賽跑
他們消瘦了很多,“怨恨容易積勞成疾”
他記住了這句話
他始終在找夢里的女子,暗室里
他們曾經產下成群的蝌蚪和覆盆子
街道的拐彎處,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
許下諾言,和第三個男人的殘骸
賽跑,最終瘦下來的還有街心的圓鏡
和他十年前敲過的喪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