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陣中最小的那一只

　　和年輕的家長探討家庭教育，說到“集體”“伙伴”等字眼兒，他們多半沒什么興趣，因為他們不大相信這些“虛”的東西，他們信奉的是“競爭”“出人頭地”等帶有功利色彩的信條。有時候我想，這些家長是不是在培養海盜？或許是達爾文的書讀得不夠透徹，以為人類社會只有物競天擇這一條規律？事實上，人是群居動物，集體力量對人的影響遠遠超出家長們的想象，尤其在人的成長階段。
　　去年我帶夏令營時遇到一個7歲小女孩葉葉，她的故事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最小的小隊長
　　去年那期以培養意志品質為主題的戶外夏令營，我任主訓教官。開營第一件事是整編，就是把各地來的孩子分成10個小隊，每個小隊10～12人不等，然后選出小隊長。
　　小隊長名單報上來，我吃了一驚：第七小隊選出的小隊長名叫葉葉，年齡只有7歲，小隊里年齡最小的一個！要知道，她的隊員可都是8～11歲的哥哥姐姐，而且選小隊長有完備的競選程序，報名、演說、辯論、投票，葉葉是怎么擊敗競爭者，一舉奪魁的呢？莫非，她是一個早熟的天才？
　　私下打聽我才知道，第七小隊的選舉嚴格遵循了程序。6名小隊員報名競選，一一上臺發表演說，葉葉最后一個登臺。她的競選演說只有一句話：“我從來沒有當過班干部，所以我想當這個小隊長。”然后就跑下臺，沒跑到座位就開始流淚，坐下來就放聲大哭。可以想象，小姑娘不習慣這種“你死我活”的競選方式。或許是被她哭得心軟了，其余5名競選的小隊員居然集體棄權，給小妹妹來了一個“黃袍加身”。葉葉破涕為笑，歡呼雀躍。說真的，我被孩子們的選擇感動了，他們是孩子，卻比成人更善良，更有心胸，更懂得愛和真情。
　　我還了解到，葉葉是個嬌氣的小姑娘，特別愛哭。報到那天，抱住媽媽的脖子不撒手，把媽媽的衣服后背哭濕了一大片。第一次獨立生活，她處處不適應，起床哭，穿衣服哭，洗漱找不到牙膏哭，飯菜不合口哭，走路走累了哭，不會表達也哭……我真不敢想象，這個嬌氣的小姑娘怎么當好小隊長。
　　葉葉走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隊。對一個7歲的小姑娘而言，整隊可不是一件輕松的工作。她必須比別的隊員提前10分鐘到達集合地點；如果有隊員遲到，她要跑回宿舍去催；清點小隊人數前要提醒隊員們帶上當天上課需要的用具；用規范的口令高聲整隊，然后向營長老師報告，等待下一步指令……一整套準軍事化的程序。葉葉經常搞錯次序，幾乎每個環節都需要年齡稍長的隊員提醒。第一天整隊，還算順利，到向營長老師報告時，葉葉卡了殼，不知該說什么了。隊員在后面小聲提醒，葉葉聽不清，回頭大聲問：“什么？”別的小隊哄笑，葉葉就和自己的隊員們一起怒目而視。
　　但是幾天下來，第七小隊各方面的表現并不落后。仔細觀察，我發現，隊員們為了不讓葉葉為難，做任何事都特別主動，早上起床超自覺，集合時相互提醒別忘帶東西，別遲到，還要幫葉葉記住營長老師交代的任務。也就是說，隊員們在替葉葉分擔著小隊長的職責。令人感動的是，隊員們從來沒有人因此表示過不滿，更沒人認為葉葉不稱職，想要取而代之。我開始特別留意第七小隊，我想知道他們的友愛能創造出什么。
　　大約一周以后，第七小隊在各方面開始拔尖兒，象征最高榮譽的營旗連續5天歸他們執掌。
　　站在高臺上看列隊，第七小隊別有一番景致：10個英姿勃發的少男少女昂首挺立，一個比他們矮一頭的小姑娘笑嘻嘻地站在隊前，手里攥著讓110名營員眼饞的營旗。我忽然聯想到雁陣，或許頭雁不該是體格最小的一只，但為了最小的一只不掉隊，讓它領頭又何妨？如果別的雁都操心飛行方向，豈不是培養了大家的責任感？
　　信任激發信心
　　其實，第七小隊表現越優秀，我作為主訓教官越緊張，因為課程表中的那堂“責任課”越來越近了。葉葉和她的隊員們還不知道那堂課的殘酷性，更不知道他們的善良和友愛將面臨怎么的折磨。
　　所謂“責任課”，其實就是以小隊為單位展開許多輪智力競猜，輸者由小隊長承擔責任，圍著200米跑道跑若干圈，隊員不能代勞。同時，為了減輕小隊長的負擔，隊員們要拼命搶答，答對了可以讓小隊長少跑若干圈，答錯了自然讓小隊長雪上加霜。這樣，每名營員都承擔了集體責任。
　　葉葉之所以能當上小隊長，第七小隊之所以表現突出，其實是隊員的集體努力，愛護、支持弱小是他們的精神力量，難能可貴。可是在令人恐怖的責任課上，葉葉將孤立無援，而且要比隊員們承擔更多，她嬌小的身體能經受得住考驗嗎？如果事實證明她不稱職，會不會令她一蹶不振？
　　思來想去，為了保護葉葉，我決定讓第七小隊改選。公開的借口是：給別的隊員一次機會。當天晚飯后，第七小隊在帳篷里密謀了一個小時，結果是：葉葉再次當選！我問隊員們，為什么堅持選葉葉當小隊長。一個男隊員回答：“因為葉葉想把小隊長當到底，半道兒被免職太像一個處分。”一個女隊員說：“這次，我們對她是有條件的！就是以后不能總因為這樣那樣的困難哭鼻子，再哭就把她選下去！葉葉答應了。”
　　聽孩子們這樣說，我慚愧不已，我低估了他們的善良與友愛。他們對葉葉的支持，其實是在教育葉葉，提升葉葉的意志品質。我和營長商量，決定給葉葉和第七小隊一個機會，讓他們試著完成那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和營長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葉葉拒絕為隊員承擔責任、葉葉坐在跑道上大哭、隊員們紛紛指責葉葉不爭氣、隊員們后悔自己的選擇、第七小隊一敗涂地交出營旗……
　　葉葉和她的隊員們不知道責任課怎么上，所以整天樂呵呵的。不過，自從再次當選小隊長后，葉葉明顯哭得少了。每當她小嘴一癟想哭時，隊員就會提醒：“千萬別哭，一哭就當不成小隊長了！”葉葉馬上把眼淚一擦，硬憋住。
　　上責任課那天，天降小雨，時下時停。全體營員聚集在操場上，熱鬧非凡。跑道上，各小隊的小隊長在飛奔，隊員們爭先恐后地舉手搶答……葉葉也在冒雨跑著。她跑得不快，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第七小隊的隊員們急眼了，他們哪里忍心讓小妹妹替自己承擔責任！但是光急沒用，甚至有害，他們搶答的成績一塌糊涂，害得葉葉要跑的圈數越加越多，最多時，她要跑62圈！隊員們沒有放棄，一邊流淚一邊舉手，一邊哽咽一邊搶答……跑道上，葉葉終于忍不住了，開始哭泣，一邊跑一邊哭，卻仍沒有停下來歇歇的意思。
　　營長看不下去了，打算以天氣不好為名結束責任課。我說：“不，天氣和規則都是無情的，正是在無情的環境里，真情才顯得可貴。孩子們在體會責任，那就成全他們吧。”
　　葉葉仍在堅持。我注意到，也被罰跑的第三小隊的小隊長故意放慢了腳步，緊緊跟著葉葉。我知道，他是在照顧葉葉，萬一葉葉摔倒，他好及時出手相救……到后來，別的小隊都不再搶答了，把機會都留給第七小隊，而且不惜作弊，悄悄把正確答案告訴第七小隊的隊員……
　　那個細雨霏霏的操場至今留在我的腦海里，我和營長都說不清那天我們臉上流淌的，是雨水還是淚水。我們被孩子們的善良深深打動。
　　葉葉終于跑完了最后一圈，幾乎是撲倒在終點線上。第七小隊的隊員們早等在那里，他們抱著他們的小隊長，大哭著喊：“對不起！我們對不起你！”“你是好樣的！你是我們的小隊長！”
　　葉葉已累得說不出話來，但我似乎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剛毅和欣慰。
　　責任就是力量
　　第二天的總結課上，我請葉葉談談當時的感受。
　　葉葉說：“當時，我跑得很累很累，腿又酸又疼，軟軟的。我快跑不動了，可是圈數還在增加，我幾乎要摔倒了。”
　　我問：“你有沒有抱怨隊員不爭氣，害得你為他們承擔這么重的責任？”
　　葉葉很奇怪地看著我反問道：“為什么要抱怨？我們是一個小隊，第七小隊！”她的意思是，他們是一個整體。
　　我再問：“你跑得那么辛苦，你想過停下來嗎？”
　　葉葉說：“沒有，我當時想好了，跑不動了，我就走，走不動了，我就爬！”
　　我問：“你為什么要這樣？”
　　葉葉說：“因為我是小隊長，小隊長就應該為全隊承擔責任！”
　　“還因為你要回報隊員對你的愛和支持。”我補充道。
　　“對對！我要辜負他們！”看全場哄笑，葉葉趕緊一字一頓地糾正，“不不！是我不能辜負他們！”
　　夏令營結束大約一個月后的一天，我意外地接到葉葉媽媽打來的電話。她說她好不容易打聽到我的電話，她說要感謝我，因為葉葉從夏令營回來，學習、生活各方面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積極變化。我說：“我沒做什么，是孩子們在幫助葉葉。其實，說孩子們塑造了葉葉似乎也不過分。”可是無論我怎么解釋，葉葉媽就是不相信，一群十來歲的孩子能創造什么奇跡？
　　葉葉的故事是真實的。其實，類似真實的故事天天在孩子身上發生，只是不那么感人，容易被忽略。許多家長對孩子的同伴交往頗多戒心，甚至有意無意把孩子的同學當成競爭對手，用成人的功利目光看待孩子的同伴交往，扼殺孩子內心的善良和友愛，都大錯特錯了。孩子是在成人的教育中長大的，也是在與同伴的交往中長大的，后者更能讓他們學到友愛、真誠與責任。比如一只小雁，它的幸福是在雁陣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而不是被安全地養在籠子里。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