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有些人,有些事,會在別處引起一場心靈的風暴,而他們自己卻不一定知曉。我的老師金生榮先生,大概就不知道,他曾引起過怎樣心靈的風暴。
1990年到1992年,他是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那時候,小縣城窮孩子的最佳出路,是初中畢業后考上中?;蛘咧袔?,及早就業,以便減輕家里的負擔。而我不但沒能考上中專,還堅持要上高中,這便意味著父母還要多供我讀三年書。我戰戰兢兢地上了高中,在自卑與緊張中度過整個高一,然而,高二的第二堂作文課上,我們的新班主任金生榮先生,大聲地向全班朗讀了我的作文,他給了我95分。
他是圓臉,胖,非常溫和,永遠笑瞇瞇的。他讓我第一次知道,不是所有的中年男人,都像我們院子里的那樣,成天冷著臉,喝酒,打老婆,朝孩子大吼大叫的。
他在黑板上寫字,總是非常用力。我在放學后無人的教室里,在黑板上學習過他寫字。
他說話、做事,都非常簡潔。
在當年,我們那個學校,文科班的升學率幾乎為零,老師來我們班上講課,大約都懷著一種給絕癥病人進行臨終關懷的情懷。他卻不以為意,讓在別人看來注定不會考上大學的我們辦手抄報,組文學社,允許我們用詩歌交作文,用古龍體改寫《孔雀東南飛》,在我們中間鼓勵起一種活躍的空氣來。我們參加文學社,辦報,討論朦朧詩,在學習園地上連載長篇小說,在夜自習過后熄了燈的教室里,點起蠟燭來讀各自寫的詩。我們甚至以“某某君”互相稱呼,寫公開信,誠懇地對對方的人格修養行為舉止讀書寫作提出嚴肅的建議。
高考的時候,我報了他的母校,作為第一志愿。
那時我就知道了,有些時候,有些人,會在別處引起一場心靈的風暴。此后,不論是在大學的廣播站做播音員,還是在電臺做主持,抑或當中學老師,我總在參照他的那種熱情,我在廣播里放我選的歌,給學生的作文留下一整頁紙的評語,即便今天,埋頭寫被人稱作洋八股的專欄文章,我也試圖加點私貨進去。我想,或許在別處,片言只語,也足可以引起一場心靈的風暴。因他是先例。
二十年來,我的學校生涯里,我最愿意回想的,最先想起來的,總是那段時光。一次次重溫,一遍遍咀嚼每個細節。
2005年,我看到了法國電影《放牛班的春天》,里面的那位馬修老師,也是那樣一個引起心靈風暴的人。在那間亂糟糟的學校,在那些被視為問題孩童的孩子們中間,他懷著最盡職盡責的音樂老師都未必會有的熱情,給他們寫歌,為他們組合唱團,教他們唱“在回旋的風中轉向,展開你的翅膀,在灰色的晨曦中,尋找通往彩虹的路,揭開春之序幕”。他改變了他們的一生。
去年夏天,我終于回到老家,在母校一中的操場上,看我的師弟師妹們的文化周演出,演開場第一個節目的,竟然是一支搖滾樂隊,他們唱的第一首歌,居然是許巍的《時光》。演出持續了有一周那么久,每天晚上,準時在操場上那個新建的舞臺上開演,我每天去看。有天,在觀眾席里,我看到了我們的金老師,他就坐在最前排看演出。幕間休息的時候,我決定向他問好,是照他現在的頭銜稱呼他,還是稱他“金老師”呢?我猶豫了一下。最后我喊的是“金老師”。頭發斑白的他,微笑著過來跟我握手,問我的近況,我也含笑作答。一切都是那么客氣,彬彬有禮。
但他一點也不知道,也不必知道,他曾在我心中,引起過怎樣一場心靈的風暴。
孟朗//摘自深圳新聞網,苑明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