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我們去爸爸墓前。
上香、燒紙錢,火滅了之后,媽媽從黑色外套口袋中拿出一個手掌大的紅色小包裹,像包著中藥材。我注意看,上面是潦草的毛筆字跡,我只看出“豐樂鎮”三個字。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是從老家帶來的東西。
家,對我來說是個疏遠的概念。回家的路,總比離家的路漫長。小時候,爸媽把我們送進離家很遠的私立小學。每天早上,我坐車到新生南路的清真寺,再換253到興隆路。有時候起晚了,爸爸得開車送我,再趕去上班,最后總是遲到。那九年唯一的感覺是:為什么我家住得這么遠?
有一天起晚,被爸爸說了一頓,我一氣之下大吼:“誰希罕你送啊?”甩了門去坐公車。
那天下大雨,車特別擠,搖晃到清真寺,公車停下,一名乘客用手把窗上的霧氣擦掉,我竟看到爸爸的車停在車站旁。他的雨刷快速轉動,兩邊的剎車燈焦急地閃爍。 他身子向前倚,撐著方向盤,睜大眼睛注意來往的公車。我猶豫了一下,沒有下車。我從來沒有問爸爸在那里等了多久。那個早晨,我寧愿跟陌生人擠在公車上,也不愿回家去。
上大學后,住六人一間、又臟又臭的宿舍。自以為長大了,就覺得回家是一件不酷的事。
學校拱門長廊,圖書館有浩瀚的典籍;家里只有蟑螂,和生銹的熱水器。學校有校園美女,女生宿舍的門口是蘋果樹;家里只有發福的阿姨,和沒有收好的麻將桌。家,就像飯店。唯一不同的是:每天早上離家時,可以拿媽媽留在茶幾上的零用錢。
當兵是第一次真正離家,長年在家中得到的縱容和尊重,瞬間消失。以前一回家就關門,現在睡覺時可以聽到一百多種不同的打呼聲。以前是爸媽叫你起床,現在是你站完崗去叫排長。第一次,感到家的可貴。很多人也有這樣的體會,所以晚上洗澡時間,公用電話前總是排著長長的隊伍,有些人一講就是半個小時,你氣得想拿刺刀把他分尸。睡在僵硬的木板床上,失眠到天明。
出國念書的那晚,我和爸媽在機場告別。什么時候再見面,一點把握都沒有。我在早上到達舊金山,坐在自己的房間,打開窗。外面是茂盛的樹和燦爛的加州陽光,我終于到了天堂。但那一刻,一向自信的我開始慌張。
在國外,我們遵循著農歷,想盡各種方式聯誼。春節、清明、端午、中秋,我們租下校內的活動中心,舉辦舞會和卡拉OK。擠在同學家里,麻將打到筋疲力盡。我們包粽子,形狀和餡都推陳出新。因為寂寞,愛情也變得容易。離家的我們睡不安穩,唯一可以依靠的是別人的體溫。
第一封家書,在我開學后一個禮拜寄到。爸爸在信中叮囑我“十一大注意事項”:
“一、開車上路前,先檢查汽油與水箱水量是否足夠……四、休息與睡眠要充足,熬夜對身體不好……”我是斯坦福的MBA,爸爸擔心我的車忘了加水。我的GMAT考得比誰都高,但爸爸擔心我不懂得身體健康的重要。
半年后,媽媽來看我。“你早餐都吃什么?”她問。“我會煎蛋餅!”我從冰箱冷凍室中拿出超級市場買來的蔥油餅,丟到平底鍋中,上面打一個蛋。她搖搖頭:“你至少要學會做紅燒牛肉,這樣可以吃牛肉面!”臨走前,她煮了一大鍋,夠我以及我在美國所有認識的人,吃一個禮拜。她把做法一條一條地寫在紙上:
“一、牛肉切成塊狀。二、把姜打碎。三、蔥切成長段。四、胡蘿卜切成塊狀(要削皮!)……”
洋洋灑灑,也寫了十一條。兒子自己住半年了,媽媽掛念的還是:他會不會不知道胡蘿卜要削皮啊!
后來我當然從來沒去做紅燒牛肉,但當我感受到課業壓力時,我總是在心中默念:“要削皮!要削皮!”那三個字成了我的大悲咒,念著念著,我平靜下來。
對留學生來說,沒有人畢業后要立刻回去,大家都想拿綠卡。為了留下來,我們愿意低頭,去華人的公司做大材小用的工作。為了打進美國人的生活,有些留學生甚至刻意不和臺灣人交往,甚至以此為榮。我們雖然一心一意想移民,孤單時哼的還是“聽海哭的聲音,嘆息著誰又被傷了心卻還不清醒”。朋友來美國玩,最渴望他帶來臺灣最新的CD。我們開老遠的車去買《世界日報》,只是想知道臺灣兩三天前的消息。住在校外的同學看得到臺灣的電視新聞,看到立法院打架吐口水,我們竟歡呼起來。美國幸福得讓人覺得虛幻,但你永遠只能旁觀。臺灣又臟又亂,但至少還有東森主播王佳婉。
離家七年后我回到臺灣,一切如常,仿佛我從未遠離。家,還是像從前一樣,有時給你溫暖,有時令你抓狂。家人,沒有太大的改變,有時無話不講,有時要小心輕放。媽媽有時會來我住的地方,幫我燒開水。對于長大的兒子,這是她少數還能做的事。媽媽燒水時,習慣把水壺里剩的一點點水倒在一個杯子里,再把壺裝滿生水去燒。
我不解地問:“為什么要把剩下的水倒在杯子里?”她說:“因為燒開的水很燙,幾小時之后才能喝。那幾個小時你可以先喝前一壺的冷水。 ”
那時我終于了解:家,不是在一個特定的地址。
任何地方,當家人對你表現出細心、體貼、沒必要的擔心,和無心的貶抑時,那就是家。
清明節那天,當我們要離開爸爸的墓地時,媽媽打開手上紅色包裹,里面竟然是稀疏的泥土。
她走到棺木上方的草地,一撮一撮,把包裹里的泥土撒在草地上:“我回老家去了,帶回來一些家鄉的土,撒在這,你就等于回家一樣了。”
那些土離開媽媽的手,落在地上、飄在風中,就再也看不見了。
在那一刻,我,曾經住過那么多地方的我,沒有人再提醒熬夜對身體不好的我,在熱水太燙時總有一杯冷水可喝的我,終于回家。
劉關//摘自《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