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難以解釋的“關系”
關于關系的含義,不同華人社會有不同的理解。比如臺灣學者喜歡把儒家思想同關系聯系起來看,堅持認為中國人講關系是因為儒家思想在起作用。最近,臺灣社會心理學家黃光國提出了他的儒家關系主義概念,以表示這種含義。可是,任何一個在中國大陸生活,或者到中國大陸做生意的人都可能感受到關系的巨大作用,卻不會感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關系在大陸指的是不正之風,“走后門”甚至腐敗。當然,這還不只是理解的問題,也是實際的感受。比如如果你到臺灣,無論是坐出租車,進商店,或是同臺灣人打交道,你大體上會感受到他們比較熱情和好客,這些做法對大陸人來說可能會神經過敏,不知對方的動機為何,忍不住問對方干嘛這么熱情周到,對方的回答是我們臺灣人講人情啊。而在大陸,一提到人情,我們想到的是沒完沒了的欠人情或者人情債,卻很少體會到其中的熱情、熱心、客氣含義。所以,當我們在討論中國人的關系含義時,因為自己所處的生活環境不同,多少影響了價值判斷的差異。
關系很難討論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是否只有中國人才熱衷于關系。這個問題也很重要。如果我們認為不同社會和不同文化的人都講關系,那么討論儒家思想似乎也沒有必要了,顯然這不是一個儒家思想作用或影響的問題,也不是中國人喜歡“走后門”的問題,而是世界上很多地方的人都有這個傾向。我想,以上中華文化內部的差異和不同文化類型上的差異,不只是學者們關起門來探討的問題,而是人人都關心的問題。在我自己的講學中,這些問題是學員們提問最多的,尤其是現代中國社會很開放,許多人不是去外國學習、工作和旅游,就是能從報紙、雜志和互聯網上看到很多報道和描寫。他們不可能單面地接受學者的說法,而會從自己的觀察和思考中來尋找答案。
海峽兩岸的不同環境導致了彼此對關系解釋的爭議。比如我就不同意儒家關系主義的提法,因為我認為,關系同儒家思想的聯系沒有那么緊密,為什么要把儒家同關系放在一起來講呢?我猜想,之所以放在一起講或許是因為這里面有幾個層面:首先,儒家思想實際上是一個討論關系的思想,比如“仁”、“義”、“禮”、“孝”等這些儒家最核心的概念都是關于關系的,其次,中國人的生活實踐很重視關系,很講究關系。這樣一來,儒家與中國人的生活似乎關系很大;再次,儒家關系主義可以作為一個文化的或本土的概念來區分中國同其他社會,比如西方社會的差別,因為一旦用了儒家的概念,就可以避開很多學術爭議,比如一旦有西方學者認為關系是任何社會都有的,那華人學者就可以說:“你們又沒有儒家,又不懂儒家,怎么會懂關系”;最后,儒家關系主義還有價值判斷上的正面性。顯然,用一個正面性的概念來研究自己的社會以及同其他社會的概念作比較,比如個人主義、民主、正義之類,也是一樣有自豪感的,甚至在國內學界,還有人在大力呼吁儒家思想也是普世的。
我之所以不同意,不是因為考慮到關系的正面與負面,而是認為用儒家來談關系,會有幾個問題解決不了:首先,儒家討論的是思想和價值,而作為一個社會科學家,應當區分觀念和現實的落差,也就是不要把理想當作事實來研究;其次,中國人中受到儒家影響的人群有多大,是不清楚的。我承認,傳統的讀書人一般受到儒家的影響,但這個群體或階層不能作為中國人來討論;再次,中國人的“走后門”和搞關系現象的確很嚴重,我們需要一種理論能涵蓋到這一方面,而儒家關系主義涵蓋不到。
所以,關系的正面性和負面性,不是因為我們是否用了一個正面的概念就可以化解的。關系好壞的關鍵點是在于關系是什么含義,然后再來看這個概念運作和實踐起來會如何?
中國人所謂的“關系”
那么,究竟什么是關系呢?這要看你從哪個角度來看,如果我們從人與人之間的角色互動、親密程度、社會交換、社會資本以及社會網絡的角度來認識關系,我們可以說,關系是全世界都有的,它是一件很普遍的事情,我們完全可以拿著這些概念來研究不同社會運作的特點。如果我們從儒家倫理出發來討論關系,比如梁漱溟所謂的倫理本位,談孝道,談五倫等,那么關系就是中國文化獨特的,最多只輻射到周邊的亞洲國家或西方國家的唐人街,此時的關系帶有明顯的儒家關系主義的意涵。如果我們所謂的關系來自于從中國人日常生活的所作所為,那么我們既不會去顧忌許多社會學概念,也不會去考慮儒家說過什么,只是通過對大量的現象而意識到,中國是一個關系很嚴重的社會。近來,有兩位西方學者寫了一部題為《關系》的書,他們對進入中國市場的20位西方CEO進行訪問,得到的結論是理解中國人最首要的問題就是理解關系。顯然,西方人這么說,隱含了中國人的行為原則中有不為西方人所了解的東西,這是他們來到中國做生意,做管理才意識到的。于是關系在英文中不是relationship、tie、communication、connection、reciprocity、social network等,而是叫guanxi。我想解決了英文詞匯中的關系用法,最大的好處是我們不需要去糾纏關系在西方社會怎么說,也不需要去琢磨英文詞在英語世界是怎么理解,怎么用的,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思考關系的問題。當然,解決詞匯是一個方面,我們還要關心西方社會實際上有沒有關系現象。我想,這個問題在這里可以連同人情、面子、緣分和報答之類的概念一并回答。我認為西方社會多少還是有關系行為的,這點必須承認。但關鍵問題不在這個地方,西方社會有類似的現象,而沒有相應的概念,或者有相應的概念卻不被社會科學重視,恰恰都在說明關系對西方人來說是不重要的,可以忽視的。可是,如果在中國社會的研究中忽略了這個概念,我們還能理解中國人與中國社會嗎?
既然關系同中國社會是緊密相連的,那么它是什么意思,為什么不需要同儒家思想聯系在一起呢。我想,回答這個問題與其去查閱儒家經典,還不如多了解一些中國社會的特征。中國社會的最大特點是它的宗法傳統,這個傳統比儒家思想要早很多。所謂宗法傳統即強調血親、家族和宗族乃至于地緣和整個國家,個體往往被這樣的模糊的、擴大的群體所束縛。這意味著:(1)個體如果失去依賴,將無法獨立生存;(2)社會也不再發展出其他的組織形式;(3)家族功能取代社會功能,血緣和地緣為中心的關系網絡發達;(4)同鄉會、商會、幫會乃至于軍事力量等以此建立;(5)經濟形態與企業組織均帶有家族化的特征;(6)管理模式傾向關系化而非制度化。比較西方社會,我們發現,它們的個體性和組織性更加發達。個體與組織的關系是自愿加入和契約約定。但我們這邊是天然傳遞與關系依賴。前者重視規章制度,后者重視親疏遠近和人情與面子,由此產生的管理模式是完全不同的。由此,就中國人所謂的關系含義而言,它并不是指社會或組織內部的交流、交往、溝通、互動、友誼等內容,而是指向人們彼此之間的時間延續性是否存在。比如同樣是父母子女關系,西方人指向的是子女未成年時同他們的一段共同生活經歷,而中國人指向永遠;同樣是夫妻關系,西方人指向婚約、互愛互助,但可以分手,而中國人婚姻則指向好歹過一輩子;同理,在西方人看來,朋友、戰友、同學、同事、同鄉等是人生的一個階段,但中國人都賦予了它們長遠的指向性。更多情況下,這種時間上的長遠指向性在空間上是沒有選擇的,因為其中有緣分的力量和人情交換在里面。換句話說,我們通常說的交流、交往和互動等構不成中國人的關系特征。在西方,友誼也可以短暫,回憶共有一段好時光也就可以了,但中國人需要用更長的時間來考驗這個友誼牢不牢靠。
我想,這其中無所謂那邊好那邊不好,中國人會為難以解除各式各樣的關系而苦惱,西方人會為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而悲哀;中國人在組織內部更強調家庭式的忠誠,而西方人在組織內更強調按章辦事;中國人處事更加靈活多變(當然違規、拉攏和腐敗也隨著發生),而西方人則更加堅持契約和原則;中國人傾向通過關系網絡來獲得資源,而西方人傾向通過加入社團來爭取自己利益。工業化和工業組織是西方人帶給人類的文明形態,隨之而來的是判斷工業社會的好壞標準是西方人設定的,以他們的標準看中國人,或者讓接受這套標準的中國人自省,中國人毛病不少。反觀工業化和西方理性化的歷程,他們也有自己的問題。借用孟子的話說,五十步笑百步。大家半斤八兩,還是擱置爭執,共同開發吧。
責編:江濤jiangtao@guanlixueji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