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以后來論當初
《瞭望東方周刊》:你的創作對象,既有黨史上的正面人物,也有備受爭議的反派,如《陳伯達傳》,發表后就引發了巨大爭議。為何要寫他們?
葉永烈:中央文獻研究室有七個組,分別研究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鄧小平、陳云、任弼時、江澤民,其他中共歷史上的重要人物就沒有納入這個框架。我覺得衡量一個歷史人物,只要他對歷史的影響大,就值得研究。
比如李鑫,在幾乎所有粉碎“四人幫”材料中都沒有提及。其實在粉碎“四人幫”這件事上,他的功勞非常大。當時他騎著自行車去給華國鋒通風報信,首先向華國鋒建議“先下手為強”。不提他的原因是因為他是康生的秘書,之后又犯了一些錯誤。
《瞭望東方周刊》:但是這類人物肯定很難寫。
葉永烈:是的。我寫陳伯達之前,關于他的介紹只有1000多字。我看《第三帝國的興亡》,美國人寫德國納粹的歷史,美國政府提供了大約兩噸的資料。而中國人寫自己的歷史,卻會遇到很多障礙。
我對中國當代重大政治題材的創作堅持一個原則:“兩館一主”。“兩館”——圖書館與檔案館,“一主”——以采訪為主。
這是被逼出來的。當我開始查資料時,發現檔案館對作家設置了重重障礙。要找重要人物資料,中央檔案館是最理想的去處,可是到那里去查資料,都需要領導簽字。即使順利查到資料,之后創作的內容還必須經過審查同意才能發表。
一些檔案只有中共黨史專家有查閱資格,還有諸多限制。不同級別的黨史專家的查閱范圍不同,并且只能查閱他們研究的部分。在這樣查閱資料困難的情況下,我只能另尋出路,被逼著去找親歷歷史的當事人了解情況。
采訪的時候我是一定要錄音的,因為怕筆記記得不全面。我用的錄音設備從飯盒大小的“紅燈牌”錄音機到現在的錄音筆,僅磁帶就錄了1000多盤。這幾年逐漸電子化了,我用電腦把磁帶都轉換成數字文件,全部保存。
《瞭望東方周刊》:寫正面人物和事件也會遇到這樣的問題嗎?
葉永烈:會。同樣是領導人,奧巴馬觀看襲擊拉登的視頻時坐在角落里,中間是美國的將軍。而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的蠟像,毛澤東站在最中間,其他代表坐在周圍。事實上當時主持會議的是張國燾,毛澤東是記錄員。
中共二大紀念館的畫像就更匪夷所思了:李大釗坐在共產國際代表旁邊,陳獨秀站在李大釗后面。怎么會讓陳獨秀站在李大釗后面呢?陳獨秀當時的地位比李大釗高,歲數也是陳比李年長十歲。
我始終堅持“不能以后來論當初”,歷史記錄,就應還原親歷者當時的樣子。
核心觀點與中央保持一致
《瞭望東方周刊》:但是這樣的話,難免觸碰到很多“敏感地帶”,你如何應對可能帶來的風險?
葉永烈:比如寫《江青傳》時,各種細節必須通過事件當事人的回顧來印證。對于抓捕江青有各種說法,甚至有人說江青當時一屁股坐在地上耍無賴。我采訪了張耀祠(時任中共中央辦公廳副主任、中央警衛團團長),聽他談了這個過程,必須是第一手資料,我才敢寫。像心理活動,毛澤東和江青的對話等等,這些沒有出處的內容是絕對不寫的。
我走這條路非常小心謹慎,因為對歷史負責,所以沒有出過大問題。現在關于“文革”的書管理得很嚴,我的182萬字的《“四人幫”興亡》還是可以出版,也沒有很大的修改,說明我寫的歷史是經得起考驗的。
《瞭望東方周刊》:史實的把握以外,還有史觀的問題。你說過,要“史實準確,觀點正確”。怎樣理解觀點正確?
葉永烈:在我的紀實文學中,核心觀點一定會和中央的決策保持高度一致。
有關中共中央黨史的重要文件我都非常認真地研究,最重要的是《建國后若干重大歷史問題的決議》,還有《中國共產黨歷史》。在這些問題上與中央看法保持一致,這樣比較準確。
另外,我只敘不論的方法,也不太容易出問題。有港媒說“葉永烈的書是只述不論”,我就是這樣的,我認為讀者自己會評價。寫這種紀實文章,評論是很難的。香港關于這種作品,就喜歡用二三手材料,都沒有第一手事實,也可以說多半是評論。我不會那樣。
獨家來自“知名度高、透明度差”
《瞭望東方周刊》:你如何選擇創作對象?比如,為何寫了陳伯達,未寫周恩來?
葉永烈:我寫的都是獨家性的,尤其注意那些知名度高、透明度差,又能折射一段中國當代重要歷史的人物,而這些人物多是過去沒人寫過或寫得淺、寫得少的。
陳伯達身上確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比如中共中央《關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總路線的建議》,在當時是非常重要的歷史文獻。我采訪陳伯達時,他偶然說了一句,“當時主席要我寫這篇文章,他說,我要的是張燮林式,不要莊則棟式。”陳伯達當時不懂,后來他請教別人后才知道,張、莊二人打乒乓球,張燮林是削球手,而莊則棟是短平快,所以主席的意思是,不要去駁蘇共,而是正面闡述自己的觀點。后來陳伯達寫了以后,毛澤東一字不改就同意了。這篇重要的文獻都查得到,但具體是怎么來的,很少有人知道。
《瞭望東方周刊》:但你也寫了蔣介石、毛澤東這些焦點人物,寫他們時,如何做到與眾不同呢?
葉永烈:《毛澤東與蔣介石》1993年出版時,我就提出蔣介石的三大功勞:一是領導北伐,二是抗日領袖,三是退守臺灣后,對臺灣經濟起飛做貢獻,還堅持一個中國。這樣的評價超越了當時的社會認識。當時大陸對蔣介石的評價多為負面,對我的書有很多人批評,說美化蔣介石,特別是2005年紀念抗戰勝利50周年時《解放軍報》上的一篇文章,批評相當尖銳。
書里提到,西安事變發生的時候,毛澤東高興地說“審判蔣介石”。我們一直回避這個問題,說毛澤東主張和平解決,其實是周恩來到達西安之后,毛澤東召開政治局會議,才提出來和平解決。
出版的“藝術”
《瞭望東方周刊》:《紅色三部曲》前兩本都很順利出版了,到了第三本《毛澤東與蔣介石》審查的時候卡住了,后來是如何通過審查的?
葉永烈:剛開始審查沒有通過,原因之一是開頭引用了尼克松在《領袖們》中對毛蔣二人的比較:“在過去的半個世紀里,中國的歷史在很大程度上是毛澤東、周恩來和蔣介石這三個人的歷史。”審查人員認為:“怎么能用一個美國總統的話來作為中國政治紀實文學的開篇語呢?”
原因之二是,書中寫了一個場景:毛澤東與蔣介石在下棋,毛澤東不斷地抽煙,像土豆倒在沙發里,蔣介石正襟危坐。兩個人的形象對比,也是審核機構無法接受的。
但最關鍵的還是因為,當時認為蔣介石是什么人,毛澤東是什么人,怎么可以將二者進行比較?
到上世紀90年代初,我的一位編輯朋友建議將書名改為《國共風云》。這樣改一改,就可以出了,而且后來果然出了。后來有機會再版的時候,我改回原來的《毛澤東與蔣介石》,現在有“比較文學”,也應該有“比較領袖學”。
(摘自《瞭望東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