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血管流出的都是血”

　　近日，廣電總局向各省、自治區、直轄市廣播影視局等發出《關于2011年5月全國拍攝制作電視劇備案公示的通知》，批評個別劇目“在表現抗戰和對敵斗爭等內容時，脫離歷史真實和生活實際，沒有邊際地胡編亂造，將嚴肅的抗戰和對敵斗爭娛樂化”，通知希望制作機構端正創作思想，認真調整創作思路，努力提高電視劇創作思想藝術水準。
　　廣電總局的這份通知，恍惚間給人一種如夢方醒的感覺。實際上，革命題材的歷史劇娛樂化傾向，早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如果向前追溯，則1980年代早期的電視連續劇《敵營十八年》就已經出現了這種端倪，1990年代之后，這種趨勢更是愈演愈烈，而近期的電視熒屏上出現的革命歷史題材的影視劇，則是以主旋律之名，行商業?。◥矍閯?、偶像劇、諜戰劇、偵探劇、武打劇等）之實。“革命”只是一層紅色包裝，其中的貨色無非是消費主義、享樂主義、個人英雄主義，甚至是江湖義氣，感官刺激那一套罷了。2009年紅遍全國的全明星陣容的《XX大業》，更是對歷史進行了徹底的顛覆與解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本來是建立在人民革命勝利的基礎上，但影片卻將其解釋成是建立在對知識分子和民族資產階級承諾的基礎之上。
　　現在，廣電總局能夠以通知的方式指出這個問題，應該說比完全無所作為要好，但能不能就此遏制住這種趨勢，卻是很值得懷疑的。道理很簡單，行政的手段只能封殺“個別太過離譜的劇目”，但卻無法改變整個創作園地的生態，這個道理，恰如割草機能夠使草坪變得整齊，但卻不能使草坪變成麥田是一樣的。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中國紅色題材的影視作品，是中國革命文化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在推動中國社會進步，指引中華民族擺脫半封建、半殖民的地位，獲得自由解放，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方面，曾經發揮了巨大作用。
　　革命文化的核心，無疑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從其形成過程來看，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列主義。馬列主義初入中國時，一開始主要是一種“主義”或者“理念”，是一種理論形態。經過上世紀20年代末到30年代的中國社會性質論戰和社會史論戰，它完成了中國化的社會科學武裝。再到40年代，特別是在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之后，又開始在文藝方面開花結果，產生了大量鼓舞人心的作品和優秀的文藝人才。
　　當然，革命文藝之所以能夠結出豐碩的文藝果實，根本原因還在于從上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的革命實踐——從第一次國內大革命時期共產黨領導的工人運動、農民運動，到以井岡山斗爭為標志的農村包圍城市，最后奪取城市的武裝斗爭道路的形成，從早期的打土豪，分田地到40年代后期的土地革命，波瀾壯闊的中國革命為革命文藝的形成提供了豐厚的土壤。在這樣的土壤上，逐漸生成了一種色彩鮮明的、充滿戰斗性的、極富感染力的“中國革命文化”。
　　和現在影視屏幕上迎合小資、小市民口味，徒具革命包裝的庸俗“紅色肥皂劇”不同，那個時候的革命文化具有剛健、質樸、高亢等特征?！皠偨　笔且驗槟闼牢一畹膽馉幁h境，“質樸”是因為服務于工農大眾的階級背景，“高亢”是因為理想主義，中國的革命者dde0d77235664d246bde4150cfb370ba不僅要解放中國、改造中國，而且要解放人類、改造世界。它很好地完善和升華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大同”觀念和“天下”觀念，同時又注入了強烈的戰斗精神。
　　這種革命文化作為一種強大的精神動力和資源，成為現代中國不斷進步的巨大動力，著名學者祝東力總結道，在這種革命文化的支持下，中國走出了近代陷阱，實現了民族獨立和國家統一，重建了強大的中央政權，實現自己的工業化。在短短20多年時間里，建立了獨立完整、門類齊全的現代工業體系，可以說，這是在長城和大運河之后，中國歷史上的第三個千年工程。此外，從抗美援朝到援越抗美，經過20多年不懈努力，又打破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對中國的戰略包圍；與此同時，還進行了一系列制度探索和實驗，試圖找到一條既適合中國國情，又具有普世性的社會主義道路。
　　這種恢弘革命文化氣勢磅礴的革命實踐催生了許多經得起時間檢驗的經典作品。2007年9月25日，國家大劇院建成后首場演出，上演的就是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那是1964年的作品。這也就是說，新中國建立近60年，真正能夠代表中國現代文化思想和藝術成就的，還是革命文化的產物，還是革命時代的作品。
　　當年的革命文化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輝煌的成就，和當年的文藝工作者甘愿做一個“革命人”有著根本的聯系。以當年《紅色娘子軍》的創作為例，第一代瓊花的扮演者白淑湘曾經到海南整整體驗了一年的生活——當年的海南并非今天的旅游勝地，而是一個極為艱苦的偏遠地帶。全體演員包括樂隊都到部隊下連當兵，他們不只是練練稍息立正，而是練射擊、練投彈、練刺殺、參加夜行軍，完全和解放軍戰士一樣。這樣流血流汗創作出來的作品當然能夠經得住歷史檢驗。2003年，是法國的中國文化年，《紅色娘子軍》到法國巡回演出一個多月，一共19場，場場爆滿。法國文化界對《紅色娘子軍》的價值和內涵，給了很高的評價，認為它已經是人類文化遺產的一部分了。法國是芭蕾的故鄉，40年前創作的《紅色娘子軍》在當代能產生這樣的影響，不是偶然的。實際上，當年中國革命反抗一切剝削和奴役的理想包含了人類的普適價值，還有它在藝術上取得的成就，都是能夠被后世共享的。
　　回過頭來再來談談目前被人詬病的“革命劇娛樂化傾向”問題。在筆者看來，所謂“革命劇娛樂化”僅僅是一種現象，本質則是歷史演進到了上個世紀80年代，由于種種復雜的國內外因素，曾經對中國和人類進步產生過巨大推動作用的革命文化發生了斷裂，取而代之的則是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文化。在這種文化的影響下，文藝的特點一是感官路線，無非是聲色犬馬那一套；二是調侃風格，其特點是反崇高、反價值、反權威。在市場經濟環境里，這種以調侃、解構和玩世為特征的，嘻皮笑臉的喜劇文化主導了都市主流人群。而最根本的原因，則是信仰的缺失。
　　進入新世紀之后，隨著社會貧富分化的加劇以及種種社會問題的日趨嚴重，廣大中下層百姓開始重新懷念人人平等的早期革命理想，這就為“紅色題材”的影視劇提供了巨大的市場，但這時的“文化人”早已不再是《紅色娘子軍》時代的“革命人”，而變成了“文化商人”，所謂“紅色”“革命”等等，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個“賣點”而已，他們很可能不理解甚至也不認同“紅色”“革命”所代表的理念，因此，由他們來創作紅色題材，則“脫離歷史真實和生活實際，沒有邊際地胡編亂造，將嚴肅的抗戰和對敵斗爭娛樂化”就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因為這雖然與“革命”無涉，甚至對革命是一種玷污，但卻是市場所需要的。
　　解決“革命劇娛樂化傾向”的問題，單靠廣電總局的一紙通知是不行的，而要靠對革命文化的繼承和發揚光大，更要靠文化人在對革命文化消化吸收的基礎上完成從“文化商人”向“革命人”的轉化。記得魯迅先生曾經說過：“我以為根本問題是在作者可是一個‘革命人’，倘是的，則無論寫的是什么事件，用的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學’。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br/>　　魯迅先生的話沒有過時，今天仍然是這樣。去年筆者應一批年輕大學生的邀請去參加他們的社會實踐活動，他們提出了一個響亮的口號：“讓一部分人先崇高起來！”今天，要解決“革命劇娛樂化傾向”的問題，也許我們應該提出“讓一部分文化人先崇高起來”的口號，做人的問題解決了，作品的問題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