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號美文】
誰能讓我忘記
□侯德云
說起來,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高考結束了,我閑在家里,苦苦地等待。我在等待大學的錄取通知。哪個大學無所謂,只要肯錄取我,它就是中國最好的大學。
我很焦急。比焦急更讓人鬧心的,是無聊。那可真叫無聊。連小說也讀不下去。心里有事嘛。
那個命根子一樣的錄取通知終于來了。
我讓自己的心情很盡興地激動了一會兒,才慢慢打開那封金光閃閃的來信。
我把信上的字,一個一個地數了一遍,又一個一個地數了一遍。周圍沒人,陪伴我的是偶爾的幾聲鳥叫、幾聲蟬鳴,還有一株小白酒草、兩株蒼耳。
我心里懸著的石頭落地了。我踏實了,舒服了,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我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了。我將光芒萬丈地懸掛在劉家莊的上空了。
好消息傳到家里,家里的氣氛立刻就變了。
爹放下飯碗,怔怔地看著他的兒子。那不是一般的看,是發了狠的,是用目光在擰。
爹的目光把我的臉擰紅了。爹自己的臉也紅了,紅燒肉一樣閃著油光。他忘記了午睡的習慣,背著手,身子一挺一挺地出了家門。
媽也放下了飯碗。她坐在炕沿上,一會兒撩起衣襟擦擦眼,一會兒又撩起衣襟擦擦眼。她說:“我的沙眼病又犯了。”
爹把他的唾沫星子噴遍了劉家莊的每一個角落,然后又興高采烈地接受著每一個角落里噴向他的唾沫星子。爹的得意忘形,讓我覺得有點不自在。
也不能全怪爹,劉家莊到地球上定居了上百年,什么時候出過大學生?
好在,兩天以后,爹就清醒過來了。
爹頻頻地到集市上賣西瓜。爹看西瓜的眼神很慈祥,很博愛,也很無恥。那是他兒子的路費、學費和生活費,不好好看看,行嗎?
我跟著爹,到集市上去賣過一次西瓜。僅僅一次,我再也不想去了。
那天很熱,熱得很不要臉。我的手指甲都冒汗了。集市上的人,卻很少有來買西瓜的,好像吃了西瓜就會著涼似的,太可恨了!
我臉上的沮喪像汗水一樣歡快地流淌著,爹看見了。他皺了皺眉頭,彎下腰,從筐里挑出一只最小的西瓜,一拳砸開,遞給我。
我說:“爹,你也吃。”
爹說:“我不吃。我吃這東西拉肚子。你吃你吃。叫你吃你就吃,哈。”
西瓜有點生,不甜,有一股尿臊味。我吃得很潦草,匆匆忙忙就打發了。扔掉的瓜皮上帶著厚薄不均的一層淺粉色的瓜瓤。
爹狠狠地扎了我一眼,走過去,將瓜皮一塊一塊撿起來。他用手指頭彈彈瓜皮上的沙土,又輪流把它們壓到嘴巴上,像刨子一樣刨那些殘留的瓜瓤。
我的眼圈紅了。
那些日子,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她很少說話。她喜歡盯著雞屁股看,不光看,還經常去摳,摳得一絲不茍。好像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大學,而是雞屁股。
爹說:“別理她,你媽跟雞屁股有仇。”
媽的確跟雞屁股有仇。那一天,她又去摳蘆花雞的屁股。按她的說法,這個挨千刀的貨,屁股里夾了一只蛋,兩天了,還沒生下來。是銹住了嗎?媽很生氣。她把自己的手指頭變成了挖掘機,在蘆花雞的屁股上開工了。她成功地從蘆花雞的屁股里挖出了一泡黃水和幾小片雞蛋皮。
我走出家門的那一天,可憐的蘆花雞死掉了。
公共汽車開出很遠了。我回過頭,我沒有看見爹媽,也沒有看見劉家莊。我看見的,只是幾塊西瓜皮和一只死去的蘆花雞。
(選自《關于成長這件事》,有刪改)
寫作借鑒
文章緊緊圍繞題目,寫了不能讓“我”忘記的幾種情形。文章詳寫父母為“我”籌集學費的艱難和心酸,那種貧窮的酸痛讓讀者久久不能釋懷。作者深厚的語言功底,使此文的情景再現,并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我臉上的沮喪像汗水一樣歡快地流淌著”句中的“歡快地流淌”把臉上的“沮喪”寫絕了。這種句子在文中俯拾皆是,而又無夸張之嫌。
【二號美文】
塵世里的初相見
□丁立梅
陌生的村莊,在屋門口坐著摘花生的老婦人,腳邊蜷著一只小黑貓,屋頂上趴著開好的絲瓜花……這是一次旅途之中,無意中映入我眼中的畫面,沒有什么特別的,但就是常常被我想起。那個村莊,那個老婦人,那貓那花,它們在我心里,投下異樣的溫暖。我確信,它們與我心底的某根脈絡相通。
機場門口,一對年輕男女依依惜別,男人送女人登機。就要登機了,女人走向檢票口,復又折回頭,跑向男人,只是為了幫他理理亂了的衣領。這樣的場景,我總在一些淺淡的午后想起。一個詞,很濕潤地跳出來,這個詞,叫愛情。
送別的車站,一個母親,反復叮囑她人高馬大的兒子:“到了那兒,記得打個電話回家。天好的時候,記得曬被子。”兒子被她叮囑得煩了,一邊往車上跨,一邊說:“知道了,知道了。”做母親的仍不放心,伏到車窗外,繼續叮囑:“到了那兒,記得打個電話回家啊!”母愛拳拳,懷揣著這樣的母愛上路,人生還有什么坎不能逾越?
鳳凰沱江邊,夏初的黃昏,空氣中彌漫著絲絲甜潤的水的氣息。放學歸來的孩子,書包掛在岸邊的樹上,脫下的衣服被胡亂扔在青石板上。一個一個,跳下水,“撲通撲通”,攪了一河兩岸的寧靜。我遙問:“冷嗎?”他們答:“不冷。”一個猛子下去,不一會兒,隔老遠的水面上,冒出一個小腦袋來。岸邊的游客,一個個笑看著他們。這旅途中偶然撞見的一幕,誰能輕易遺忘?時光不管走多遠,童年的影子一直在,一直在的。它碰軟了我們的心。
苗人寨里,一場雨剛落過,彎彎曲曲一路延伸上去的青石板上,苔痕畢現,濕漉漉的打滑。瘦瘦的大黃狗,蹲在自家家門口。破損的院門,灰灰的屋頂,卻從里面走出一個水靈靈的小女孩來。小女孩赤著腳,從青石板上一路奔下去,辮梢上兩朵粉紅的蝴蝶結,艷紅了簡陋的寨子。我喚她一聲,她停下腳步,轉身訝異地看著我,笑一笑,復又奔下去。我很驚奇地望著她的背影,這么滑的路,她怎么不會摔倒?那次旅途中的其他,我回來后大抵都遺忘了,唯獨這個小女孩,不經意地就會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在平常的日子里,氤氳著別樣的感動。無論生活有多灰暗,總有明亮的東西在,人生不絕望。
這是塵世里的初相見,總會在我們的記憶里反復再現,沒有理由地,使我們靜靜感念一些時光,靜靜地,不著一言,像老屋子里,落滿塵的花瓶中,一枝蘆葦沉默。陽光淡淡掃過,空氣中有微塵曼舞,這是寧靜的好吧?這樣的寧靜,讓人內心澄明。懷特說,生活的主題是,面對復雜,保持歡喜。紅塵阡陌中,我們欠缺的,或許正是這樣一顆歡喜的心。
(選自《塵世里的初相見》,有改動)
寫作借鑒
作者抒寫的幾個鏡頭很平常,但作者的思考卻不平常:紅塵阡陌中,我們欠缺的,或許正是這樣一顆歡喜的心。此文中,作者運用了鏡頭組接法。這種方法的關鍵是幾個鏡頭角度不同,但內容上應有一個共同的中心,即做到形散而神不散。另外,情景交融的寫作手法,不但能渲染氣氛,含蓄地表達出作者的情感,而且能增添文采,很值得我們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