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牛漢

【詩歌】

半棵樹

□牛漢

真的，我看見過半棵樹

在一個荒涼的山丘上

像一個人

為了避開迎面的風暴

側著身子挺立著

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電

從樹尖到樹根

齊楂楂劈掉了半邊

春天來到的時候

半棵樹仍然直直地挺立著

長滿了青青的枝葉

半棵樹

還是一整棵樹那樣高

還是一整棵那樣偉岸

人們說

雷電還要來劈它

因為它還是那么直那么高

雷電從遠遠的天邊就盯住了它

（選自《牛漢抒情詩選》）

【賞析】

牛漢的《半棵樹》是一首詠物言志詩。1972年，詩人在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干校，看到同是“下放”的馮雪峰瘦削的形象，受到觸發寫成了這首詩。這“半棵樹”是當時知識分子精神人格的寫照，象征著那些桀驁不馴的生命，象征著秉守正道、維護尊嚴的知識分子的不屈抗爭精神與韌性戰斗精神，也揭示了當時知識分子的命運多舛的社會原因。全詩以“半棵樹”作為一個核心意象，給讀者一種與通常生活經驗中的作為完整形象的“一棵樹”相背離的陌生感和視覺沖擊力。

詩的前兩節刻畫“半棵樹”的形象。開篇直接將“半棵樹”的形象推到讀者的面前，并且簡筆勾勒出“半棵樹”的惡劣的生存環境。“為了避開迎面的風暴/側著身子挺立著”塑造了“半棵樹”的倔犟挺立的形象，同時也交代了它對抗風暴的斗爭策略——“避開”“側著身子”。“像一個人”，架通了“象”與“意”的橋梁，引領讀者去捕捉更深的含義。

第三節敘述“半棵樹”的命運際遇，交代了被摧殘至半棵的原因。“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電/從樹尖到樹根/齊楂楂劈掉了半邊”，這幅畫面尤其觸目驚心。

第四、五兩節交代樹遭摧殘、迫害的結果。第四節用描寫的手法來充實“半棵樹”的形象內涵，采用了特寫的鏡頭來詩意地表現“半棵樹”堅忍的斗志與頑強的生命力。第五節以議論的方式來升華“半棵樹”的人格化魅力，通過與一整棵樹的比照，進一步凸現其崇高而偉岸的精神風貌。

第六節是一個尾聲，“雷電還要來劈它/因為它還是那么直那么高”，這就形象地表現了正與邪、善與惡、美與丑的尖銳沖突，反襯出“半棵樹”的鋼鐵般的不屈的意志。末尾一句余味悠遠，“雷電從遠遠的天邊就盯住了它”這個生動的擬人句刻畫出迫害者的狡黠與陰險。

樹因為直、因為高而被雷電從樹尖到樹根劈掉了半邊，可見天庭的權威嫉恨地面蒼生中的出類拔萃者，實際上是不容許這些生命有自己的生存意志和發展的自由與權利的。然而生命的自由意志(還有生存智慧)又是無法被摧毀的。樹的外部形體的殘損與內在精神的完整，對天庭的暴虐是一種控訴也是一種反諷。

【總結】

牛漢說：“我的詩不是個人的自傳，而是歷史大傳的一個微小的細節，是歷史結出的一枚果子，是歷史的一個活生生的、新鮮的斷層，有一種史詩的痛感。”他喜歡并追求一種情境與意象相融合而成形的情境詩。詩人將源于生命的沉痛和至死不渝的人格追求，寓于有相似遭遇的動物和植物身上，以一種象征性的形象或意境來表現。其詩歌中美好的生命意象，常常置身于嚴酷的生存境遇中，被邪惡蹂躪成傷殘，但是它們并沒有倒下，而是在扭曲變形中頑強地生存，堅忍、果敢地與險境相抗爭。生命意象的反抗力量，與險惡情境中殘酷暴力的相互沖突和相互搏斗，形成一種沉重的苦難感、一股強大的力量感。

詩人以一個見證人的身份，表現了特定歷史時期的民族苦難。這不是為咀嚼痛苦，更不是對歷史進行報復，只是為讓歷史清醒地從災難中走出來，只是祈盼中華民族永遠不會再一次重復這樣的大災難。

【孫苑／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