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的中國人有所謂“王天下”之理想,用現代人的話說即是建立一理想的世界政府。故而《中庸》便如是說:“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此非妄自尊大,因在當時人的眼光里,中國便是整個世界,整個天下了。凝成這樣一個團結的中國,并非易事,據載,始皇二十六年云:
“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字。”統一度量衡在國家、民族的凝成以及經濟發展上的重大意義是人所共知的,但計量標準的建立給予全社會形成公平、公道的道德準則上的深層影響,怕是為大多數人所忽視。
不管如何,從此人們開始重視一樣東西:權。錘,謂之權(《廣雅·釋器》)。權者,銖兩斤鈞石也(《漢書·律歷志》)。權就是秤錘,亦即俗稱秤砣者,它發端于春秋戰國,形成于秦漢。我們如今能見到的最為著名的權,是1973年在西安發現的兩只秦代的權,一只鐵鑄,一只銅鑄,鐵權上的銘文成為研究秦權的重要史料。后世制作權的材質逐步增多,除了銅、鐵之外尚有石、瓷。
又不知是誰,在什么時候竟然仿秦權而成紫砂壺。如今能見到的最早秦權壺制于清道光、咸豐年間,兩把均藏于南京博物院,一為申錫所制石棵銘刻,一為“萬泉”款。申錫,字子貽,《陽羨砂壺圖考》上說他“篤志壺藝”,“所制壺底有‘茶熟香溫’篆書方印”,“善雕刻,喜用白泥,精者捏造巧不可階”,“考清代陽羨壺藝能蔚為名家者當推子貽為后勁,后此則有廣陵絕響之嘆矣”。石棵,亦稱石梅,即朱堅,嘉道間書畫家。《墨林今話》評價他“共獎賞,多巧思”,“偶寫墨梅亦具蒼古之致,尤精鐵筆,竹石銅錫靡不工”。一位是制壺名家,一位是陶刻大師,兩人之合作可謂珠聯璧合。觀此秦權壺全以秤砣為范本,壺身挺拔玉立,且有敦厚之德,身桶一面刻梅花一枝,一面鐫銘文一句:“玉花一本,瑤草兩莖,玩之望世,餐之長生”,書畫皆精妙而有雅趣。
另一秦權壺制作者萬泉,本名蔣德林,亦是嘉慶、同治年間宜興制壺高手。光緒八年《宜興荊溪縣新志》說他“無所師承而藝極精。凡茗壺、花盆、杯盤及一切書案陳設器具,色色工致,為一時之冠”,“德林既以名陶稱絕,不作奇器,士林重之”。他也正逢上清中期文人壺崛起之時,與當時包括陳曼生在內的多位書畫名士合做砂壺,名噪一時。從“萬泉”款秦權壺來看,與申錫所制較為不同。申壺身桶挺拔,萬壺則敦厚;申壺長圓圈把加飛扣,萬壺則僅有圈把且較圓。最為明顯的不同是壺鈕,申壺全仿秤砣以橋鈕為之,而萬壺則以近似乳頭的球形鈕為之,使整壺看上去更像是砝碼而非秤砣。總體的氣息是申錫所制挺拔秀美而雅致,萬泉所制敦實簡潔而古樸。
秦權壺自創制以來,因其典雅大方的造型頗受人們的推崇,尤其為文人雅士所喜。申錫、萬泉之后,更有晚清之玉成窯也燒成秦權壺。玉成窯是由晚清著名書法家梅調鼎和任伯年、胡公壽、虛谷等書畫大家以及紫砂壺名家何心舟、王東石,銘刻高手陳山農、徐三庚等于同治年間的寧波慈城創燒而成。玉成窯集合了眾多書畫名家、文人雅士,他們參與紫砂造型設計并在紫砂器上題詩作畫。加之制壺高手何心舟和王東石的技藝,使得玉成窯紫砂器呈現出造型大膽、書畫精雅、別具一格、銘文布局奇巧、文人氣息極其濃厚的風格。尤其梅調鼎所撰銘文極風雅,可與曼生壺銘媲美。因此,玉成窯所制秦權壺便自有一種風貌,它更為高拔、古雅,流的位置極高而短,環耳形把手更具古意,加之梅調鼎所撰與秦權造型極相契合的“載船春茗桃源賣,自有人家帶秤來”之銘文,使此秦權壺充滿了文人雅趣。
顧景舟是現代最具文人情懷的紫砂大師,他所制作的秦權壺可謂把紫砂光器之美推向極致。那是一種簡約而抽象之美,其妙處即在于:越是簡約如此,氣韻卻越是充盈其間。在光素器造型線條的探索上,從時大彬的高絕起點發展至邵大亨的近乎極端,最終在顧景舟手上成就了完美的三級跳。然而顧景舟的秦權壺在線條、造型比例上的恰如其分倒還不是關鍵,更為重要的是他通過秦權壺簡勁的線條透露出來金石的凝重和內斂的雅致,這是一種形、神、氣融會貫通之后所營造出的率真簡練的藝術境界,充滿著蓬勃的張力和意蘊,氣度泰然,剛正不阿。可以說,顧景舟的秦權壺是他真正回歸紫砂本真與樸雅的代表之作。
小小的秤砣能有何種神力,竟讓如此眾多的紫砂藝人鐘情于它?《太平御覽》記諸葛亮之言“我心如秤,不能為人低昂”,這是一種堅守與剛毅;姚崇有《執秤誡》言道:“秤者衡,衡天下之平也,君子執之以平其心……使錙銖不惑,輕重無疑,智不能矯,愚不能欺。存信去詐,以公滅私。無偏無黨,君子似之”,這是一種無私與誠信;清人李光庭在《鄉言解頤》卷四中說:“市肆謂砝碼為招財童子,謂秤錘為公道老兒”,這是一種公道與平衡。可以說,兩千多年來形成于秦代之權一直輕輕挑動著中國人的道德脈搏,它幾乎成了社會良知的準繩和標尺!人心的堅守與剛毅、無私與誠信、公道與平衡,全寄托在這權的輕重搖擺之間。
然而,紛繁的世事里秦權已離我們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