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現象學認知方式考量,“干校文學”不啻為一種特定的文學現象,其中牛漢的詩作具備了獨特的價值涵義。這種價值涵義首先表現在,牛漢的詩歌吸納了俄羅斯十二月黨人的精神品性和詩性氣質,在“文革”的黑暗時代履行了詩歌的文化批判與思想抵抗的責任。其次,領受苦難和生命擔當是牛漢詩歌的一體兩面的構成要素,即,對苦難的領受是通過生命的擔當來完成的,與此相應的則是藝術風格上的悲慨基調。其三,用比較的眼光審視,在“干校”的特定語境中,牛漢、郭小川、楊絳三者具有創作類型學的意義:牛漢身上彰顯的是現代知識分子本色,郭小川則在“戰士”與“詩人”的選擇中逐漸凸顯了“戰士”特質,楊絳展露出的是淡泊自重、寵辱不驚的文人風度。
關鍵詞:干校文學;牛漢;郭小川;楊絳;悲慨基調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1)07-0139-06
20世紀西方哲學的最大事件之一是胡塞爾的現象學的出現。胡塞爾認為哲學既不應當從物質出發去解釋精神——把精神還原成物質,也不應當從精神出發去解釋物質——把物質還原成精神,而只能“回到事情本身”①,通過將一切實體(包括客體對象與主體觀念)加以“懸擱”而回到認識活動中最原初的意向性,使現象在意向性過程中顯現本質,從而達到“本質直觀”——“現象學的還原”。文學創作無疑是一種生命活動,而真正的生命活動只能是面向事物本身。“干校文學”中最值得關注的是牛漢的詩歌。
一
當本文將牛漢及其詩作放置在“干校文學”或“流放者詩歌”② 的語境中予以闡釋時,有必要澄清一種誤識:“文革”期間包括作家在內的知識分子已變成了“從勢者”,“一律為了求得生存而放棄知識分子立場”,“沒有自我、沒有個性”③。很明顯,這種評判有其錯謬之處,至少,牛漢有關干校的詩歌就絕非如此。誠如綠原在為牛漢詩集《溫泉》撰寫的序《活的歌》中所言,它們“大都寫在一個最沒有詩意的時期,一個最沒有詩意的地點”,卻“為我們留下了一個時代的痛苦而崇高的精神面貌”。從牛漢有關干校的詩歌中可以覺察到的是,“也許三位落難詩人(筆者按:指牛漢、綠原、曾卓)的隱匿寫作告訴我們,即使在‘文革’那樣的時期,文學界的知識分子也并沒有完全放棄文化批判與思想抵抗的責任。政治打擊與社會迫害,逼使‘五四’精神在無聲的中國悄然延續”④。而筆者從牛漢有關干校的詩歌中感受到的則是一種俄羅斯十二月黨人面對民族苦難時呈現出的那種悲憂、沉郁、高貴、堅強的詩性氣質,正是這種精神氣質醞釀、催生了“俄羅斯理念”。
劉小楓曾就“俄羅斯理念”而展開對俄羅斯文化特質的思索:“俄羅斯理念……意指俄羅斯傳統思想獨特的沉郁、虔敬、博愛、崇敬苦難的素質。這種精神素質由俄羅斯文化諸形態鮮明、突出的體現出來。”⑤ 18世紀俄羅斯文化經歷了漫長的嬗變過程登上了新臺階:文化克服了地域性和等級制度的局限性,賦予地域和等級制度中最具價值的文化特征以全民族的意義。在這期間偉大的啟蒙主義者拉吉舍夫被譽為“俄羅斯知識者的始祖”、“十八世代俄羅斯最卓越的人”,他的《從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記》(1790)以手抄本形式始終在知識分子和開明貴族之間流傳。有如此言:“拉吉舍夫是俄國第一個知識分子(他既接受了西方啟蒙主義的自由思想,又與俄國宗教團體共濟會有關)。普希金是第一個擺脫宮廷詩人地位的作家。當拉吉舍夫在《從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記》中說‘我的靈魂由于人類的苦難而憂傷’時,當普希金說‘上帝就像我們俄羅斯一樣憂傷’時,俄國知識分子就誕生了。面對著滿目瘡痍的俄羅斯大地和人民受傷的靈魂,‘憂傷’和‘憂郁’,成了整整一代俄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基調。在十九世紀的一百年時間里,俄國知識分子用全部的智慧和人格,奠定了自己獨特的知識分子傳統。”⑥ 所謂獨特的傳統即反抗黑暗、暴力,追求真理與自由;苦行僧一般的堅毅;對人民深刻的關懷等,這些鑄造了俄羅斯精神:在苦難中孕育著偉大,在絕望中激發起拯救的信心。所有這些明顯地體現在十二月黨人身上。
十二月黨人是一些與拉吉舍夫并肩聳立的先知先覺者。雖然十二月黨人大多出身于貴族階層,但追求自由和真理是他們天然的秉賦,其孤高的靈魂無時無刻不在呼喚著良知的蘇醒。在此意義上他們是貴族階級的叛逆:這個階級給他們的不是鮮花和香檳酒,而是流放和絞刑架。而他們被流放和送上絞刑架的罪責僅僅是,對民族不可遏止的憂慮和摯愛,對勞苦大眾悲天憫人的關注與同情。他們為此終生漂泊在俄羅斯廣袤的大地上,不僅肉體上如此,而且精神上也是如此。最終,他們所追求的理想在苦寒的冰雪天地內升華成為一個民族的精神,以此化解著俄羅斯的苦難,撫慰著俄羅斯的靈魂。
有人說,一部俄國文化史實際上就是一部思想家被放逐的歷史。在某種意義上所指的就是十二月黨人及其詩歌創作,當然,也包括與其有精神血緣關系的普希金、萊蒙托夫等。十二月黨人雷列耶夫曾被高爾基稱為“十二月黨人中的席勒”,他的詩作《致寵臣》和《公民》等表達了對專制獨裁的刻骨仇恨和對自由民主的無限渴望;奧多耶夫斯基在服苦役時期開始寫詩,他曾代表十二月黨人寫詩答贈普希金:“星星之火將會燃起熊熊火光”,列寧曾用他的這句詩作為《火星報》刊頭題詞。格林卡的《囚徒》和《三套馬車》早已成為俄羅斯的經典,其中的受難精神、悲愴基調給人以心靈的震撼。在此意義上,十二月黨人因為他們自己而高貴,因為他們的流放及其創作而圓滿。
普希金、萊蒙托夫與十二月黨人有著精神血緣的相通性,可謂準十二月黨人。普希金的《自由頌》曾經給予十二月黨人以精神上的啟發和意志上的鼓舞,《致恰達耶夫》、《致西伯利亞的囚徒》更是贊頌十二月黨人的高貴品性和對自由的無限向往;萊蒙托夫在貴族寄宿中學時就秘密閱讀雷列耶夫的崇尚自由的詩篇,他繼承并發展了普希金與十二月黨人歌頌自由、反抗暴政的傳統,曾以一首驚世駭俗的《詩人之死》哀悼了普希金這輪俄羅斯詩歌的太陽的隕落。
十二月黨人(包括普希金和萊蒙托夫)把這些獨特的人生經歷真實地寫進自己的作品,藝術地再現了流亡者苦難的人生遭際和不屈不撓的人格品質,從而使流放成為俄羅斯文學一道獨特的人文景觀。所有這些都會使人感到,“十九世紀的文學是適宜于朗讀的文學,因為它有著一種總體上的‘憂傷’的基調,也就是浪漫的、抒情的、可以朗讀的基調。……因此,關于受難的精神、憂郁的靈魂,以及如何才能獲救的問題,成了知識分子討論的中心話題,也成了十九世紀的俄羅斯文學的基本主題”⑦。
毋庸諱言,“文革”期間的確存在著這種現象:“知識分子最可寶貴的執著探索精神,在他們身上迷失了,他們選擇了‘脫胎換骨’,選擇了緊跟隊伍的‘革命路線’。”⑧ 但卻不能排除,十二月黨人受到沙皇專制制度的壓抑而不滿,目睹農奴制社會黑暗現實憤懣而無奈,由此激發的反抗情緒和叛逆精神、烏托邦理想和幻想,都和經歷“文革”劫難的中國知識分子的一些先覺者聲氣相通;而他們的流放詩歌所展示出的那種獨特的現實批判意識、濃厚的人道主義精神、巨大的道德深度、沉重的悲愴風格,也很容易引起“干校文學”或“流放文學”中牛漢們的精神感應和靈魂契合。牛漢有關干校的詩作與十二月黨人的相通之處更在于其“深刻廣大的悲憫情懷、對于民族痛苦的承擔、對于生命尊嚴的捍衛,使他的膽汁質詩人形象,成為中國新詩史上人格和良知的坐標”⑨。
二
一旦進入歷史褶皺和文本內部,最先領略到的是浸透于牛漢的詩歌肌質中的那種領受苦難的創作品質。
牛漢自稱:“沒有我特殊的人生經歷,就沒有我的詩。也可以換一個說法,如果沒有我的詩,我的生命將會氣息奄奄,如果沒有我的痛苦而豐富的人生,我的詩必定平淡無奇。”⑩ 邵燕祥就認為,與牛漢同資歷或年齡小于他的許多詩人,都順著自己的模式寫下去,也自甘平庸下去,而牛漢沒有。上帝選擇他做真正的詩人,所以把他投入煉獄。干校時期的牛漢就像流放中的十二月黨人那樣,在詩歌中藝術地再現了流亡者苦難的人生遭際和不屈不撓的人格品質。經歷了“文革”尤其是五七干校那種“苦難的歷程”后,牛漢體驗了生命被困囿和靈魂被摧殘的痛苦:“我以為我比別人還多了一種感覺器官,這器官就是我的骨頭,以及皮膚上心靈上的傷疤。……傷疤形成的皮肉雖有點畸形,卻異常的細嫩,它生有百倍于正常皮肉的神經和記憶。……我只能用傷疤的感覺去感覺世界,……甚至可以說,沒有傷疤和痛苦也就沒有我的詩。”?輥?輯?訛 在牛漢的詩思中,苦難與創傷或“傷疤”不止激發了詩人的詩興,同時影響了他認識世界與感覺世界的方式。《半棵樹》據說是有感于馮雪峰削瘦的形象而寫。其實,這株遭受雷擊卻傲然挺立的半棵樹何嘗只是馮雪峰命運的寫照,它更滲透著詩人自身的生命感受:受盡摧殘但寧折不彎。尤其是它的結尾:“人們說/雷電還要來劈它/因為它還是那么直那么高/雷電從遠遠的天邊就盯住了它。”這不止是宿命的宣告,更是帶血的預言。而同樣是寫“樹”,《悼念一棵楓樹》不同于“半棵樹”的依然屹立,這棵楓樹被整棵地伐倒;傷害的也不止是楓樹本身,而是一個民族所遭受的難以彌合的時代的苦難和心靈的戕害,牛漢為此悲憤地寫下“悼詞”:“村邊的山丘/縮小了許多/仿佛低下了頭顱//伐倒了/一棵楓樹/伐倒了/一個與大地相連的生命。”
的確,牛漢以自我不斷撕裂、不斷質疑的寫作方式在詩的煉獄里穿行:“那些年/多半在靜靜的黎明/我默默地寫著詩/又默默地撕了/撕成小小的小小的碎片/(誰也無法把它復原)/一首詩變成數不清的蝴蝶/每一只都帶有一點詩的斑紋/(誰也無法把它破譯)/它們乘著風/翩翩地飛到了遠方”(《蝴蝶夢》);同時,受難的精神使他的詩穿透了現實表象的遮蔽與現存秩序的拘役,而突入生命存在的本質,于是在牛漢的筆下,具有強大生命力的意象常常置身于險惡的情境之中,被邪惡蹂躪成傷殘,如《華南虎》、《半棵樹》、《巨大的塊根》等。正是在形而上的生存焦慮與形而下的現實苦難間的奔突和磨礪,使詩人及其詩歌“當人間沉在昏黑之中,/它們那黑亮的翅膀上,/鍍著金色的陽光”(《鷹的誕生》)。一種受難的品質使牛漢的詩歌創作顯得與眾不同:一般人只是在承受苦難、咀嚼苦難,而牛漢卻能用直面痛苦代替中國傳統美學對痛苦的消解與回避,用個體經驗代替集體的記憶;由此,一條通向靈魂煉獄同時又重新發現未來的道路得以鋪展開來,真正的靈魂深度、真正的人性深度開始閃爍著奪目的光芒。
在牛漢的詩歌中,對苦難的領受是通過生命的擔當來完成的,即領受苦難和生命擔當是一體兩面的構成。這其實是牛漢用詩歌面對靈魂的一種方式。由此,牛漢在詩歌中以痛楚的生命體驗和獨特的人生感悟,將生命意識與使命意識融于一體:一方面呈現為生命的凍結與囚禁的困厄意識;另一方面則通過對人的生命存在狀況的沉思和拷問,把生命歷程中的大苦難、大折磨凝結為一種超越于個人哀樂之上的普遍性的生命哲學思考,并聚結為揮之不去的,滲透在心靈之中和骨髓之中的人格力量。
《華南虎》中的“我”與“老虎”是最為重要的兩個詩歌形象:“華南虎”的困厄處境以及它的內心“屈辱”和對自由的希望,與在特定處境中的詩人發生了“命運的邂逅”,共同的命運遭際使得牛漢將自己的生命體驗完全地內嵌于起初作為客體出現的“老虎”之中,兩者的精神息息相通合二為一。實際上,在牛漢的詩歌《華南虎》中有著極為重要的原型意義。“華南虎”/“我”所顯露出的生命的高貴與尊嚴,以及對傷戮與困境的堅韌反抗,無疑是牛漢有關干校的詩作的基本話語主題。
問題更在于,牛漢不屑于對生命的苦難進行“詩化”,而是將源于生命的沉痛和至死不移的人格追求錘煉在詩思中,真實塑造那些被邪惡和殘暴所戕害而頑強抗爭的生命意象。在《鷹的誕生》里,“鷹的巢,/筑在最險峻的懸崖峭壁”,雛鷹也是誕生于風雨雷霆之中。而《麂子》則以急切的呼告對步入險境的生命發出警告。應該說,專注于生命的困厄緣于牛漢特殊的“屈辱的處境”,正是“屈辱的處境、自恃高潔的人生理想”使得詩人從“根的品性、姿態、苦難,獲得了難以衡量的精神力量”,從而產生了值得珍貴的“命運的邂逅”?輥?輰?訛。
牛漢曾說自己喜歡情境與意象相融合而成形的詩,其筆下的意象與情境的審美關系,常常是生命意象的反抗力量;詩中將源于生命的沉痛和至死不移的人格追求以一種象征性形象或意境來表現,在堅韌地領受苦難中自覺地以生命來承擔。于此,創傷,是苦難留給生命的疤痕;而頑強,則是生命反抗苦難的巨大力量。在苦難與抗爭的震撼人心的博斗中,生命力得到釋放和弘揚。它給人一種康德所謂的“生命力受到暫時阻礙的感覺,馬上就接著有一種更強烈的生命力的洋溢迸發”的藝術感覺和審美領悟。牛漢的創作是生命的詩學。這使得他在“文革”后“歸來的詩人”中獨樹一幟。
“如果說,牛漢早期詩作以‘沉郁’為基調的話,那么他‘文革’時期的作品可以用‘悲慨’來概括”?輥?輱?訛。這里所謂的“悲慨”基調用牛漢自己的話語來表述即“悲凄的理想主義的基調”。悲慨自然緣于對苦難的領受,也出于沉重之極的生命擔當。
不難發現,在牛漢有關干校的詩作中,十二月黨人詩歌中的那種在苦難中孕育偉大、在絕望中激發起拯救信心的悲愴之感儼然再現。他的詩作不啻為一種“冷峭的哲學”。
牛漢在干校寫的詩歌有一種對生命的真切體驗,有徹骨的荒涼,與諸如被伐倒的楓樹、被斫伐的灌木、被囚困籠中的華南虎、在地下的黑暗中默默生長的根塊等交織在一起,從中呈現了靈魂在砍伐與傷殘中火花迸濺的真相。客觀地說,同樣是表現困厄與反抗,比如同樣是描繪困厄和反抗中的鷹,別的詩人和作家強調其蔑視暴風雨和自由、舒展的特征;牛漢筆下的鷹當然也善于高飛遠舉——“在雷鳴電閃的交響樂中”,它們發出“激越而悠長的歌聲”,當人間還“沉在昏黑之中”,它們穿越云層,“那黑亮的翅膀上,/鍍著金色的陽光”,但牛漢更強調其艱苦搏斗的一面,在慘烈的想象中顯示出鷹的自由剛烈的性格所必然付出的生命代價。
也可以說,牛漢的詩作正如《反芻》所抒寫的,在領受苦難——“荊棘在胃”中詩人成了一只口吐鮮血而歌唱的荊棘鳥,這樣的“一步一滴血”的寫作堪稱是現代式的“苦吟”,因而也“都不可避免地帶著悲凄的理想主義的基調”。惟其如此,牛漢的詩歌才顯得悲愴而不悲觀,因為牛漢的詩是永不為時代所馴化、不為苦難所摧折的獨立人格與詩化人生所發出的吶喊和追求。牛漢詩歌的悲慨基調與魯迅的“反抗絕望”的精神具有某種耦合性——牛漢的“悲凄的理想主義”與魯迅式的“憂憤深廣”的相同之處在于:肩負著時代的重壓,一面反擊著黑暗,一面在沉默中生長與前行。
三
倘若將“五七干校”視為一個特定的創作語境,牛漢的詩歌是其中的一種類型化的創作標本,那么,在此語境中同樣具有類型學意義,并與牛漢形成了可比性的則是郭小川和楊絳。
實際上,對于任何一個作家而言,語境是時代給定的,但個人與語境的關系則是自己可以選擇的。就此而言,從牛漢身上彰顯的是典型的現代知識分子本色,而郭小川則在“戰士”與“詩人”的選擇中逐漸凸顯了“戰士”特質;楊絳既不同于牛漢,更異于郭小川,展露出的是淡泊自重、寵辱不驚的文人風度。
比較之下,牛漢也許不像郭沫若的詩那樣具有原創性,也許不及艾青的豐富,但比之郭沫若他更具有人格的完整性;比之艾青,牛漢更尖銳更決絕。牛漢在干校期間寫的《改不掉的習慣》曾這樣吟詠著:“聶魯達傷心地講過/有一個多年遭難的詩人/改不了許多悲傷的習慣———/……他想寫的詩/總忘記寫在稿紙上/多少年/他沒有筆沒有紙/每一句抒情/只默默地/封記在心里/我認識這個詩人。”之所以與“這個詩人”很熟悉,因為他是牛漢的友人胡風、綠原,他更是牛漢本人——不啻為現代知識分子的“獨白”。
牛漢曾是“七月詩派”的一員,“七月詩派”將魯迅對人格獨立性的不懈追求與胡風的主觀戰斗精神熔鑄為一體,把詩美追求和創作使命統一起來;他們的筆下飽含著對民族危機和民眾苦難的深切憂患與沉重悲憤,并在坦誠而純真的鳴唱中傳達出浪漫的赤子之心。然而在知識分子被視為異己力量的年代里,盡管“七月詩派”被剝奪了歌唱的權利,甚至像十二月黨人那樣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長期處于流放的狀態,但他們在沉淪中以詩歌作為靈魂救贖和精神振作的方式,表達的是對一代人生存困厄的寫照和對一個昏昧時代的批判。猶如普希金在《紀念碑》中所云:“——我的靈魂在遺留下的詩歌當中, /將比我的骨灰活得更久長,和逃避了腐朽滅亡—— /我將永遠光榮不朽,直到還只有一個詩人/ 活在這月光下的世界上。”
牛漢無疑是“七月詩派”中堅守知識分子品格之最堅韌者:“我寧愿一生寫‘小我’,有血有肉,真正的人的詩。‘小我’有遠大的理想。所謂‘大我’,是空空洞洞,無血無肉的工具!‘大我’不是人!”?輥?輲?訛 在2003年4月的“牛漢詩歌創作研討會”上,與會者不約而同地指出,骨氣對一個詩人來說是至關重要的,而牛漢身上沒有任何的奴顏媚骨,有的是一副硬骨頭,堪稱文學界的典范。著名詩人邵燕祥則表示,牛漢詩作《夜》的最后一句“詩不顫抖”很好地說明了牛漢的為人。此言甚是!牛漢詩歌之所以令人稱道,是因為:有個性而無角色化的定位。牛漢的詩作從來不脫離時代,但他又摒棄了“七月詩派”中常見的“代言人”沖動,而代之以對個人心聲的挖掘:“他的詩里,有痛苦,有憤怒,有覺醒,有精神的追尋和魂靈的叩問,有深邃、崇高的境象與詩思,唯獨沒有絲毫奴隸哲學和庸人的氣息。他的文字,是拒絕庸俗、抵抗墮落、超越苦難、‘不甘幻滅’的詩性記錄。”?輥?輳?訛 牛漢筆下的“華南虎”無疑是自己及其同類者精神性格的寫照:它“背對膽怯而絕望的觀眾,/安詳地臥在一個角落”,骨子里蘊藏的那股涌動的威嚴居然壓迫著、威逼著囚困它的人們。無論看客“用石塊砸”、“厲聲呵斥”,還是“苦苦勸誘”,“它都一概不理”。它置身于齷齪的人世間,并深味這世界的苦難、凄涼與無望,內心感到的是無盡的孤獨和憂憤。“灰灰的水泥墻壁上/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溝壑”,暗示著它為了自由作過勇士般無畏但卻徒勞的反抗。因為抗爭是它活下去的全部寄托和現實意義,是它高貴靈魂的有力呈現。鐵籠終究禁錮不住“不羈的靈魂”,壯闊、博大的“蒼蒼莽莽的山林”才是它靈魂和力量的家園。
可以說,牛漢通過自身的寫作,向處于歷史“深淵”期的中國詩歌重新提出了“貧乏的時代詩人何為”這一久遠而又迫近的命題。易言之,在牛漢詩歌中讀到的是:“在黑暗時代,知識分子經常被同一民族的成員指望挺身代表、陳訴、見證那個民族的苦難。……除了這些極為重要的任務——代表自己民族的集體苦難,見證其艱辛,重新肯定其持久的存在,強化其記憶——之外,還得加上其他的,而我相信這些只有知識分子才有義務去完成。畢竟,許多小說家、畫家、詩人,……已經在美學作品中體現了他們人民的經驗,而且這些美學作品也被認為是偉大的杰作。我相信,知識分子的重大責任在于明確地把危機普遍化,從更寬廣的人類范圍來理解特定的種族或民族所蒙受的苦難,把那個經驗連接上其他人的苦難。”?輥?輴?訛 當拉吉舍夫在《從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記》中說“我的靈魂由于人類的苦難而憂傷”時俄國知識分子就誕生了,同理,當牛漢宣示“有一個不羈的靈魂/掠過我的頭頂/ 騰空而去”時,“文革”時期的中國知識分子就誕生了。
相對于牛漢來說,郭小川在干校的創作則是在長期的“戰士”與“詩人”的身份焦慮中,完成了從“詩人”向“戰士”的某種轉向。眾所周知,“戰士”或“詩人”的身份焦慮是郭小川建國以來一直擁有的精神癥候:詩歌創作固然是他安身立命之本,但革命事業更是他體現人生價值的載體。這就導致了兩重身份間始終存在著尷尬。
毋庸諱言,郭小川在50年代中期曾就“戰士”與“詩人”的身份焦慮進行過思索,就像他在《望星空》里所表達的,一方面既有的政治秩序要求徹底改造詩人;另一方面,詩人對革命的想象是包含著人道主義與自由精神的,他將想象投射到對革命前景——一個新世界的期待中。面對在這樣的兩難處境,詩人于是在自己的感受和時代之間,在壓抑不住的聲音和事實上對他構成壓抑的時代精神之間不斷尋找平衡。郭小川帶著猶豫與痛苦、無奈與矛盾在“戰士”與“詩人”之間選擇著。“郭小川體現了在時代‘精神’發生畸變時期一個詩人所承受的沖突,也體現出他對精神的忠誠與對一個自身參與建設的社會制度之間的緊張關系。詩人與一個時代的關系,在某種意義上取決于‘精神’與一個‘時代’之間關系的狀況。詩人是時代精神向度的一個敏感的‘測震儀’”?輥?輵?訛。
在干校創作的詩歌中,雖然郭小川詩歌創作的真誠和鮮活生命力受到了嚴重的壓抑和損害,他也不太認同那個年代中泛政治化的藝術觀,但作為一名“戰士”的他最后完成了個人向時代洪流的歸附。在其最具典范性的作品《團泊洼的秋天》中,他把個體的生存境遇置于“團泊洼”這一特定的歷史時空中:這里,蟬、麻雀、蛙的嘈雜聲音都消失,“野性的河流”不再“喧嘩”,單調死寂;同時,“這里沒有刀光劍影的火陣,但日夜都在攻打廝殺”,自由言說的空間萎縮了,個性變得模糊不清,生命個體存在意義與歷史現實之間形成內在的緊張。只是當抒情主人公的內心遠離焦慮而走向精神明徹時,他的詩歌才變得單純且明朗:“戰士的歌聲,可以休止一時,卻永遠不會沙啞;/戰士的明眼,可以關閉一時,卻永遠不會昏瞎。”詩歌由此成為抒情主體展示革命忠誠的深情表白方式;“戰士”與“詩人”之間的身份焦慮迎來了主體意識的自覺,詩歌成為主體另辟生存空間、重尋生存意義的“革命武器”。這不僅是他歷經精神磨難后“重振士氣”的宣言,更是對詩歌“介入”現實和重建生存意義的精神期待?輥?輶?訛。要言之,郭小川在“戰士”與“詩人”的權衡中逐漸丟失了《望星空》中的詩性哲思而強化了其政治抒情詩中的“戰士”特質。
如果說牛漢是自覺型存在的知識分子類型,那么楊絳則是一種自為性生存的文人。恰如《干校六記》結尾處的言說:“這就使我自己明白: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兩年,且別說人人企求的進步我沒有取得,就連自己這份私心,也沒有減少些。我還是依然故我。”
究其緣由,楊絳出身書香門第,優越的家庭環境養成了她某種“貴族”氣質。其性情淡泊,視界甚高,不隨流俗,同時又飽經塵世變換,領略了風霜雪雨。這使她能以一種達觀的態度來再現生活,乃至把苦難的生存體驗升華為審美愉悅。由此觀之,《干校六記》雖記錄的是一個黑暗年代中的種種艱辛,然而作者拉家常般地“任心閑話”,不自憐自怨反而風趣叢生。其淡泊寧靜一方面使她能在平淡如水的敘述中展示動蕩歲月的乖謬,同時亦顯示了她的自愛、自尊的一面,這是文人式作家的典型性格。須知,散文是最具個人化、最能展示作者人格氣質的文體。而《干校六記》的神韻直追明清文人的小品文,其舉筆成文時透露出的平淡清和,將幾分蒼涼凄楚盡付平實的筆調中,并在一種沖淡自如的境界中顯示出作者心靈的自由超脫、性情的謙和練達。
溫克爾曼稱古希臘藝術是“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輥?輷?訛,有理由認為,《干校六記》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在“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中淡化了價值判斷和道德訴求。盡管它的筆觸亦涉及到對時代重大事件的追憶,但它只寫特定年代的小點綴、小插曲,只是以近乎白描的敘事來寫興衰、榮辱、哀樂,可謂“以虛顯神”,從而帶有一種超脫高妙的氣質。與此同時,《干校六記》里的“自我”也是凸顯的,在不動聲色的敘說中表現的是一個通達世情、透悟人生而始終不改高貴本色的楊絳:“作者的‘故我’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士’,任憑怎樣‘九蒸九焙的改造’,‘我還是依然故我’。《干校六記》或明或暗地顯示了作者特有的一種高貴的倔強。……這里面的‘自我’是純凈的、高貴的,也是頑固的,‘自我’無需借助懺悔來獲得,當然也不是主流話語的附庸,更不是20世紀60年代流行的‘詩化散文’中的抒情‘偽自我’,而是一種自由、自適、‘自以為是’的個體精神的象征。”?輦?輮?訛 可以說,《干校六記》不啻為文人氣質和人格范式的集中體現,或者說,這首先不是寫法問題,而是存在方式的問題。
總之,牛漢、郭小川、楊絳,作為“干校文學”的創作典范,各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正是這種合理性成就了“干校文學”的不無合理的文學生態。其情其狀如孫郁在《魯迅與胡適的兩種選擇》中所說:“在通往真理的路上,要有尼采、叔本華、魯迅、薩特,但也需要黑格爾、歌德、高爾基、胡適這樣的人。這是一種文化的生態。”?輦?輯?訛
注釋:
① 胡塞爾:《歐洲科學危機和超驗現象學》,張慶熊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82頁。
② 王家平:《“文革”時期流放者詩歌簡論》,《文藝爭鳴》2000年第6期。
③⑧ 轉引自劉保昌《干校文學論:以向陽湖“五七”干校為中心》,《西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
④ 畢光明:《沉淪靈魂的自我救贖》,《南方文壇》2004年第2期。
⑤ 劉小楓:《走向十字架上的真——20世紀基督教神學引論》,上海三聯書店1995年版,第3頁。
⑥⑦ 張檸:《白銀時代的遺產》,《讀書》1998年第8期。
⑨ 燎原:《中國當代詩人點評》,《星星詩刊》2005年第7期。
⑩ 牛漢:《牛漢詩選·代自序》,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頁。
?輥?輯?訛 牛漢:《中華散文珍藏本·牛漢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74頁。
?輥?輰?訛 牛漢:《我與草木的根》,《學詩手記》,三聯書店1986年版,第17頁。
?輥?輱?訛 楊志學:《牛漢:崇高詩美的創造者》,《文學前沿》第7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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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輥?輶?訛 巫洪亮:《焦慮的意義——論郭小川建國后的心態構成與詩歌理念轉變之關系》,《燕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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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彭在欽,男,1964年生,湖南瀏陽人,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湖南湘潭,411201;楊經建,男,1955年生,湖南瀏陽人,文學博士,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湖南長沙,410081。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