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復制時代的橄雕把握好國際旅游島的機遇,還有很多路需要問,很多愁需要解。
南海之濱,椰樹將葉片恣意地散向藍天遼闊處,勾勒著熱帶海島最獨特的風情,它還被海南島上的人們制作成各種各樣的手工物品,表達著海之南對美的理解和向往。
椰殼外形古樸拙憨,讓人親近。有人說,當手和椰殼融在一起時,一些原始的感覺便在心底慢慢蘇醒。這種人與物之間的神秘親近,走過最初日用器物的質樸,走過“天南貢品”的尊貴,走過海口和文昌椰雕工藝廠的繁華,走過新椰藝廠的流水線,如今,走到了國際旅游島的機遇和挑戰中來。
從“天南貢品”到“橄樹傳說”
椰樹在海南生長的歷史已經超過了2000年,關于椰雕制作的記載開始于唐代。椰雕最初的形態是生活日用品,包括簡單的酒茶文房用具和盒罐等器物。李德裕被貶到崖州時,朋親故舊都不在身邊,生活從零開始,他吃飯、喝水、進酒、飲茶用的物什,全部就地取材,用椰殼鋸制而成。這些器物,給了這位謫居者最直接和溫暖的撫慰。
“后來,椰雕技藝越來越高深,開始向雕刻復雜的工藝品轉型。”海南椰雕年輕一代中技藝最全面的師傅吳名駒介紹,宋代士大夫的宴席上,觥籌交錯間,精致的椰碗、椰杯、椰壺點綴其間,是種雅玩。到了清代,海南椰雕進貢朝廷,以古樸的造型、精致的雕工和復雜的鑲嵌深得皇帝喜愛,也有了“天南貢品”的美譽。
時光飛逝,昔日的“天南貢品”開始走^尋常百姓家,抗日戰爭前,海南椰雕已暢銷南洋群島和歐洲各國。
海口市龍橋鎮富道村是著名的“椰雕村”,家家戶戶以雕椰為生,300多年前就辦有椰雕工藝作坊。海口市特別工藝廠(海口市椰雕工藝廠的前身)成立于1955年,在很長—段時間里,廠里生產的精美餌5雕幾乎全部外銷,出口地涉及芬蘭、英、日、德、泰等國家和地區,贏得贊譽無數。
處在計劃經濟時代的椰雕藝人,一門心思在椰雕上,—件作品集幾人之力雕上幾年是常有的事,不關注市場變化,也意識不到產品大多依賴出口的隱憂。上世紀80年代,當他們從摯愛的雕刻中抬起頭來,外面的世界已經完全變了模樣。海南旅游風生水起,椰雕精品開始向中低檔旅游手工藝品轉型,海口廠里那些舍不得賣的高水準橄雕,凝結著藝人們的智慧和心血,卻成了市場的棄兒。
上世紀90年代,外貿改制,海口廠難以維持,風雨飄搖。2004年,海口廠轉向房地產項目,那些椰雕精品連同數千件倉庫庫存,統統賣給了海口的一位椰雕收藏家。7月中旬,在鏟車的轟鳴聲中,50年歷史的海口廠被夷為平地。
1999年,海南向澳門特區贈送的紀念品是兩件椰雕嵌貝花瓶《椰樹傳說》和《天涯歡歌》。這對花瓶由海口廠的30名工匠耗時10個月完成,堪稱海南椰雕史上的奇跡,而這似乎也成為了海南橄雕的“絕版巨作”。
正如那位收購了海口廠揶雕精品的收藏者所說,他收藏的不僅僅是椰雕,而是一段海南的歷史。曾經尊貴而輝煌的“天南貢品”,已經成了傳說。
一對師徒和兩件半成品
已經8D多歲的文傳述是目前椰雕村里唯——個掌握全套橄雕技術的藝人,也是海南椰雕技藝的國家級傳承人。
椰雕發展到文傳述學徒的年代,已經是一門精深的創作體系。一件高水準的椰雕作品,要經過選料、造模、雕刻、通花、嵌鑲、刨光、修飾等多道工序,其中,單雕刻手法就分沉雕、浮雕、通雕、圓雕、拼貼、油彩等。
文傳述說他小時候跟著父母學椰雕的時候,光磨刀就學了幾個月。他的手指很長,指關節很大,一看就力度非凡。他用這樣的手指,將椰殼卡在自己的世界當中,穩健走刀,歲月就在指尖悄悄溜走。
60多年來,文傳述也不記得自己究竟雕了多少作品。當海口廠在歷史的風煙中散盡,文傳述突然發現,村里的年輕人,包括自己的兒子,已經沒有誰再愿意在傳統椰雕上花精力了。
同輩人正在老去,椰雕技藝將怎樣傳承下去?
在文傳述的兒子開辦的工藝廠某處,放著海口廠改制前為北京奧運會制作的一個椰雕大花瓶。瓶身高約2米,瓶體已經拼貼完成,還沒有開始雕刻。站在一人多高的花瓶面前,文傳述輕輕擦拭著瓶身上的塵土,不發一言。這件花瓶早在十年前就起動,工廠改制后,參與制作的師傅們各奔東西,再沒有人合力制作,就這樣成了一個半成品。
在龍橋鎮的另外一間屋里,一把狹長的刻刀在粗礪的椰殼上靈活游走,一只只蝴蝶繞著排排鏤空的圓點翩翩欲飛,這是一件尚未完成的椰雕燈罩。雕刻者是個30歲出頭的小伙子,皮膚黝黑,專注和投入的神情映襯著骨髓硬朗的手指。
他正是吳名駒,如那雙手中傳遞的信息——他是文傳述的徒弟,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關門弟子。
椰殼很薄,每個椰殼的年齡、硬度、形狀都有差別,要在上面進行自如雕刻,耐心必不可少。耐心延中出去,就是時光。“拂去煩躁,靜靜地沉下去,一個月、兩個月甚至更長時間才能雕出一件好作品。”吳名駒對此深有感觸。時光之外,日子還要繼續,吳名駒也有家室,因為潛心做橄雕,家里一度揭不開鍋。轉行,或者利用手里的技藝做些泥塑、木雕,都比做橄雕強,但是吳名駒依舊沿著椰雕的路艱難跋涉。
付出總是有回報的,2009年10月,吳名駒獲得“海南民間藝術大師”榮譽稱號。他也有困惑:椰雕作品耗時長,費工夫,客人定制作品后,自己一個人往往力不從心。他有收徒的愿望,但是“椰雕這把刀,要至少握兩年才能上手”,沒人肯沉得下心來做。椰雕入選國家級非遺后,海南市政府出臺了一些保護措施,吳名駒也應邀參加過椰雕傳習班,但是收效甚微。
即便如此,這個執拗的年輕人,依然懷揣三個夢想:把從師傅那里學到的東西整理成書,讓椰雕這門技藝世代流傳下去;繼續開辦椰雕技藝培訓班,讓更多的人學習椰雕;創辦一家椰雕公司,依靠精細的椰雕技藝打造上乘藝術品,通過市場化運作實現盈利。
如同他手中那件未完的椰雕燈罩,他的這些夢想,并非遙不可及。
椰妹椰娃的征途
與傳統椰雕的艱難跋涉相對的,是以椰制品為主要形態的新椰藝的如日中天。
海南神話椰制品有限公司是海南無數椰制品加工企業中的一個,老板叫王煥波,從小熱愛椰雕,從高中時就開始用椰雕淘金。他曾經致力于各種椰制品及配件的生產,包括笑容憨厚、表情天真的椰娃揶妹,肚大腰圓的小豬,神態滑稽的頑猴,擁有熱帶風情的皮帶、包包等。
“一臺激光機,能做百樣事,成本低、速度快”,和大多數椰制品加工企業一樣,王煥波受益于機器的各種便利,但是近年來,他開始頭疼于各種市場亂象,用同樣的材料做同樣的東西,只能不斷壓價格,做一件產品的利潤往往只有幾分錢:新產品第一天設計出來,第二天馬上就被“克隆”;計劃做那些技術含量高、難以模仿的產品,卻苦于沒有技術好的師傅……
王煥波是80后,思路很活,面對發展瓶頸,他帶領企業果斷轉向,目前主要做鉆石和投資。但是,椰雕始終是他一個難以割舍的情結,在他看來,椰娃椰妹和皮帶紐扣技術含量低,并不足以撐起海南椰雕的文化,新椰藝和傳統椰雕兩者其實并不矛盾,甚至應該互相促進。
只是,路在何方?
王煥波和吳名駒私交很好,他評價吳名駒“二十載磨刀,一刀砍在豆腐上。一千年傳承,熱血澆在椰樹下。”言語中有調侃,有惋惜,也有敬佩。他們偶爾會坐在一起,泡壺老茶,聊聊橄雕。
“最近都沒有見你有新作品。”
“椰殼雕的制作和市場都有瓶頸,所以只在有訂單的時候試做一些迎合市場的產品,比如筆筒、獎杯、版畫之類的,傳統的花瓶、盒子、屏風需要造模、雕刻、鑲嵌,制作時間長,工序多,也沒人幫忙打下手,價格和工期市場都接受不了。”
“唉,可惜了一手好刀法”
“白天忙完了其他活兒,晚上拿起椰子雕兩刀,是最好的放松,是真正的享受……”
制作繁瑣、收徒難、收藏市場也不好,海南椰雕以平到了窮途末路。即便如此,吳名駒仍在做著很多努力,結合玉雕、貝雕、漆雕、景泰藍等工藝,詮釋海南的美景和獨特文化。不僅他,海口廠老一輩的藝人,但凡還拿得了刻刀的,都希望自己所掌握的雕刻技藝能有用武之地。
新椰藝在機器聲中蓬勃發展了20年后,開始渴望傳統橄雕的供養,以此提升產品的附加值;傳統橄雕也在向新椰藝暗送橄欖枝,以找到屬于自己的市場。究竟兩者該如何相互借力、相互促進?
海南國際旅游島國家戰略的實施是一個讓人振奮的歷史機遇。市場需要時尚、輕便、花樣迭出的新椰藝產品,也需要古典、繁復、承載海南文脈的傳統椰雕精品。前者的市場是絡繹不絕的旅游者,后者的市場是政府、企業、收藏者,兩者可以并行不悖。前者可以借助傳統椰雕藝人的手藝,讓自己的產品不可復制,以此提升價值;后者需要借力新椰藝企業的創新思路,為傳統椰雕插上現代理念的翅膀。
椰風漸起,傳統橄雕應該做好準備迎接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