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是一件沉重的衣服,它的華麗是一種沉重,它的破敗又是另一種沉重。它同時又是一層最脆弱的軀殼一兩輛汽車那怕最輕微的一次爭執,就可能要了我們的小命,如果我們卷入其中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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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俗語說:“狗眼看人低”。汽車不是狗,但也跟狗差不多。如果車燈算是汽車的一雙眼睛,它會怎樣看待這條喧嚷、擁擠、有時堵塞如同盲腸的高速公路?如何看待這些狀如甲蟲、多如螞蟻的自己的同類,進而推己及人,如何看待由密如蛛網的公路組成的這個美國?如何看待在這個美元統治的世界上,那些或窮或富,都有一輛或好或差或新或舊汽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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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奔波于途的車。奔波,是我們的命。那輛賓士、那輛寶馬、那輛林肯,那輛凱迪拉克,甚至那輛長長的、黑色的禮賓車。它威風凜凜駛過車流的威儀,活像中世紀時歐洲的公爵。跟在它后面的是一輛篷頭垢面、衣衫襤褸、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汽車。
在富人的后面,總是跟著窮人。在許多情況下,窮人對富人暗藏敵意;在更多的情況下,富人對窮人心懷恐懼。汽車與汽車之間也是如此。所以,我看到那輛禮賓車加速、改道,消失在車流中。
一輛舊車與另一輛舊車相撞,無論怎么說都只是一場車禍;而一輛禮賓車如果撞一輛破得連年代都看不出來的舊車,那就有“壓迫”的嫌疑;而那輛破得面目全非的車,如果撞上那輛禮賓車,那簡直就是一場小小的“革命”!
將“階級”(class)這個要命的詞擴大到機械,將“斗爭”(struggle)這個更要命的詞延伸到公路,你會有許多可怕的發現,讓你心驚膽戰,不管你開的是屬于窮人的舊車,還是屬于富人的新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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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駛一輛舊車的人,他有機會觀察路上的車輛。如果看到比自己的汽車更破舊的汽車,他會心生憐憫和同情,同時也稍感慰籍:原來自己并不是最老的!
駕駛一輛新車的人,他也有機會觀察路上的車輛。如果看到比自己的汽車更高檔的汽車,他會心生羨慕和嫉妒,同時也略感不平:竟然有比自己更年輕的!
一般而言,人類有敬老之德,但兩種情況除外:一是當你求偶時,一是當你買車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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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是我們的外套,最表面的一層軀殼。如果說在中國,自行車是我們最直接的奴隸,聽憑我們的馭使,那么,在美國這汽車的王國,一輛舊車就是我們座下的蹇驢。當我們向前面不可知不可見的敵人呼嘯而去時,我們其實手里并不曾執有堂吉柯德的長矛。一看到警車我們就得放慢車速,在它的后面亦步亦趨。對警察表現出最低限度的尊敬和畏懼,是現代文明的要義之一。
汽車是一件沉重的衣服,它的華麗是一種沉重,它的破敗又是另一種沉重。它同時又是一層最脆弱的軀殼一兩輛汽車那怕最輕微的一次爭執,就可能要了我們的小命,如果我們卷入其中的話。
一輛汽車,就像一場宿命。即使是一輛嶄新的汽車,我也一眼就能看到它終將銹跡斑駁的肌膚、七零八落的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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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實在無處可去,比如說,當家里冷如冰窖的時候,這時,汽車頓時成為一個小小的避難所。當然,我說的是那種無處可停,只好停在街邊的汽車。如果車是停在自家的車庫里,那是斷斷不可躲進去的。車庫不過是牢籠之外的又一座牢籠而已。
坐在街邊的車里,點一支煙,并不開窗,看這支煙的全部的尼古丁,是否足以將自己窒息。如果不能,那就是上帝的旨意:你要繼續活下去。轉念一想,畢竟還有一輛舊車,可以占有美國的一小塊路面、隔絕美國的一小團空氣,給美國增加一丁點的擁擠。生存的本質總歸是無奈的,可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把活著,僅僅活著,看成是天大的幸事。
我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員。每個國家、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劫難。對于中華民族來說,南京屠城是一場大劫;對于大和民族來說,廣島原爆是一場惡夢;對于臺灣人來說,“八二八”是傷心日;對于美國人來說,“九一一”是斷腸時。
而對汽車來說,什么叫幸運?——車與車,永遠謙讓三分,絕不同爭一秒;在絕對的同一個時間,抵達絕對的同一個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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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妨做一個小小的試驗:在一段最高限速六十五英里的高速公路上,將自己的車速,穩穩地定在這個限度上,不增一分,不減一分。你很快就會看到,有許多車都從你的身邊竄向前方,將不恭敬的臀部展示給你,好像要去爭搶前面公路上散落滿地的元寶。你就是一根標尺,凡是超車的駕駛人都是違法者,你就是“法”與“非法”之間的這個臨界點、這個“度”,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這個“矩”。
從理論上講,那些超速駕駛者無一例外。都應該收到罰單。但是,你知道這種想法太天真了。但你不妨由此得出結論:法律問題,主要是一種概率問題,所謂的公正和公平,是一種近似而非確是的存在、一個趨近而非抵達的過程。
你由此回望故國,看公仆雖眾,貪官也多;環顧美國,見警察滿街,搶匪亦伙。
7
幸福看似深奧,其實簡單;仿佛遙遠,不過咫尺。對于一輛舊車來說,一擰鑰匙就能啟動,此為幸福一;一松剎車就能運動,此為幸福二;一踏油門它就表現出不憚前往的意愿,此為幸福三。
當然,更幸福的是,當你一踩剎車,它就令行既止、嘎然而止、止于所不得不止,就像一首好詩,或是一篇妙文那樣,絕無冗筆,絕不拖沓。有時候,冗長和拖沓足以致命,比如在剎車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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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種尋常的景象:在高速公路上急駛,看到路邊停著一輛警車,它的前面或后面停著一輛民間汽車,警察彎腰、俯身,和車里的平民說話。我不由得想起王維的田園詩:“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不過,如果改為“警察荷槍至,相見語依依”,或許更為確切而生動。不管“荷”的是什么工具(槍是鋤人的工具,正如鋤頭是鋤草的工具一樣),那種“語依依”的情態和意緒,都是頗為動人的。
這時候就會想起劉禹錫的一句名詩:沉舟側畔千帆過。抬頭望去,成千上萬的汽車,從這輛倒霉的汽車旁驚惶地呼嘯而去,活像逃脫了鯊魚追捕的一群魚類,對遇難的同類愛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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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晚間,在趕路的無聊中,陡然看見高速公路的對面,隔著中央分隔帶,有一輛白色的汽車停在路邊,車身的后半部份燃起了熊熊大火,而在遠處,一輛消防車正鳴著撕裂人心的警笛趕來。我的心一陣發緊,但又不敢多看一眼,生怕撞上了前面的汽車。
車上的人怎么樣了?他、她、他們或她們,是否在火舌蔓延之前,及時逃出了汽車?這個問題,揪著我的心,但我卻無能為力。用“身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套話,形容置身車流、尤其是高速公路車流中的那種感覺,實在是再準確不過了。一條混凝土筑就的中央分隔帶,將所有這一側的車中人都劃入了看客的行列,因此對于彼岸的災難,暗自慶幸,心安理得。
那個彼岸可以很近,近在高速公路逆向車道的那一邊;也可以很遠,遠在太平洋或大西洋萬頃波濤的反面。
10
行駛在一輛超長的大卡車旁邊時,人人都會感到恐懼。卡車龐大得似乎超出常情,威風凜凜,宛如天尊,或者,簡直就是高速公路上的凱撒大帝。如果它行駛起來漫不經心,轉彎時車頭忽左忽右,車尾忽右忽左,就很可能將躲在它的陰影或視線死角中行駛的汽車,碾壓成田徑運動的器具——鐵餅或鉛球。那種泰山壓頂的感覺,是所有同路人的最怕。
人們通常的解決辦法只有兩種:快速超越或減速慢行。如果在這輛大卡車的旁邊,正巧有另一輛同樣龐大而漫長的卡車,與之并駕齊驅、暗爭短長,而你的汽車不幸夾在二者中間的車道上,那種來自兩側的恐懼才真正無可言表。
一來自任何一方的擠壓都是致命的。這時,你的汽車簡直就是紙糊的玩具。較安全的選擇是跟在其中一輛大卡車的后面,而這種“選邊”(take side),無疑是痛苦的抉擇。在大卡車前面搶道而行是否明智?答案也不容樂觀。有一部美國電影,故事情節簡單到連人物也被省略的程度,從影片開頭到結尾,全部是車輪滾滾的鏡頭,一輛大卡車對一輛小汽車就這樣窮追不舍,“小”的存在對“大”的存在的恐懼,在這里被具象化,像通俗哲學一樣,觸目驚心而又一目了然。
或許前面的道路會突然變窄,兩輛大卡車不得不并入同一條車道。你跟在它們的后面,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遠,而絕不至于被看成是落單的孤燕近,而絕不至于撞上前面的龐然大物,或者被龐然大物遮住雙眼。
這樣,你面臨夾擊和擠壓的潛在危險幾乎可以消除。這簡直就是一門汽車哲學,一種公路上的政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