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天在上

一個平常的早晨，我開車送兒子去上學。一向叛逆的兒子，連“再見”也不和他的爸爸說一聲，就跨出了車門。我有些許不快。好在這是一個出奇寬容的國家，她的人民對于我們中國人祖祖輩輩死守的“孝道”聞所未聞也不屑一顧，我不能不寬容我的兒子。我將車掉頭，正準備上班，忽然聽到收音機里說，今天全市的公立學校都關閉了，因為在美國的東岸——紐約和首都華盛頓，發(fā)生了大事。我趕緊回到學校，將兒子接上汽車。

人類一定會記住這個日子：2001年9月11日，早晨八點四十五分的紐約。許許多多人，多達數(shù)千人，將再也不能去學校接自己的兒子或是女兒了。他們的兒子或許很聰穎，或許有點笨；他們的女兒或許很美麗，也可能并不漂亮，但不管怎樣，都是他們的命根子，我們中國人所說的、多少有點肉麻的“心肝寶貝”。這一個瞬間，這幾聲巨響，將人間的一切骨肉牽連一刀兩斷。

我還可以每天送孩子上學，平庸地活著，對生活別無所求——幸福是最高理想，而平安是最低要求。而他們中間，有許多人連孩子都還沒有，甚至自己還是孩子。他們的死亡使我成為幸存者，所有活著的人，無一例外。在一切戰(zhàn)爭中，幸存者多少帶有點臨陣脫逃的嫌疑。但是，我的戰(zhàn)場在哪里?我的敵人又在哪里?

他們死了，我還活著。在人類文明如此昌盛的今日，在物質財富如此豐富的美國，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使所有那些人的死，都是屈死；使我們所有人的活，都是茍活!

因為它太殘酷了。仿佛一場游戲，一切的文明準則、普世遵循的生命價值，在這里遭到了致命的一擊。文明破碎了，轟隆一聲坍塌委地，滿世界都是殘骸與廢墟。

Oh，MyGod!

Bastard!

英文報紙上，橫貫著這樣的通欄大標題，一律壓印在黑煙滾滾的世貿(mào)大廈照片上。

二

從收音機里聽到一條新聞：著名的某大學醫(yī)療中心有一位垂危的女病人，正在等待一班飛機，從墨西哥飛來。這班飛機普普通通，但對她來說，卻非同尋常，因為這班飛機上將裝載一顆鮮活的肝臟，用來拯救她的生命。她躺在加護病房里，每一次屋頂上有飛機掠過的轟鳴，都會帶給她一線生機。沒有人會喜歡飛機的哚音，但飛機的哚音對她來說，卻不啻是天庭的圣樂，將一絲絲一縷縷生之希望，如黎明的彩霞，如鮮紅的血漿，注入她一分一秒漸漸衰竭的身體。

然而，美利堅廣闊無邊的碧藍天空，在這個日子，戒絕了所有的飛機。這是自從人類發(fā)明飛機一百多年來，從來不曾發(fā)生過的事情。是怎樣的黑暗，遮蔽了剛剛日出東方的早晨?是誰的魔掌，關閉了萬里無云的天空?

蒼天喑啞，大地無言。

那位女病人絕望的眼淚，默默地流出來。她知道自己無法盼來那架飛機了。當醫(yī)生們?yōu)閹浊в⒗锿鈻|岸的死難者燃起蠟燭時，她看到有一根甚至幾根蠟燭，正在為自己垂淚燃燒。

苦難像鉛一樣沉重，苦難也像鉛一樣有毒。它壓迫人心，它也融入人心。

在非洲的種族仇殺中，在中東的族裔與宗教沖突中，這種苦難簡直就像一日三餐。無端想起李白的一句詩：“眾鳥高飛盡”；無端想起柳宗元的一句詩：“千山烏飛絕”。這兩個唐人，數(shù)行烏詩，寫出的是怎樣凄冷孤絕的一個天空啊!他們不會想到，千年之后，他們連想都不會想到的那些怪異的鋼鐵大烏，也有飛盡與飛絕的這一天：2001年9月11日，在美國——擁有世界上最多飛機的國家。

三

從電視里，看到另一條消息：兩個陌生人，將一位被困的殘疾人士，從八十多層高的樓上，一級一級樓梯、一層一層樓地抬下來。也許就在這具幸運的輪椅剛剛離開大廈的前廳，這兩棟比肩而立、樹大招風的摩天大樓就轟然倒塌了。

我們可以想象在爆炸、大火、黑煙的一片混亂中，在人們爭相奪路而逃的時刻，兩個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合力抬著第三個陌生人的沉重的輪椅，毫不氣餒地、無所畏懼地，一步一步走下高樓，每走一步，都承受了一次死亡的考驗；而那些消防隊員，還有那些我個人平素并無太多好感的警察，成群結隊地、同樣毫不氣餒、無所畏懼地朝高樓上沖去。他們見到這抬著一個陌生人的兩個陌生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并將右手舉上額角，向他們敬禮。我知道，善良的人未必勇敢，但勇敢的人一定善良。我也同樣知道，怯懦的人未必邪惡，但邪惡的人一定怯懦。所以，布?？偨y(tǒng)稱這次攻擊事件，是一次“邪惡而怯懦的戰(zhàn)爭行為”。

在這場看不見的戰(zhàn)爭中，勇敢和善良是一方：邪惡和怯懦是另一方。交戰(zhàn)并非初次，戰(zhàn)況卻從未如此慘烈。代表正義的這一方，一敗涂地，敗得令人難以置信，慘得令人欲哭無淚。

連我這個骨子里的中國人，也平生第一次用蹩腳的英語，唱起了《上帝保佑美國》(God Bless Ame rica)的句子。我知道，只要我唱出第一個音節(jié)，我就不再是原來的我。我必須承認，這或多或少可以被視為一種背叛，不是背叛我所來自的那個國家，而是背叛我所依托的那種文化。當然，我只背叛一點點，但這一點點的背叛，已足以改變我的一生。

據(jù)報導，在紐約世界貿(mào)易中心雙樓中，有六十二個國家的公民罹難。可以推測，蜂擁著一層樓一層樓朝下逃生的人，至少有六十二個國家的公民。

與此同時，更上一層樓，更更上一層樓，一步步邁向死亡，試圖救助生命的那三百多名消防隊員，幾十名警察，他們都只擁有一個共同的國籍。

他們都是美國人，盡管膚色不同。

上蒼沒有任何理由不保佑美國!

四

記得那年的暮春四月，紐約竟然還在紛紛揚揚飄著雪花，令人想起“飛雪似楊花”的蘇詞。我在一個朋友的家里，臨時充任不算稱職的“照看小孩者”(baby—sitter)，名義上學著做點生意。在難得的休息日，我搭乘巴士去了紐約的曼哈頓，站在自由女神像下，以那雙柱擎天的大廈為背景，拍攝了許多照片。我沒有去世界貿(mào)易中心樓頂俯瞰全市，而是將這一心愿留待他日。像古代的騷人韻士一樣，選勝登臨，也要擇佳日、趁良辰，而彼時的我，住在地下室里，無車、無錢、無身份，登樓遠眺，誠非其時。

中國古代的才子們，登佳樓而成名賦。東漢的王粲，在我故鄉(xiāng)附近的當陽縣城樓，寫了膾炙人口的《登樓賦》：“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而我更喜歡的是這樣兩句：“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他漂泊異鄉(xiāng)的客心，正與我謀生美國的鄉(xiāng)心同一。在今天之前，我并沒有將廣袤的美國，看作是我的埋骨之地、子子孫孫的繁衍家園。不過，我打算攢下一點錢，明年夏天帶妻子和兒子東游紐約，登斯樓，吟斯賦，站在最高的一層，將太平洋西岸的那個古老、龐大、正在日新月異變化的國家，指給我的兒子看，讓他看看他的祖國、我的故鄉(xiāng)。

登樓而成佳構的，還有初唐的王勃，年少時登臨南昌滕王閣，遂成千古名賦《滕王閣序》(簡稱)。一旦登上世界貿(mào)易中心的觀景臺，我也要迎風高吟其中的名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并且，試圖用淺顯的語言，將其中蘊含的人生無常、世事有定的樸素哲學，解釋給妻兒聽聽。

美國沒有“一覽眾山小”的泰山極頂，在曼哈頓高樓的群峰巍峨中，這里就權且算是“南天門”了，我何妨把酒臨風，目盡天際，把身處異國，滿眼“盡是他鄉(xiāng)之客”(《滕王閣序》)的這種無根的感覺，——抖落在千丈之下的塵埃里?

可是，在這個原本美好、美好得近乎平庸的早晨，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在瞬間歸于毀滅。

佛家語不說死亡。佛說是“寂滅”。佛界的話，比我們俗界的話確實準確得多，博大得多。塵歸塵，土歸土，塵埃落定后，只有一個“寂”字，降落在曼哈頓下城的廢墟里。

陡然升起的，是好高好大的一片墳場啊!被埋在那里的人，他們再也不能享受美味的佳肴、銷魂的性愛、升遷的樂趣、打高爾夫球的煩惱。對于那些消防隊員和警察來說，出征警笛的驚魂嗚咽，已經(jīng)永遠沉寂了。

他們被剝奪了最基本的人權——生存的權利。

我不是佛教徒，但我家的老婆婆，一生吃齋念佛。我也讀過幾本佛經(jīng)，知道佛教是神圣的。

讓我說：我佛慈悲!

五

慘禍發(fā)生后，仇恨像瘟疫一樣，在全球蔓延，復仇的情緒，猶如火山，處在即將噴發(fā)，而又尚未噴發(fā)的臨界狀態(tài)。這種一觸即發(fā)的時刻，是人類最恐懼的時刻?？吹绞艿蕉嗄昴涿顟?zhàn)爭摧殘、貧瘠得好像寸草不生的阿富汗，衣衫襤縷營養(yǎng)不良的人民，驚恐萬狀地四散逃命，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而在美國國內，針對伊斯蘭教徒和阿拉伯人士的仇恨犯罪案件驟然增多，就在舊金山灣區(qū)，一個加油站的印度裔錫克族東主，因為其打扮看上去類似阿拉伯人，而被人黑槍打死。面對這樣的暴行，除了憤怒，我又能說出什么?

有一個黑人牧師，在教堂里大聲疾呼：我們要區(qū)別“復仇”(retaliation)和“正義”(justice)。正義的“標的”是使犯罪的人，罪有應得，未犯罪的人，不受懲罰；而復仇的“標的”是為了平息自己受到的傷害和屈辱，恢復良好的感覺，至于被復仇的對象是否真正罪有應得，這已不是本質目的。

我完全贊同他的振臂一呼。但是，在F-16戰(zhàn)機沖天而起的時候，又有多少人能聽到這微弱的聲音?

“即使你濫殺我一千，我絕不枉殺你一人。”這是“義”，既是公義，也是正義，更是人類文明的根基所系。

“寧肯錯殺一百，絕不放過一個”，這是中華民族現(xiàn)代史上的某個領導者，對異黨斬草除根的政策，言之鑿鑿，見諸臺灣的報紙。而中國大陸的歷史教科書上，我讀到的這句口號略有不同：“寧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同樣白紙黑字。錯殺一百也好，錯殺一千也罷，并無本質的不同，都是不義。這種政治的暴戾，充斥著中華民族的政治文化、政壇和政爭。一部中華民族五千年政治史，一言以蔽之日：“殺”。所以，在《史記》中，“坑卒十萬”這樣的記載，比比皆是；在歷朝檔案里，“夷滅九族”這樣的字眼，尋常可見。

“以牙還牙、以血洗血”，這是復仇。美國是世界上少數(shù)將“仇恨犯罪”(hate crime)特別加以區(qū)分，尤其予以嚴厲制裁的國家之一。這就是說，個人的仇恨心理，是一種負面的、陰暗的心理，國家和社會都應嚴厲禁止。那么，一個國家的集體復仇意識，又從何處獲得道義與公理的支持，而憑籍強大的軍事力量和無以匹敵的國際地位，而毫無節(jié)制地加以宣泄?

我的一位朋友，在給我的英文電子信件中說：“我盡量不以偏概全(gene ralize)。但我還是要問：穆斯林為什么要那樣做!”不知不覺中，他已經(jīng)以偏概全。

我的另一位朋友，在給我的中文電子信件中說：“我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對那種宗教感到如此巨大的厭惡?！辈恢挥X中，他也已經(jīng)以偏概全。

確實，我們人類與動物，有許許多多種區(qū)別。其中一種區(qū)別是：我們人類是偏見的動物，另一種區(qū)別是：我們人類是偏激的動物。

我并不是伊斯蘭教徒。但我讀過一兩遍《古蘭經(jīng)》，深信伊斯蘭教是神圣的。

讓我贊美一聲：真主偉大!

六

出事那天的中午，我路過舊金山的一家餐館，看到四、五個白人、黑人小伙子，神色凝重地在門前的走廊上吃飯。沒有啤酒和喧囂、沒有說笑。在吃飯前，他們互相將手牽在一起，將腦袋抵著腦袋，口中念念有詞。我知道，這是西方人士的餐前祈禱，對上帝賜予人類食物的一種基本的感恩。我聽到了最后那一聲“阿門”。我的心在此刻怦然一動，幾乎連眼睛都潤濕了。

我相信，他們也在為那些被埋在鋼筋與混凝土之下的生靈與亡靈祈禱。我一整天都神思恍惚，厭食、無語，好像那堪稱人類當代文明象征的大廈，整個地坍塌在我的心里一樣。飛機撞向大樓的那似幻似真的一幕，久久地烙印在我的心里，是一道永遠的傷痕，一處終生的痛。

在這個國家，我?guī)缀鯖]有親戚，鮮少朋友，也談不上有多少同事。那兩棟樓的倒塌，與我并無任何直接的關聯(lián)。那被吞噬的數(shù)千條人命，那遭受滅頂之災的數(shù)萬個家庭，都在距我數(shù)千里之外。但是，我也遭受到了這致命的一擊，因為，我對于人類的理性的信仰，在此刻土崩瓦解、灰飛煙滅。

我發(fā)現(xiàn)，平常只有星期日才開放的教堂，在這個血色星期二的早晨，幾乎全部打開了。任何一座教堂，都擠滿了前來安慰靈魂，或是尋求靈魂安慰的民眾。我隨便走進一家教堂，就有人遞給我一根蠟燭。圣歌唱起來，安魂曲響起來，眼淚流下來，人類孤弱無依的眼淚啊!即使你是美利堅的公民，即使你是上帝的子民!

讓我也說一聲：上帝保佑!

上帝不僅要保佑美國，上帝還要保佑人類，保佑一個公正的世界。上帝更要保佑自己，成為一個公平的上帝，讓眾生平等，所有的種族、信仰、國家都不受欺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