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報名參加了法國殘疾人協會舉辦的志愿者活動,與20多個法國殘疾人一起度過了18個日日夜夜的難忘時光,我和他們一起感受,一起體驗,一起生活,融合在一種由友善溫馨感恩勾勒的美好情愫中,在一個又一個鮮活的心靈感動下,共同收獲了人生最寶貴的財富,譜寫出人生最壯麗的篇章。
接站的驚喜
我按照活動的時間,乘火車從波爾多趕到度假村所在地南特。想不到我剛下火車,扛著行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正吃力地尋找出站口的時候,一位中年男子就一臉粲然迎了上來問道:你是軍升?我脫口而出:我就是。我本能地意識到,站在面前的就是和我一次又一次電話通話未曾謀面的克勞特先生。一種他鄉遇故知,親人一般的感覺油然而生。我長噓了一口氣,如釋重負一般。克勞特是這個度假村項目的頭兒,像馬克思,臉面胡須,給人一種深沉厚重的感覺。
克勞特頷首,對我笑瞇瞇地說,你是最后一個到達的志愿者。
我只得不好意思地解釋,這是從波爾多發出的第一班到南特的火車。
他憨厚地對我笑笑,用寬大的手臂擁著我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出車站。
車站外,一輛汽車早已等候多時,還有幾個志愿者靜靜地立在車旁。我踽踽地走到車旁,素不相識的這些志愿者都友好地伸出手來,微笑握手表示問候。他們都沒有因在車站外等候多時而有一臉的不耐煩,有的只是洋溢的笑臉和灼熱的胸膛。
先入為主的第一個殘疾人
眾多的殘疾人來到度假村,就改變了身份,法語的單詞叫做“瓦杠歇”(度假者)。我們大多是學生,來到度假村也轉換了身份,法語的單詞就是“阿公巴涅德兒”(陪伴者)。“瓦杠歇”和“阿公巴涅德兒”就是一比一比例的概念,結成相應的對子。多米內科是我接觸到的第一個殘疾人。他是一個24歲的小伙子,因為先天性骨質發育不良而成了侏儒人,并嚴重地畸形。生活不能自理,只有坐在輪椅上生活。但是他給我的最大印象就是樂觀詼諧,笑總是他的名片。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有激蕩的歡樂。他喜歡自由,更體貼善解,總是說,他可以自己處理一些事情,讓我去陪伴其他更需要幫助的殘疾人。他總是首先考慮比自己更重的殘疾人,他把關懷留給了別人。
第一天下午,在整理他的衣服時候,幫大隆(長褲),我找不到。他指著短褲說,這就是長褲。我尷尬地拿著常人的短褲,他的長褲,我想笑卻又不敢笑。但是,他自己首先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使窘迫的場面立刻活躍起來。他的詼諧幽默在這里小試牛刀了一把。
第二天早上,多米內科要大便。我把他抱在床上,拿出他特制的便盆支撐在他短小的雙腿下面。他說,蓋上床單,我有點不可理解。當他讓我出去,并關上房門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他是不愿意讓我在那味道惡劣的環境下和他一同被動地忍受。須臾間,我感受到一個美好的心靈鮮活地呈現在我的眼前,在心與心之間流淌著一股暖暖的溪流。他的另一面,更是他的人格和品質彰顯,熠熠生輝。
你吃你吃呀
我遇到一個迫切學習漢語的殘疾人,他就是馬壽。我給他一個名字叫長壽的馬,他聽后很高興。我知道他的身體狀況最差,所以最需要這種精神上的慰籍。他骨瘦如材,一頓飯的飯量少得如一個小貓似的。馬壽是一個20歲的小伙子,給我的印象最好。他身體雖然很虛弱,但是非常好學。經常向我請教一些漢語,我當然欣然答應。他的記憶力超強,能過目不忘,昨天教給他的字,隔天就能流利地說出。他平時總是抱著一本厚厚的書閱讀,像是一只如饑似渴的小羔羊,從中吸取著甘甜的乳汁,那是知識的力量與源泉啊!
有一次在飯廳,我正照顧馬壽。他習慣性拖著舌頭,帶著鼻音重重地問我,水用漢語怎么說。
我說,上次教你的“海”字,和“水”字是不同的兩個漢字。
他很用心地點了點頭,并皺皺他充滿智慧的眉頭,我知道他是在思索著,并努力地記憶,像是存儲著一樣寶貴的東西。
我一邊給他講解漢語,一邊將碟中的飯菜切得特細特細。因為他是氣管切開的患者,每天晚上還要進行呼吸機輔助呼吸。如果沒有呼吸機,他便無法生活。所以飯菜要被切得特細特細,法語的專有名詞就叫“哈碎”。每一個殘疾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飲食食譜,對什么蔬菜過敏了,對什么肉類敏感了,關于這些我們志愿者都要牢記在心,不能疏忽大意。
我一小塊又一小塊地喂他,他細嚼慢咽,所以時間很長很長。我笑吟吟地看著他把一小口飯菜咽下后,才又將第二口飯菜送到他的嘴邊。突然,馬壽一改常態,用一種嘶啞的聲音,輕輕地對著我說,你吃呀你吃呀。
就這短短的四個字,就讓我拿勺子的手抖動得厲害,里面的飯菜也跌落很多。我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這樣的豐厚的言語。我的心在激蕩著,在感激著。眼前這位最虛弱的殘疾人,心中永遠裝著別人,永遠念著他人。他讓這個世界永遠充滿關懷,讓人間永遠充滿愛。
養狗與吃狗
娜地是一個20歲的漂亮小姑娘。她很希望與我溝通,希望從我這個窗口了解更多外面世界的事情。雖然她的發音十分艱難,但是她仍然頑強地,在吃力的喘息中,一個字又一個字地拼合成斷斷續續的話來,與我面對面進行零距離地交談。
她詫異地問我,你們吃狗,可我們卻養狗。
我坦率地說,我們吃狗,也不是那種家養的狗,而是普通的狗。
看到她仍然怔怔地望著我,一片寂靜,我似乎感覺到她淳樸的心在為可愛的動物撲簌簌地流淌著淚水,清冽而潔凈。
望著她天真的神情,我不再執拗,就善意地撒慌說,我不吃狗肉,現在中國也不吃狗了。
她這才莞爾一笑,呈現出滿意的樣子,她更像一個懂事的孩子,撲哧笑出了聲,那是一曲美妙的歌聲,傳遞這人間美好的東西。
看到她的笑臉,我的心平靜了許多,踏實了許多。雖然我當了一回騙子,我知道上帝也會原諒我這個不是過錯的過錯。
面對中西方文化和飲食及風俗習慣的不同,面對這些朝氣蓬勃且內心善良的殘疾人,我感到了一種心靈的碰撞,感到了一種求同存異的重要性,正視這種不同國度之間的交叉點。
最常說的兩個字“謝謝”
邁可喜(謝謝)兩個字,是我在志愿者活動中聽到最多的字眼。每一個殘疾人都用自己困難的發音向志愿者回報著一種真誠的感謝之情。
發便是一個嚴重的殘疾人,不能發音。他帶著頭盔,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腦袋有重傷的感覺。因為我是醫生,一個外科醫生,所以頭顱有了病,就要進行保護,理所當然。
但是和他接觸后,我知道,他是用頭盔上的鐵桿來觸及到輪椅上的鍵盤,而帶動機械發音。第一次,在歡聲笑語的飯廳,在困難地照顧發便將午飯送進肚子之后,我小心翼翼地給他戴上頭盔,安置好鍵盤,他送給我的第一個禮物竟然用鐵桿敲擊鍵盤,隨著字符的轉變,歡快地跳躍出的是“邁可喜”。驀地,我愕然,吃吃地矗立在那里。在吃驚之余,我感到了一股甜絲絲的美意。人間最珍貴的東西,惟此足也。
還有很多殘疾人,當我們志愿者給他們放平輪椅的腳板時候,他們總是自己努力地做這些事情。盡量不讓我們再彎腰去為他們做。他們的善良,彰顯其寶貴的人格品質。當殘疾人自己不能來完成的事情,志愿者給他們做了之后,他們最常說的就是“邁可喜”普通的兩個字,來回報人世間的溫暖。殘疾讓他們學會了感謝,我們志愿者也從他們身上也學會了善待。
世界是美好的,不僅在正常人與正常人之間,正常人與殘疾人之間也如此。
一顆善良的心
約塞夫是一個很瀟灑的小伙子,頸前總圍著一條漂亮的紗巾。特別是幾個志愿者女學生給他編了小辮子之后,更是英俊了幾分,風度翩翩,風華正茂。他總是喜歡問我很多的問題,雖然他發音也十分艱難,卻樂此不疲。
一次,他認真而關心地問:“你是學習什么專業的?”
我誠實地回答:“醫學心臟外科,做手術的。”
他咬文嚼字,慢吞吞地說,“來這里多長時間了,還要呆多長時間?”
我說,“8個月了,再學幾個月,就要回國了。”
他的頭一仰一仰的,似乎努力地清晰地發出每一個字符:“回中國北京嗎?”
我肯定了他的判斷。他立刻顯出一臉燦爛的笑容。
我對著他友好地說道,“北京有長城,還有故宮,歡迎你到北京來度假!”
他愜意地笑著說,奧運會召開的時候想去北京旅游。
我擔心地說,那時候人多,最好是避開這個高峰去北京。
事后我想,他是希望能在最吉祥的時刻,去領略東方文明古國的博大精深,送上他一名普通法蘭西公民的良好祝愿,與中華民族一起慶祝29屆奧運會在北京成功的舉辦,普天同慶的驚動人心時刻。我應該給他最肯定的支持,而我卻善意地將他回絕,我想我是深深地刺痛了他,一種愧疚感讓我不敢看他晶亮的眸子。
在后來的一個事件中,讓我真正地領略到他的樸素和善良。在一次開車集體出外旅游的活動中,觀看一場街頭演出。結束后,按照慣例,觀眾在以掌聲表示對藝術工作者的辛勤勞動的肯定,可以自覺自愿地慷慨解囊捧場。可是,當一臉汗涔涔的小伙子端著托盤來到我們志愿者面前時,都神情漠然,一種袖手旁觀無動于哀的樣子。濡濕了眼圈的約塞夫卻猛然回頭對我說,拿出他的錢包。
我有點驚詫,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用顫巍巍的嗓音說,拿出些錢給演出的演員。
當我伸手從他錢包拿錢的一瞬,我感到了眼前的一切遽然發生了變化。約塞夫雖然坐著,卻比我要高大許多,我要仰視,似乎要炸出我軀體內的“小”來。他是在尊重藝術,尊重人們的奉獻。就如我們志愿者對他的照顧,他給的“邁可喜”一樣,就是一種對人格的尊重。
我從他那里學會了人與人之間最起碼的相互尊重,這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堂課,仿佛用一把鑿刀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三人行,必有我師。他是我的老師,我將終生受益。
渴望愛情
正常人需要神圣的愛情,殘疾人同樣也需要神圣的愛情。
娜地和發便是一對戀愛中的情人。但是由于身體的原因,各自都不能自理。但是卻渴望著人間的最偉大的情感——愛情。愛情是神圣的,是偉大的。
那天晚上,在娜地的生日宴會上,在撲朔迷離的燭光中,我們將陶醉在幸福中的娜地,抱在發便的輪椅上。那一剎那,時間幾乎凝固。他們緊緊地相互擁抱,發便的熱唇,那地的熱唇,相互接近零距離的一剎那,相互的心悸和幸福,達到了高潮。他們的臉頰紅潤了,他們的心兒醉了。這是世界上最寶貴的熱吻,最純真的熱吻,最動情的熱吻。
時間為之凝固,來保留這黃金一般的時刻。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唏噓不已,為這對不同尋常的戀人送上自己最真摯的祝福,祝愿他們的愛情之花,早日結出豐碩的果實。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這是詩人裴多芬的亮麗詩篇。這首寶貴的詩篇在這里得到了最大地升華和最好地詮釋。
富有才華的一群年輕人
這是一群身體雖然傷殘,卻不乏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在一些智力游戲和知識問答中,他們總是思維敏捷,回答準而快,給我留下了無法磨滅的記憶。度假活動是寓教于樂,讓他們在歡樂中獲取知識,獲取快樂。
一次,志愿者特意為殘疾人舉辦了一場活潑的別開生面的智力游戲,讓他們搶答知識問答題,涉及歷史地理音樂繪畫物理化學數學文學等各個領域。當志愿者大于力昂話音剛落,早就躍躍欲試的多米內克就搶先發言,急匆匆地答道:貝多芬。
志愿者大于力昂,投以贊許的眼光:完全正確。
多米內克在得到了充分的肯定后,立刻笑聲進發,像是一個大孩子嘴角哼吟起口哨,成功之后的喜悅。
緊接著大于力昂向眾人念出了另一個問題,前排輪椅上的馬壽按捺不住,正為剛才沒有拔得頭酬而郁悶,先聲奪人:1845年。
志愿者大于力昂,低頭看著標準答案,肯定地答道:完全正確。
……
場面熱烈、積極,眾多殘疾人踴躍思考,搶先發言。都各領風騷,各有千秋。其智商,其知識的掌握面可見一斑。競爭之激烈,可謂難解難分。
這些身殘志堅的殘疾人,沒有放棄對生活的追求,對知識的學習,他們以樂觀的生活態度,去面對殘酷的人生逆境,笑對生活,笑對人生。我向他們致敬,我要向他們學習,他們是生活的最強者,奏出了時代的最強音。
送別
在晨曦中,年輕的手握在一起,彼此擁抱在一起,是那樣戀戀不舍,可彼此閃動的晶瑩的淚光,眷戀的表情卻相對無睹,只有旁人感知得到。這一幕,讓我久久不能忘懷。
天下沒有不散之宴席,曲終人散,終有一別,是一種無法扭轉的殘酷規則。不管你是多么地痛苦,多么地憂傷,都不可避免地要跨出這一步。關鍵是一種怎樣的方式去結束這種特殊的度假。是冷漠,是無所謂,是感懷,是心動,總之,像五味雜陳,酸甜苦辣咸,各種滋味涌向心頭。
那天上午,在分離的一瞬間,我不敢正視這些殘疾人的一雙雙明澈的眼睛,更不敢面對那相見難別亦難的場面。只得躲在暗處,去目送他們的遠去。尕浩妮,娜地,阿蘭妮,玉麗,薩拉,柔阿,代德飛,發妮,發便,馬壽,科里斯托夫,約塞夫,多米內科,皮愛兒,塞德海克,于力昂,馬克遂莫夫,等等一個又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我的視線中逐漸消失,我只得讓動情的淚水順著臉頰滴落,濡濕了我的前襟。
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行淚,耳邊傳來火車的汽笛吉……
尾聲
回到波爾多,心中從此多了一份牽掛,眼前老是揮之不去的是那些曾經朝夕相處的殘疾人,他們高尚心靈的熠熠閃光,他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他們的智慧,他們對東方文明的好奇,等等,縈繞在我的腦海。
我在沉思,作為志愿者,我在付出的同時,也收獲沉甸甸的。作為一名中國留學生,能有機會和這群可愛的法國殘疾人在一起生活,何嘗不是留學之外的一個驚喜呢?愛心無國界,只要人人都獻出一份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