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東北虎

作為世界上曾擁有最多虎亞種國家的中國，目前僅剩約20只野生東北虎，游蕩在中俄邊界。這個數目，已遠離維持該物種正常種群的最低值，東北虎距滅絕僅半步之遙。

王者神秘之死

2011年10月27日，密山市富源鄉富生村村民劉義松一早上山到自家農田干活。路過當地青年水庫時，他赫然發現水岸邊躺著一只斑斕大虎。10天前，當地人還曾圍觀過它在水庫游泳，此時，這只號稱“獸中之王”的雄性東北虎已經“神秘”死亡。劉義松趕緊打電話向當地邊防派出所報案。

翌日，黑龍江野生動物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孫海義一行趕至富源鄉青年水庫，發現這是一只虎齡2歲左右的成年東北虎，全身并無明顯外傷，僅脖子上環著一圈銹跡斑斑的鋼絲套：盡管并未勒到要害部位，但被套上的時間顯然已不短。“估計這只虎在捕食中誤中鋼絲套，影響了其正常捕獵和進食”，孫海義說，具體死亡原因還需進一步解剖研究。

然而，即使死因很快水落石出，也無法緩解國內眾多拯救東北虎專家和民眾心中的哀傷：中國境內幸存的野生東北虎僅剩20只左右，且大多在中俄邊境游蕩。

茍延殘喘的獸中之王

東北虎又稱西伯利亞虎，曾廣泛分布于東北亞的寒溫帶森林。它也曾是世界8個虎亞種中個體最大、我國種群數量最多的一個亞種。

據世界自然基金會（WWF）統計，世界8個野生虎亞種中，巴厘虎在上世紀40年代滅絕；里海虎在上世紀70年代滅絕；華南虎也被眾多專家認定已在野外基本滅絕；剩下的東北虎、孟加拉虎、印度支那虎、蘇門答臘虎4個亞種，數量已由25年前的7000只，減至現在的3200只左右。

“跟所有老虎瀕危原因類似，中國東北虎數量劇減，也離不開人類采伐森林、開礦修路等過度開發所造成的棲息地喪失，以及過度捕殺這兩個最直接因素”，今年70多歲的老虎專家馬逸清，將過度捕殺排在了致危原因的第一位。老先生根據史料統計，康熙帝在58年內（1662~1719）獵虎135只，乾隆帝在50年間（1745~1795）獵虎57只。而民間獵虎，總數更大。上世紀初的30年內，東北至少有1300~1500頭東北虎被獵殺。

1974~1976年，時值壯年的馬逸清先生親自參與了東北虎專項調查。這是1949年后比較系統、專業的第一次野外調查，結果不容樂觀：50年代，東北虎尚還有200多只，但到了70年代中后期，東北虎在大興安嶺已經絕跡，小興安嶺也只剩下4只，黑龍江和吉林兩省總共剩下約151只。

1998-1999年，中、俄、美三國再次針對東北虎進行聯合野外科考，對黑、吉兩省的三國聯合調查結果顯示：中國境內的野生東北虎，僅剩12~16只。

“在印度，已有科學家研究證明，要想維持可持續繁殖的最小種群數，不算雄虎，至少需要15~18只雌虎，而印度由于緯度相對較低，食物還算豐富。”10月19日，在由中俄兩國科學院推動組織的聯合保護東北虎研討會上，中科院動物所、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學會(WCS)專家解焱在會上分析東北虎危機，“如果少于最小種群數，即使沒有任何外來侵擾，東北虎種群也會自然衰減至滅亡”。但解焱同時認為，“在俄羅斯過去60年成功拯救東北虎的基礎上，以及中俄邊界至今尚還保存有大面積森林的前提下，東北虎保護仍有很大希望。”

奪命鋼絲套

“不是內行，很難在山上找到盜獵者所用的鋼絲套或鐵鋏，如果只是隨機調查樣線，有的樣線走一天可以找到10多個鋼絲套或鐵鋏，有時一天啥也看不到”，一位中俄邊境長期從事東北虎調查的博士承認，這些隱秘而又似乎無所不在的“土暗器”，在90年代全國禁槍禁獵之后，已成為東北一些保護區被保護野生動物、包括東北虎在內的最直接殺手。

10月28日，孫海義親手從已死亡的東北虎脖子上，取下了一圈鋼絲。這勾起國內許多護虎者刺痛的回憶——

2002年1月29日黃昏，林地白雪皚皚。琿春春化鎮關道溝村民尹雙喜和伙伴一起偷偷背著從山上獵得的馬鹿肉回村。在離村子3里附近，一只大虎突然悄無聲息地用前爪拍向尹雙喜，尹順勢倒在路邊溝里，東北虎張口向他頭部、肩部咬去。搏斗一會，傷人的虎自行離去。

次日下午，在離尹雙喜受傷不遠的三道溝林場附近，27歲的林場女職工楊春燕跟同事一起下班回家。途中，那只東北虎又出現了，突襲咬死了楊春燕。

2月2日，保護區管理局開著推土機趕到吃人現場，發現這只屢屢害人的東北虎竟躺在路邊雪窩里，無法動彈，見有人來，只能虎目圓瞪。老虎被麻醉運回琿春市之后，人們發現它因中鋼絲套后奮力掙扎，結果食管、氣管全部勒斷。

隨后，來自北京、哈爾濱、吉林的東北虎專家緊急趕至琿春施救。但傷口縫合了，又被麻醉后醒來的老虎撕裂，再縫合，再撕裂……反復掙扎了8天后，最終傷重不治。“麻醉一過，它每次不是撞鐵籠，就是昂首長吼，那一聲聲悲愴的低吼，讓人無法忘記”，一位親歷搶救的保護人員記錄道。

“東北虎一般不輕易傷害人，通常都是在被人傷害后，才會對人進行報復”，相關專家分析。后來當地公安查明，重創東北虎的鋼絲套，與尹雙喜家里找出來的套子一模一樣——它確實是中套之后才報復人類。

“鋼絲套看起來非常簡單，就是圈起來的一個套，但觸動開關中套后，鋼絲柔韌無比，極難掙脫”，一前WWF成員稱，這些或明或暗設置的套子，主要對付老虎的獵物，如狍子、野豬、梅花鹿、馬鹿等有蹄類動物，老虎則多屬誤傷，“可老虎沒了食物，一樣會瀕臨滅亡”。

2003-2004年期間，相關科研人員對中俄邊境的大龍嶺區域進行東北虎獵物調查時，發現短短5年之內，東北虎主要獵物量平均縮減80%。

琿春東北虎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自成立以來，經保護局、WCS、WWF大力協助，巡山清套一直是其管護的一項主要工作。吉林省2001年12月至2002年1月禁獵工作檢查期間，共上山清套1.3萬個，查處違法案件460余起。

立法現轉機

虎類的全球性瀕危，在上世紀80年代開始出現實質性逆轉。1986年4月，國際自然與自然資源聯盟（IUCN）主持召開世界老虎保護戰略會議，在其形成的《保護貓科動物宣言》(草案)中提到：中國是唯一擁有4個虎亞種的國家，但到本世紀末，野外恐怕將不復有虎的存在。

為拯救老虎，我國隨后出臺了《森林法》、《野生動物保護法》等一系列野生動物保護法，明確將虎列為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禁止獵捕。1993年，中國還發布了禁止虎骨生產、加工、銷售等一切貿易活動的相關規定。虎骨制藥標準也從相應藥品標準里去除。

這一時期，與中國相鄰的俄羅斯也展開了相應的東北虎拯救計劃。1997年10月，時任總統葉利欽訪問北京期間，第一次與中方正式達成有關老虎保護相關協議。2001年10月，地處吉林琿春市東南部的琿春東北虎省級自然保護區成立。4年后，晉升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食物不足和人類干擾增多，是導致東北虎傷及家畜的重要原因。俄羅斯科學院太平洋地理研究所專家透露，據俄遠東濱海地區對東北虎獵物總量和虎數量之間推算，每頭成年虎每年需要200-300頭有蹄類獵物，這是維持生存的最小食物量。

“然而，我國即使上世紀70年代的有蹄類動物總量，也已經不足以供養東北虎”，在今年1月的琿春的中俄專家研討會上，緊急恢復東北虎棲息地的有蹄類動物資源，不止一次被中外專家提及。“靠偷襲獵食的老虎，只有10%的成功率，食物量如此之少，加上成功率偏低，老虎生存之難可以想象”，北京林業大學鮑偉東老師說。

2003年4月，在琿春保護區南部偏僻的鄉間公路上，人們發現了一大一小兩只東北虎長達120多米的清晰足跡鏈。2002年7月，保護區同樣在下草帽村牧場發現了大小明顯不同的東北虎足跡，似為母子。

這些足跡鏈，是否證明琿春已有虎定居呢？吉林專家根據近幾年68次的虎情監測樂觀分析，認為琿春東北虎活動范圍已經擴大至1998年水平，而且種群數量也從1998年的3-5只，發展到了4-7只。黑龍江方面的調查也顯示：東北虎數量比1999年調查數據多出3-5只。

中俄聯手跨界保護

上世紀50年代，中國東北虎總數200多只；俄羅斯方面約40-50只；到90年代末，中國東北虎降為不足20只，俄羅斯方面恢復增長到500多只。

“前半個世紀2/3的東北虎在中國和朝鮮境內，現在95%的東北虎在俄羅斯”，90年代末以來，兩國共同保護東北虎已成為科學家共識。“兩國地緣接壤，東北虎也是同一個種群，而且同樣面臨著棲息地碎片化、食物不足等瀕危困境，共同保護才是最好的辦法”，俄羅斯專家RozhnovViatcheslav在琿春會議期間強調，東北虎是世界性瀕危物種，并不單屬哪個國家所有。

據俄方專家介紹，上世紀初，東北虎還是俄羅斯遠東地區常見的商業動物物種，允許人們獵取，而且每年大約有120-150只被捕殺。到30年代末，俄遠東地區東北虎數量已不足20-30只，瀕于滅絕。在動物學家、野生生物學家等不懈努力下，到1995年時，遠東地區東北虎數量已達到415-476只。

“即使現在，遠東濱海地區已建立的保護區中，還存在6個合法狩獵點，加上道路建設等，依然威脅著東北虎種群的生存”，Rozhnov Viatcheslav認為兩國應該聯合擴大保護區范圍，打通兩國間的東北虎遷徙通道，這樣將有助于俄境內錫霍特-阿林種群、濱海西南和波格拉尼齊內種群、濱海地區斯特來尼科夫種群向中朝國家擴散，盡快恢復野生東北虎。

去年10月，在圣彼得堡召開的全球老虎峰會上，溫家寶再次與俄方領導人簽訂老虎保護協議，通過老虎保護宣言，世界野保組織的老虎行動達到高潮。

“兩國聯合保護已經提了快10年了，科研人員已作出了相當多努力，但最重要的是落實，所以我一再呼吁建立聯合保護協調小組，從點滴做起。”琿春保護區專家郎建明希望，能將東北虎保護工程上升到國家戰略層面，從而更快推動兩國合作。

寄望虎年虎虎生威

在2010年虎年之初，老虎保護亞洲部長級會議在泰國召開，會議確定下一個虎年老虎數量翻番的目標。

“也就是到2022年，全球老虎數量爭取達到6000只，中國野生東北虎數量達到50只，適宜棲息地面積達到4萬平方公里”，WWF中國項目負責人范志勇說，為此目標，WWF已在2007-2009年期間，組織WCS、東北師大、KORA、美國蒙大拿大學等專家，共同完成了《中國長白山區東北虎潛在棲息地研究》，并在這份調研報告基礎上，提出了中國東北虎保護規劃建議。

按WWF保護規劃建議，將在東北完達山地區、老爺嶺地區、張廣才嶺地區和長白-甄峰嶺地區，根據實際連通性，劃分出10個優先保護區和12條主要的生態廊道規劃。

“這些優先區域的確定，主要是綜合考慮了各區域出現虎的頻率、地理位置、植被因子等因素，未來中遠期目標將是使恢復中的東北虎種群，不僅能自由來往中俄邊境，而且還會向中國腹地延伸，到2050年野外種群達到150只左右”，據稱這份規劃建議早在去年10月，即已送達國家決策層。

琿春研討會上，吉林省林業部門也公開了自己的十年保護計劃：2010-2020年期間，吉林將再興建10個自然保護區及相關生態走廊，同時對未來虎保護區范圍內的632戶居民進行遷出；而在生態恢復較好的尖峰嶺地區，考慮引入健康的野生東北虎種群。“我們的目標之一是使老虎數量從現在的8-12只，增加到2020年的15-24只，重點區域獵物密度達到0.8-1.79只/平方公里”，吉林省野保處一官員透露，十二五期間，該計劃將投資9.3億，后期十三五期間，再投資17.4億，總計26.7億元。

“要想12年東北虎數量翻一番，首先必須擴大恢復區域，然后加大科學研究與監測，解決好老虎安全問題與繁殖問題。”馬逸清老先生解釋，在中國東北溫帶森林區，維持一個東北虎種群至少需要8100平方公里面積，而中國老虎保護區面積至今才1000多平方公里，遠遠不夠。

10月31日，孫海義等將密山市富源鄉死亡的東北虎送往黑龍江省林業部門，以做進一步的解剖調查。“跟俄羅斯相比，我國虎棲居的森林質量普遍不好，80%-90%屬于次生林，而且破碎化程度要大、獵物更少，恢復起來要有更大的難度。”孫說，野生東北虎脫困，未來顯然還有一段漫漫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