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于這個世界
你相當的古怪
對于我
你一點也不奇怪
對于這個世界
你是一個麻煩
對于我
你就是整個世界
——左小祖咒《憂傷的老板》
左小祖咒無疑是這個時代最古怪、最時髦又最受歡迎的搖滾明星。兩個月前,他的新唱片《廟會之旅II》發布,完全是中國文化圈、音樂圈的大事,受到時尚雜志、大眾報紙以及小眾文藝雜志的共同追捧。
在此之前,無論你喜不喜歡他的歌,他都可以一張唱片賣500塊,唱著走音的調去拿音樂獎,用一種奇特又高傲的生活方式,若無旁人的表演,卻漸漸成為時代的寵兒。
但當歌聲響起,我們便明白了,音樂不能欺騙聽者的耳朵——搖擺不定的左小祖咒從沒有失去一顆苦鬼的心。他為大眾唱歌,構成我們尋訪左小祖咒的理由。
訪談
左小祖咒:我為大眾唱歌
身份 生活
左小祖咒是誰?要回答這個問題很難。對他身份的界定,反映了我們對音樂功能的界定。他肯定不是流行歌手,一點也不時髦,甚至也不是通常所見的搖滾歌手。他所寫所唱的歌,像帶有控訴性質的詩歌,唱出時代黑暗的一面,盛世之下但見滿目瘡痍。
左小祖咒的歌很奇怪地將風、雅、頌三者糅合在一起,看著很不搭調,往深處思想卻又是那么般配。這種怪異的協調拜大轉型時代所賜,左小以江湖經歷與藝術家的敏感捕捉到這一切,并且奉為使命。這讓他的歌具有獨特的批判性,令同類音樂人難以望其項背。
中國財富:看你微博上的簡介是:搖滾師,這和搖滾樂手有什么區別?
左小祖咒:搖滾師就是搖滾樂手的師傅,像理發師、面包師那樣吧。它的級別要高,創作力要旺盛,聲音要足夠百態,領導潮流和主流的趣味,是搖滾樂手中的搖滾樂手。
中國財富:就是訂標準的?
左小祖咒:是訂標準的。具體標準是我剛才說的。搖滾樂手是泛指的,他們還說我是搖滾明星,我覺得不可能。因為中國搖滾從來就沒有出過明星,崔健、竇唯他們可能沾點邊。我覺得“明星”不是你長得好看,或者你藝術與眾不同,或者特立獨行,而是一定要有相當數量的音樂作品。以質取勝,我想那就是“師”了。
中國財富:你是目前內地搖滾音樂界最厲害的嗎?
左小祖咒:那是毫無疑問的。1994年我就對香港媒體說,中國真正的搖滾音樂是從我開始的,那時我還沒出專輯,連毛帶都沒有。
中國財富:你達到目前這個階段花了多少年?
左小祖咒:1993年五六月份我到達北京,實際上,我之前都可以做到我的概念和創作,可是就像我畫了一座大橋,沒有人幫我去建,我只是個設計師。一直到2005年發表《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在我的想法和概念上,達到了世界級的水平。從2005年到2011年這六年大家也都看到了。
中國財富:現在的這種工作和生活狀態,是你想要的嗎?
左小祖咒:是我想要的。跟你說吧,有那么一段時間,我過得比現在還要好,是那種新感覺,你明白吧,在我年輕的時候,就是組建樂隊前后,我不能太確定??梢簿褪且荒臧?,環境變了,它造就不了新的東西。我發現我的美學概念是中國人接受不了的,還有我寫的歌詞無法出版,更不能得到大規模出版。
中國財富:你從2005年開始不用為錢發愁了?
左小祖咒:不能這么說,我現在還為錢發愁。我是個暴徒,我的音樂里真正東西是聽不出來的,因為我的音樂很恐怖。這是對的,它們是恐怖片。
中國財富:你經歷這么多,會讓你脾氣變壞嗎?
左小祖咒:我的脾氣有變化,比以前好相處了一些,但是仍然不好相處。
中國財富:上世紀90年代,那時候是魔巖三杰、唐朝樂隊、崔健的時代,而你正在奮斗,你生氣嗎?——你可以不回答。
左小祖咒:我當然要回答。我當然忿忿不平,這是什么狗屁音樂!搖滾樂做的事,就是下一代人把上一代干掉。
中國財富:你現在還會為什么事焦慮嗎?
左小祖咒:我焦慮是因為我落了一些“病根”,留下了一些陰影。我不想與一些人共事,不想見到一些人,一見到他們就火大。
國家觀 唱歌
左小祖咒的音樂是中國的,他唱拆遷唱失業唱那些不服從的人們、悲傷的人們、無地自容的人們,這讓他的歌唱深得抗議民謠的精髓。因此,左小祖咒也是世界的,與上世紀60年代以來的世界級抗議歌手并肩站立。能把時代與世界濃縮到音樂中,這是左小的重要性所在。
中國財富:在你的歌詞當中,最常用詞匯是什么?
左小祖咒:槍。以前我還不知道,兩個月前,一位日本著名的藝術評論家采訪了我,他研究我很透徹,他說你的作品一直有槍,我才知道自己常常用“槍”。
中國財富:你是為大眾唱歌還是為小眾唱歌?
左小祖咒:我為大眾唱歌。我唱過《苦鬼》,“每一個億萬民眾失業的年代,我們學會解釋自己的把戲”,“億萬”已經說得很清楚,12年前寫的歌。
中國財富:但大眾可能聽不到你的歌。
左小祖咒:這個不重要。每一個杰出、卓越的人都會受到這個待遇。(也許他們聽了也不覺得好)因為我不是竇唯啊,我是投機的嘛。(那會不會成為大眾代言人?)我只代言我自己,這個我非常清高,一點不謙虛。
中國財富:問一個正經的問題,你的國家觀是什么?
左小祖咒:我就是我的國家觀,我就是我的國家。
中國財富:我說的是政治意義上的國家。
左小祖咒:我說的就是政治意義上的國家。(你想要國家做什么?)這種事情不好說,公有公理,婆有婆理。知識分子談執政不一定是靠譜的,我們只能說一點支離破碎的東西。我希望社會更加正義,我希望世界是這樣的,不止中國。在我世界里,佐羅就是一個國家。
中國財富:你能感到被限制嗎?
左小祖咒:我不知道自我審查是怎么做的。這種審查一直下去,會讓東西越來越藝術,藝術的優勢就是什么事都干不了,就搞藝術。
中國財富:你介不介意談談死亡?
左小祖咒:我的音樂里很多談到死亡。死亡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你死掉的時候,什么都沒有了。我現在想得少了一些,我二十幾歲時想得更多,人到老的時候就不想這個事了(狂笑)。
圈子 媒體
有人說他的歌難聽,那也許是因為我們還沒有習慣正視糟糕的現實處境;也有人像追逐流行一樣地鼓吹左小,在誤會中虛假地將其歌聲從時代鐵幕中割裂出來。其實,明白他的歌也不難,只要體會并懂得一個人沉淪與時代的景象即可,而這種坦白對多數人是痛苦,因此干脆否認。
左小詛咒從隱伏到知名,再到成為一種中國符號,至今已有20年。左小祖咒他是誰,那要看我們究竟是誰,我們是否理解自己的痛苦。
中國財富:你按照什么標準來挑選受訪的媒體?
左小祖咒:我確實有標準。有一段時間接受采訪很濫,不接受吧,我的音樂沒人知道,但我說的話他們都不理解、曲解、亂改。他們無法把我的采訪做好。有互聯網之后,我不需要這些事情。出版唱片,我就是一家報紙。
中國財富:為什么對南方的媒體另眼看待?
左小祖咒:南方都市報當年做華語傳媒獎的時候,他們追著我到深圳看演出,最后給我獎,我也沒什么名。我跟他們一樣都是弱勢群體,共同起步。
中國財富:我看你當時的致辭還是認真的,是這樣嗎?
左小祖咒:當然是當真的。我覺得南都報業一定是個懂幽默的媒體,不懂幽默為什么把獎發給我?
中國財富:除了感謝國家,你還有什么要致謝的人嗎?
左小祖咒:我確實要感謝黨,感謝國家。不然,對我這樣的“歹徒”,肌肉也不會這么強壯。
中國財富:你的作品不斷被樂評人闡釋,他們說得對嗎?
左小祖咒:我寫的是音樂,他們寫的是字,你說能對嗎?你懂這事吧,我是音樂,我的音樂是流動的,被他們寫成字了,這事能對嗎?但是你又不能要求批評家怎么寫。
中國財富:他們就沒有一個說對的嗎?
左小祖咒:我覺得也有,他們說得很亂,我也高興,因為搞亂了嘛。(你不在乎過度闡釋?)因為誤會讓我獲得了成功,網上又好多人聽,聽完了又聽不懂,人家說好聽,他也說好;如果你說不懂,他就會說:我也覺得挺傻逼的。你懂這事吧?我就是抽離,看著。我是指導流行,我的唱片都是直銷的,你看我們家全是快件吶。
中國財富:這有意思嗎?
左小祖咒:這不是有意思沒意思,這是生活。就像打牌,坐在牌桌上的人,是享受那個樂趣,不是來贏錢的。
中國財富:但這樣會不會讓自己顯得特不真誠?
左小祖咒:這就是生活(一陣狂笑)。
中國財富:你不在乎外界怎么說你?
左小祖咒:談不上。有些特別自認為重要的人,我不錯的朋友,在背后說我,他們要是搞出這事來,還是感到很惡心。你懂嗎?中國人沒道義可講,都是文化人在說我,公知,文人相輕是最惡劣的。有人說我是快速公共知識分子,我不同意。我的音樂是我人生的態度。
中國財富:在這點上,你和韓寒不一樣。
左小祖咒:我和韓寒的共同點是極其清醒。
中國財富:竇唯在最近的訪談中說,用社會現象來寫歌是討巧的,你同意這個說法嗎?
左小祖咒:我跟他沒有私交。我覺得竇唯說得非常好,你寫社會上的事肯定是討巧的。竇唯的工作是不唱,我的工作就是這個,如果不寫就不是我。在竇唯的概念里,他是對的,我認可的,他的人格是對頭的。藝術家必須要自我極端。對我來說,我不去做這個事,我就是竇唯了。
中國財富:妻子和孩子會不會成為你創作的靈感?
左小祖咒:這對我來說真的不存在。我認為一個藝術家創作不出東西來,肯定是自己的問題,和生活一點關系都沒有。創作是職業的,說“沒有靈感”那是屁話,對庸才來說是屁話,就是借口。當然,有一天左小也不創作了,那只是我不想創作了,不玩啦。
中國財富: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你的時代也會過去。
左小祖咒:山不轉水轉,這是必然的,是好事。
中國財富:你有沒有準備好,被人遺忘?
左小祖咒:這個沒必要想的。當你死掉的時候,很快就會被人忘掉。我們藝術家最好的地方在哪里,當所有人都忘記你的時候,有一天電臺里放一首歌,大家還以為你活著,這就是好的藝術家。再打聽一下,這個人已經死了好多年。
記者手記
你懂這個事嗎?
左小祖咒是個被媒體狂轟濫炸的人,他的真話和假話充斥報刊文藝版面。大部分內容是重復的,這顯示他在與人對話時狀態游移,要么是虛于應付,要么是難得糊涂——或許他也不知道。
采訪時,左小祖咒占據著一個容易陷進去的單人沙發,就像是盤踞著一小塊陣地,時而窩進去,時而盤腿坐。這兩種姿勢像是沖鋒與撤退,頻繁輪替。姿勢變化時,他爆發各種烈度的狂笑。
對談中,左小祖咒掌控著聲調變化:分輕重,有假笑,也有幾秒鐘的坦誠,就像他唱歌時塑造發聲一樣?!澳愣@個事嗎?”是他的口頭禪,配合長發遮掩下、流浪漢般的眼神,令他特別像一個暴徒。
左小祖咒混了35年江湖,對個人與國家間的落差體會尤深,他始終孤懸在這一峭壁陡崖上創作。他慣用直覺,因此他的職業更接近詩人。他寫的歌詞優異,比他唱得好太多,號稱聽懂的人也太多。
誤會與過度闡釋造就了左小祖咒,他對此了然于胸,并且俯視他的形象被人們爭來奪去。他活得并不自在,他有他的邊界與宿命,江湖上沒有永遠的大佬,他說總有一天他也會被干掉。
如果你恨他,或者看他不順眼,這可以讓你稍感慰藉。你懂這個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