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一批70后、80后藝術家,同時也是本土保育和社會運動的活躍分子,他們相信行動的力量,關心民生。這批本土文化的“大聲公”和保衛者,驅動政府響應民意,撥出資源推廣社區藝術。民間的覺醒意識,與政府的政策支持相輔相成,一起往前走。
梁麗朗 現任職于香港藝穗會,致力于推動香港與內地及海外的文化交流,曾參與項目包括:第54屆威尼斯雙年展(香港館)、粵港聯展等。
喜歡逛街的文藝青年,來香港一定會去油麻地的百老匯電影中心和庫布里克書店,它隱藏在“果欄”(水果批發市場俗稱)邊的居民生活區里,書香和咖啡香四溢,下班早的地盤工人下午四五點,坐在戶外花基上喝一兩支啤酒再回家,旁邊是馳名牛腩面。
這樣的光景,是許多人對香港老城的美好想象。近些年,一些香港年輕人和藝術團隊,悄然潛入老城,扎根下來,成為香港老城改造的活躍元素。
一家店鋪,“活化廳”
庫布里克書店所在的上海街,是油尖旺老區,臥虎藏龍之地。眼尖人除了能發現“一樓一鳳”招牌,轉角處還有一檔“不知道在搞什么”的臨街鋪面,經常辦些熱鬧活動。這家店名叫“活化廳”,名字取自香港政府大力推行的舊區活化和保育政策,語義帶著調侃,意思和民間成立“和諧辦”差不多。
活化廳原名上海街視藝空間,目前主要由香港藝術發展局資助(行政和活動制作開支),租約每年更新一次。香港藝術發展局要求入駐團體以文化藝術聯系社區。因此,活化廳入駐后,策劃了許多“益街坊”的活動,比如情人節“愛情與社區”,請來本地夫妻檔藝術家,為單身或失戀人士唱歌。
更令所有人感觸的是他們專門為情人節設計的“為愛情示威”,掛起“反抗最低消費”特價牌,拿著串起來15米長的標語,抗議消費主義壓榨愛情﹕“買唔起”一束玫瑰,“買唔起”一生一世、一夫一妻、一紙盟誓、保險一世、一望無際……通通“買唔起”。
至中秋佳日,他們向街坊大派“反高鐵”、“爭取普選”月餅,組織“中秋節上海街月色開飯”,邀鄰里圍坐,重溫《歲月神偷》里才有的街頭開飯的舊時熱鬧景象。農歷新年請老師傅寫揮春,又或是請來剪紙藝人與觀眾互動……
在以社區中心模式營運藝術空間的理念下,活化廳的存在令上海街增添了很多新活力,為鼓動社區參與高不可攀的藝術絞盡腦汁,出了很多創意。他們擅長以草根基調融合當代藝術的前衛手法,從不忌諱用藝術碰撞社會時事政治議題,其中體現出濃濃的社區情懷。正如藝術家黃慧妍(也是活化廳核心成員之一)說﹕“我們不覺得社區真的那么需要藝術,其實街坊坐下閑談就很滿足,我們想重新分配政府的資源,透過當代藝術派回社區。”
有意淡化當代藝術“白盒子”(white cube,指常規四面白墻的美術館式展覽方式)的意識,是香港藝術界70后和80后一群藝術家正在做的事情,他們同時是本土保育和社會運動的活躍分子,相信行動的力量,關心民生,正是這批本土文化的“大聲公”和保衛者,驅動政府響應民意并撥出資源推廣社區藝術。
一條老街上的“文化葫蘆”
除了活化廳,香港坊間還有一對俠侶,活躍于街頭巷尾,他們是“文化葫蘆”的吳文正和霍天雯夫婦。看他們曾舉辦項目的清單,已經是半張香港文化地圖——“牛下開飯:徒置生活九大簋”展覽(牛頭角下村)、“港文化·港創意”(中上環)、“油麻地老區再造計劃”(油麻地)、“創藝傳城”計劃(深水埗)。
吳文正創辦文化葫蘆之前是媒體攝影記者,新聞以外他十幾年來不斷拍攝香港,曾出版兩本攝影集《香港葫蘆賣乜藥》和《街坊老店》。前者是他從藥廠、藥店,以及家居藥柜收集香港傳統中成藥的包裝樣本,如藥散、藥丸、藥膏、藥丹、藥茶、藥油,展示了一個奇趣的中藥世界,后者是用鏡頭記錄正在消亡的傳統生意行當。
太太霍天雯曾在社區中心做過13年社工,這份經驗在做社區藝術時派上大用途,她常常輕而易舉就能與各路人等搭起話頭,說服裁縫老店、藥行、米行、茶餐廳,參與文化葫蘆策劃的活動。比如組織一條街上的老店聯動起來,在店里提供環境展覽年輕藝術家作品。文化葫蘆策劃的展覽,經常將展品完全融入社區,按環境特色來定場地、布展,讓看展覽變成文化尋寶旅游,邊找邊看,一番游覽下來,對社區便有了很深的認識。除了策劃展覽,文化葫蘆還組織老區文化導賞團,籌辦比賽和課程,鼓勵青少年為老店設計廣告、產品。
從社區而來的吳文正,目睹超級連鎖便利店取代傳統老店,深刻體會到社會多元生態正日漸式微,文化葫蘆富啟發性的嘗試,一下抓住了大眾、媒體和政府的目光,它備受關注有些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它令人對保存和延續“傳統香火”保留了一份觀望和期待。
自“牛下開飯”展覽后,文化葫蘆的項目陸續受到香港賽馬會慈善信托基金、可持續發展基金、西九文化區管理局和香港藝術發展局的資助,硬是走出了一條本沒有的路。
公園里的“送戲下鄉”
自1999年開始,香港就有當代版“送戲下鄉”政策,康樂及文化事務署(職能類似“文化局”)設立專門小組,挑選并資助專業藝術團體和藝術家走入社區。今年一共有22個藝團被選為社區文化大使。
被選中藝團不是簡單將舊制作搬入社區,巡回演一遍了事,而是重新“度”一套集參與、互動和教育于一身、適合社區普及的節目。今年社區文化大使之一的“7A班戲劇組”,圍繞“香港街道文化”主題,設計出一系列親子和教育工作坊,包括街道歷史講“古”、趣味攝影、街道考察、街道模型制作,并舉行大型的總結展覽和演出。以親民姿態出現的社區藝術,藝術只是手段,無論戲劇,還是中西民樂、踢踏舞、木偶巡游、當代舞、粵劇、京劇,都是為了加強人與人、人與社區、父母與孩子、學生與學校之間的聯結和溝通,生成凝聚力。這個景象是所有管理階層都喜聞樂見的。
更有趣的是,當藝術走入社區,多數使用非正式的展覽和演出場地,如公園、廣場、小區休閑中心、街頭,也孕育了近年熱議的“公共空間”的形成。藝術的展示和欣賞不再局限在美術館、劇場和音樂廳,而是自由匯流和交集,不僅享受溝通的樂趣,也創造了屬于小區的公共歸屬感。
一幢老樓的“建筑伙伴”
香港政府自上而下的藝術進入社區措施,通常伴隨著政府另一項并行政策──舊區樓宇建筑的改良與再利用,即“活化歷史建筑伙伴計劃”。常見做法是,由專家小組在港九各區圈出一批具歷史或建筑意義、值得保存的政府建筑,向社會團體公開招募營運計劃書,優先扶持文娛、教育、旅游、餐飲等活動。申請團體必須是非牟利機構或商業機構下的慈善基金會,政府負責為中標機構提供一站式咨詢服務,包括文物保護、土地用途和規劃、建筑條例的規定,以幫助他們順利推行改造計劃。政府更視乎計劃的具體需要提供財政資助,包括翻新工程的部分或全部費用;收取象征式租金;以及提供最多首兩年的營運經費,以協助入駐團體在計劃執行初期出現的赤字,但先決條件是預計之后可以自負盈虧。
類似的社區建筑更新計劃,還有“工廈活化計劃”、市區重建局轄下的分區保育活化計劃。最為人所知的例子,是處于觀塘區的牛棚藝術村和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分別由二級歷史建筑(前身為牲畜檢疫站)和舊工廠大廈改建而成,兩個地方的“變身”都經歷過風波,爭議不少。
而在未來數年,最令人期待的是中區警署和灣仔的“綠屋”的改建工程,前者由香港賽馬會撥出18億港元,修復建于19世紀、現時已荒廢的建筑群,并將興建劇院、藝廊、藝術影院、多用途展覽廳,目標是成為中環新地標。后者“綠屋”由十幢唐樓組成,由香港藝術中心投得經營權,將改造成動漫基地。
一個實體空間可以令社區文化有聚集地,并逐漸生根,它就像一個開放自由平臺,建立、維系和累積有形無形的社區人際關系,吸聚人氣和豐盛的民間百態,滋養自發生長的原動力,不然永遠是上面“送戲下鄉”,像打游擊,卻并不了解各區的民情、民生、民俗、集體文化記憶、生活方式,社區藝術從何談起?尊重社區本身的特性,是本土文化發展、社會保育、以至地區性經濟增長的政策起點,這和名為支持舊工廠改建創意園,實際變相做房地產開發的思維,是兩件事。
藝術文化介入社區,能為區內發展注入活力和創意,喚醒個人對身處環境的空間、歷史、身邊的人和事,生起覺察的心和好奇心,保存多元、包容、互助的核心價值觀。推廣社區藝術,比起單純的行政、經濟手段,更幫助社區持續發展。政府所扮演的角色,應是政策扶持、赤字資助和最少干預原則。藝術和社區共融的最精彩狀態,往往是草根遇上草根,因此,像“活化廳”民間自行策劃的活動更吸引人,一個有機生長的社區就如江湖,人們能感覺到它的發生和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