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故鄉出發的旅途

在旅途中，在夜間，每當列車臨時停車，透過車窗，我看見對面鐵軌上泊著的列車，常常有種莫名的感觸涌起。

一樣顏色的列車，一樣明亮如晝的燈火，一樣的旅人。相隔又是那么得近，仿佛伸手可及，甚至連對面每個人的衣飾、容貌、神態，或驚喜或疲倦或恬靜或若有所思，似乎連呼吸都隱約可聞。

如若有人恰巧相對凝視，那一瞬便凝固成永恒。

列車移動，兩車交叉而過，向著反方向駛去，列車漸漸加速，猛烈地扯動站臺的神經，那一瞬間如同一個幻覺。除了相互凝視的兩個人，沒有人知道那一瞬發生了什么。

似乎連呼吸都隱約可聞，那么心跳呢？似乎連裙裾也伸手可及，那么心事呢？

列車都已駛遠了，那個站臺又恢復了寂寞。下車的人各奔東西，不再回顧，而命中注定的前方，再也不會有那樣的相對無言，咫尺天涯了。

我在上鋪的燈光下看著一本書，所有經過過道的人都要向上看我一眼，整個車廂就我一個人這樣一本正經，我不知道他們眼神的含義。

列車讓我們相逢，我們相逢不相識，沉默到終點。未知的旅途啊，是否像河床規定著水的命運，也規定著旅人的命運？

在旅途中，一個人命運是由他自己操縱的嗎？

熄燈后，我在黑暗中傾聽列車劃過鐵軌的節奏聲。穿過無知的黑夜，列車把旅人送到白天，越來越厚的雪將我的目光引向群山和村莊。

北方的村莊是大致相同的，都是雪地上的點綴，就像人是世界的點綴。有一縷遲起的炊煙在一間屋頂上繚繞讓我想起一個遙遠的夢想，纏繞著我的整個童年，那熟悉親切的感覺，也讓我想起自己的來歷。

村莊是世界上最遙遠的地方。我慶幸童年的夢想早已不是幻影，我在少年的時候如愿以償成為小鎮上的居民。但多年以后，我發現自己沒有向世界前進了多少，一座小城在世界上和一個人的生命中仍然是遙遠的。

世界上總有一些東西是我們無法選擇的，比如出生，它決定我們落腳到這個世界最初的位置，決定著一個人生命旅途的出發地，從零公里處出發與從千里萬里處出發，其過程和結局必然是不一樣的。

我們無法超越命運最初的安排。我們只能盡自己所能，在不一樣的旅途中，在責任和命運之間摸索著前行。

“家是人出發的地方，我們年歲越長世界變得越發奇怪，死者生者的模式更加復雜。”

這是艾略特的詩句。

是的，曾經的家已經四分五裂。兄弟姐妹都有了自己的家，而父親已長眠于地下，剩下母親一個人在世上皺紋越來越多，頭發越來越白。

我們又相聚，用歡愉的心情注釋親情。過去的一些隔閡和不快已灰飛煙滅，這是逝去的那些歲月的啟示。歲月，年輕的時候喜歡的一個詞，一層一層積蓄著灰塵，積蓄著痛苦，也積蓄著憂傷。

兄弟姐妹的路各不相同，一個個個體別無選擇地承載著命運的分配。曾經我們共有一個家庭，共有一個命運，但時間瓦解了我們，時間異化了我們的生命。我們有著不同的生活品味，但有著相同的對生命的體驗。

相聚是世間最珍貴的一種形式，相聚的時候，我們更能體驗血脈的相聯，像雨承接著夏日，像雪綿連著冬天。

窗外，日光在不懈地流轉，流向我們看不見的遠方，而招搖的雪落在冬的深處，等待著路上的詩人。

湛藍的天，挺拔的松樹林，厚積的雪，飄落的樹葉，故鄉那個向陽的山坡上，父親長眠安息在那里。

在這旅途的終結處，我已能平靜地面對父親的結局，生死兩茫茫。三載的時光刷新著墳墓上的顏色，三個冬天的雪默默落在墳上，三年前那血脈崩斷的一刻，結束旅途的父親是孤單的，繼續旅途的我也是孤單的。

后來，我讀到里爾克的詩句：

我在世上太孤單但孤單得還不夠

我在世上太渺小但渺小得還不夠

而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這篇紀念性的東西，一頁頁交給火焰。祭奠的火焰隨風而逝，我默默無語。此時火是最好的語言，最好的信使。在這樣的一堆火面前，語言是多余的，敘述最好隱蔽起來，歸于塵土，沉到心底。

有一段時間，我不能接受父親的逝去。

父親逝去一周年之際，我去上墳。一只烏鴉飛來了，低沉地叫喊著。它在我頭頂盤旋的時候，我看得清它的羽毛，然后，它又飛走了。我不知道它從哪里來，又飛去哪里？它在它的旅途上。它為什么是黑色的？它為什么喜歡墳地，喜歡低沉而陰郁地喊叫？它為什么喜歡死亡的氣息？回答我的依然是遠處的烏鴉暗啞的叫喊聲。

烏鴉，能理解人類死亡的生靈！它所表達的悲哀像二胡的凄慘，嗩吶的嗚咽。逝去親人的靈魂在遠處飄蕩，在遠處向我們指引著生的方向。我們應該學會傾聽，做一個安詳而寧靜的傾聽者，那聲音開掘著生命的深度，歷數著生命的珍貴，教我們走出一時的黑暗。站在他們的黑暗中，你看到的是生的光芒，照亮著我們生命的旅途。

是父親的逝去，讓我懂得死亡并不是很遙遠的事。

死亡就是這樣和我們如影相隨，沒有秘密可言。但人還是要活著，充滿希望地活著，追趕著生命，探討著生命的秘密。活著的人，離死亡更近的人，一定知道自己該怎樣活。

據說，懷舊也是一種品味，而我說這不過是一種人之常情。人是唯一會懷舊的動物，越是上了年紀，越是不能免俗。舊書，舊照片，舊信件，舊懷表，舊汽車，舊事情，一切古舊的東西都是舊有歲月的一段幽情。

我在舊書籍中找到了多年以前的《美術》及《散文》，找到一些素描作品，找到一些舊時朋友的信件，找到更多的一些今天看來無關緊要的東西。這表明我那時年輕過和有過激情，年輕時一定熱愛過什么，熱愛過許多美好的事物。年輕時認定生命一定是美麗的，路途一定是筆直的，人生是完美的，世界是簡單的。年輕的體驗是纖細而敏感的，而今時過境遷，歲月流逝，一個人的情感就千瘡百孔了，再也裝不住細微的東西了。

還剩下什么？

責任，痛苦，憂慮，經驗和一些記憶的碎片。

夢里醒來身是客，漂游他鄉的日子是孤單的。我將孤單地老去，再也找不到那個舊時的東西，可那時我會說，年輕的痛苦也是美麗的。

我居住的這個城市變得越來越密集了。一些我熟悉的地方消失在陌生的事物中，我已無從尋找我少年的影子和一部分青春歲月，那個我還留在故人的意象里，但我與他早已成了陌路。

人不是個體的，私性的，小城像一個透明的玻璃瓶，瓶內的一些東西是小城永不間斷的流言，一個人的命運常常被輕薄地談論，而一顆深沉的心卻沒有人去測量。那些冷漠的靈魂，實際上是受困的靈魂，是急功近利的靈魂；在狹窄的河道上游向遙遠的細處，直至干涸而死，爾后一無所有。

我熱愛陌生，向往自由，于是我從小城出發，踏上陌生的旅途。

陌生是一個引誘者，它構成了人生的欲望。從故鄉出發，目標是遠方，從熟悉的地方出發，目標是陌生，前提是陌生的，結果必然是陌生的。

在陌生的地方，我可以毫無顧慮地寫自己新的歷史；在陌生的地方，我可以看見那個玻璃瓶反射出的斑駁的光芒，折射出瓶內千奇百怪各色人的臉。

“為了成為你還不是的人，你必須沿著你還不是的那個人走的道路前行。”

我將再次出發，在遙遠歲月的某一時刻，我將接近旅途的終點。

可我還是愿意常常停下來，看看身邊的大海，在這面巨大而澄明的鏡子里，我會更加清晰地看見自己和他人的模樣以及內心，我會記住真正的人的樣子。

責任編輯：小 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