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一駕牛車,慢慢吞吞地?fù)u晃在一條鄉(xiāng)間大路上。路是黃土路,路兩邊長滿雜草,有的枯黃,有的已開始發(fā)青;路中間是亂七八糟深淺不一的車轍。牛車輪子一會兒歪進(jìn)這一條轍里,一會兒又滑進(jìn)那一條轍里,七歪八扭得像是扭麻花,顛得人屁股生疼,五臟不寧。
財富穩(wěn)坐在車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趕著車。我說他這不叫什么趕車,只能叫坐車。財富盡管嘴里不停地在呵斥,但手里揮舞著的牛鞭,只是在空中虛晃,并不落在牛的身上,那頭老牛也看出財富不過是瞎咋呼,沒有實質(zhì)性的威脅,并不怕他,只是不緊不慢地走;聽財富吼得急了,這才稍稍把腿子拿快一點,可是過不多久又不知不覺地慢下來了。財富剛開始還趕得很專心,但漸漸地也開始懈怠,呵斥得一聲比一聲少,一聲比一聲弱了,有時竟顯出瞌睡相來。
我卻被牛車顛簸得沒有一絲瞌睡。長到十七歲,我這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看著一路上相同的與不同的房屋,村舍,田野,溝渠,感到很是新鮮,只是嫌牛車走得太慢,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趕到青竹灘,心里就莫名的有了些煩躁,待看到了財富的瞌睡相,心里就來氣了,就大聲地嚷財富,說:“你這是趕什么車?純粹是磨洋工!”財富也不惱,只是笑笑,挺起腰桿,牛鞭在空中揮出一聲炸響,老牛就伴著財富的喝吼聲,放開四蹄小跑起來。
我和財富是到青竹灘買竹子去的。高中畢業(yè)了不興考大學(xué),只好回到生產(chǎn)隊里參加農(nóng)業(yè)勞動,稱之為回鄉(xiāng)知識青年。隊長說全隊只有你一個高中生,就到7216廠當(dāng)技術(shù)員吧,好歹還和知識沾點邊。我們這里是產(chǎn)棉區(qū),7216是治棉花害蟲的一種生物制劑,我們公社幾乎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7216廠。我們隊的7216廠剛辦起來,連做7216原料發(fā)酵盤的竹子都沒有,我跟隊長匯報了,隊長說,那明天你就跟財富到青竹灘去買一車回來。還說,過些日子竹子就要發(fā)嫩竹筍了,發(fā)了嫩的竹子就不好用了。
我一聽隊長派財富跟我一起去,心里就老大的不愿意。財富是隊里的富農(nóng)分子,雖然平時老實得好像不存在,但出了生產(chǎn)隊,沒有了貧下中農(nóng)的監(jiān)督,萬一階級敵人賊心不死,在路上搞破壞呢?我不同意,說:“財富一個富農(nóng)分子,只會剝削貧下中農(nóng),他會買竹子嗎?還是派一個有經(jīng)驗的人去吧!”隊長一笑,說:“實話告訴你吧,派財富跟你去,不光是給你做幫手,是要你監(jiān)督他呢。這是隊里交給你的政治任務(wù),是考驗?zāi)兀 甭犼犻L這么一說,我忽然就覺得自己一下子長大了,心里就涌起了一種崇高的榮譽(yù)感和責(zé)任感,我就不能再拒絕財富了。
我們要去的青竹灘有五六十里路,這在我算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了,心里就有莫名的興奮,夜里東想西想,待第二天早上一到廠里,財富把車都套好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就爬上牛車,催財富快走。財富也躍上車轅,卻并不走,看我兩手空空的坐在車上,兩眼死盯著問我:“東西都帶齊了?有沒有忘記的?”我說:“都帶了都帶了。”財富仍然不走,又問:“都帶了哪些?”我說:“不就是買竹子的錢嗎?帶了帶了,裝得好好的呢。”財富還是不走,又問:“帶沒帶干糧?”我有些不耐煩了,說:“大半天就回來了,帶什么干糧?麻煩!快走吧快走吧!”財富不但不走,還跳下車去,匆匆往回走,說:“你先看著車,你沒忘東西,我還有點東西忘了。”
我雖然對財富的行為有些隱隱約約的反感,但又說不出為什么,只得呆在車上等財富。上了套的牛不老實,東動西動,總想甩掉肩上的軛頭,我只好溜下車去招呼老牛。待老牛稍微老實些了,我看到車上除了一袋牛吃的干草外,財富還在車下的工具袋里裝了一個打氣筒和一個軍用水壺,水壺的旁邊還有一個不知裝了什么的棉布口袋。這種棉布口袋我們這里幾乎家家都有的,我正想看看里面到底裝的什么,財富氣吁吁地回來了,手里又提了一個棉布口袋,往車下一塞,跳上車轅,還沒等我坐穩(wěn)就朝牛甩鞭子了。
雖然我們要急著趕到青竹灘,但駕轅的老牛卻一點都不急,一腿一腳地邁著穩(wěn)健步。趕牛的財富也不急,有一下沒一下地,一副磨洋工的樣子。還是我看不慣了,吼了財富一通后,財富才把牛催快了一些。但好景不長,走不了幾步,又慢下來了。這樣走法,恐怕天黑還到不了青竹灘,我實在忍不住了,奪過財富手中的牛鞭,二話不說照著老牛的屁股叭地就是一鞭子,老牛渾身一顫,一路小跑起來。嘿!這牛不打就是不行吶!好你個財富,盡給我磨洋工!
可是還沒等我高興完,小跑著的老牛又慢下來了,我當(dāng)然毫不客氣地又給了它結(jié)結(jié)實實的幾鞭子。就這樣打打跑跑、跑跑走走地大約里把路吧,我發(fā)覺打出去的鞭子似乎一點用處都沒有了,鞭子甩出去,叭叭叭地像是打在一塊石頭上,老牛卻不驚不動,慢悠悠地又邁起了它的穩(wěn)健步,對打在身上的鞭子已經(jīng)麻木不仁、毫不在乎了。我感到自尊受到了傷害,老羞成怒,劈頭蓋腦地照著老牛就是一頓老鞭子,誰知這老牛竟邪了門了,不但不加快步伐,反而站住不動了,任憑你打你罵,它全然不理,碩大的頭顱微微上揚(yáng),倔得像一尊鐵牛。老牛的倔強(qiáng)當(dāng)然只會加劇了我的鞭打,打到酣暢處,老牛忽然有了動靜,它低下微昂著的頭,左右一晃,竟輕易地把肩上的軛頭給卸下了。我趕緊跳下車,可老牛卻一點都不配合我,弄了一身汗也沒有弄好,正思謀著喊不喊財富,財富卻已到跟前了,接過軛頭,呵斥一聲,老牛竟乖乖地讓財富把軛頭套在了肩上,沒有一絲反抗。上車后我把鞭子交給了財富,財富說:“牛可不是你這么個趕法的!你越打他越不走,你越想快就越快不了。”
老牛磨磨蹭蹭地不知走了多長時間,這才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襄河大堤,大地就像一條雄偉的萬里長城,蜿蜒出一帶的綠茵。我們要去的青竹灘,就在大地里邊的襄河河灘上。
翻過襄河大堤,才算到了青竹灘。但青竹灘也不是滿河灘的竹子,剛過大堤的時候,還連竹子的影子都看不到。這滿河灘也種著和我們那里一樣的小麥,小麥正拔節(jié),綠油油的,風(fēng)一吹像一海綠色的波浪。唯一與我們那里不同的是,翻騰的綠浪中,常有不知名的大雀小鳥飛起,有的紅嘴綠冠,有的白翅長腿,撲愣愣這里一只,唰啦啦那里一群,有的一箭沖天,有的翱翔云際,色彩斑斕,眼花繚亂。這些雀鳥并不怕人,常有歇在路旁和牛車前邊的,似乎伸手就可以捉到;我趕忙跳下車,剛一伸手,小鳥卻一矮身飛走了,又不飛太遠(yuǎn),只在前十米左右歇下,待你剛一走近,它又倏地飛了,像逗你玩一樣的。財富也在車上笑瞇瞇地看我捉,還一個勁地幫我出主意,嘴里亂嚷:“哎,往這邊點、這邊點……哎呀,又飛了……”
我正躡手躡腳地朝一只小鳥陰過去,忽然發(fā)現(xiàn)那只小鳥竟然是站在一個躺著的人身上!財富大概也看見了,喝停牛車,走過來。我也大著膽子,跟在財富的屁股后頭走過去,我看見這人是個老婆婆,好像已經(jīng)死了。財富上去用指頭在老婆婆的鼻孔前試了試,說:“這人沒死。”又仔細(xì)看了看,說:“可能是餓的。”我不信,說:“你怎么就曉得是餓昏的?”財富說:“我是五九年過來的人,你不曉得,那個時候餓昏的人都是這個樣子的。”財富所說的五九年就是三年困難時期,我們這里叫五九年。那時候我才一兩歲的樣子,當(dāng)然不曉得了。我說:“她既然是餓的,我們又沒帶干糧,算了,走吧。”財富說:“等一等……”說著就走回去,彎腰在牛車底下?lián)v鼓出兩樣?xùn)|西來,走近了,原來財富手里拿的是牛車工具袋里邊的那個軍用水壺,還有那只棉布口袋。財富先打開水壺,給老婆婆喂了幾口水,然后又解開棉布口袋,我看見里邊裝的原來是炒米,財富把炒米給老婆婆又喂了一些,過了一會老婆婆就睜開了眼睛。老婆婆弱弱地說:“你真是好人,我已經(jīng)有三天沒吃東西了。”財富嘆了口氣,搖搖頭,把炒米給老婆婆留了一些,看了看棉布口袋里已經(jīng)不多了,搖搖頭又抓出兩把,一言不發(fā)地走了,財富跳上車轅,照著老牛屁股就是一鞭子,老牛被財富的鞭子抽得跳了幾跳,撒開四蹄奔跑起來。
漸漸的看見前面出現(xiàn)了黑黝黝的一片,財富說:“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了。”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帶茫茫的竹海,看上去不曉得哪里是頭,哪里是尾。竹林里隱藏著一些塆子,塆子里的房屋全部都建在兩三人高的土臺子上,財富告訴我,那是防止襄河漲大水的,我的腦子里立刻就出現(xiàn)了房子獨立在白茫茫的江水中的驚險壯觀景象。我問財富:“進(jìn)灘這么遠(yuǎn)了還沒看見襄河的影子呀?”財富說:“襄河?這里離襄河還有兩三里路呢!”
我們找到青竹灘生產(chǎn)隊的隊長,隊長叫我們先休息一下,他派人砍好了竹子后我們再去過秤。這不歇下還好,一歇下來,當(dāng)看到財富抱干草去喂牛時,老牛那一副愜意而享受的樣子,我肚里的難受出現(xiàn)了,并且越來越強(qiáng)烈。我真后悔來時怎么就沒有聽財富的話呢?正后悔著,財富卻把軍用水壺和棉布口袋拿出來了。“來,”財富說,“不多了,將就填一下肚子吧。”我看一眼沒有多少炒米了的棉布口袋,忍住肚里的難受,若無其事地說:“你自己吃吧,我早晨吃得多,不餓。”財富陰陰一笑,說:“真的?”他又去拿出一個棉布口袋,說:“那這袋炒米也歸我一人吃了?”我一時還沒有搞懂他在說什么,財富卻把棉布口袋往我手上一遞,說:“這是我去你家里幫你帶的!別充硬氣漢了,吃吧!”我疑惑地打開口袋,里邊是白花花的炒米。我感激地看財富一眼,也顧不上吃相,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著吃著,忽然記起財富本來剩不了好多炒米的,不禁抬頭看了一眼財富,這才發(fā)現(xiàn)財富早已吃完,正笑瞇瞇地看我。我的臉不知怎么就有些發(fā)燒了,連忙把吃剩的炒米遞給財富,說:“我真的吃飽了,你吃吧。”財富說:“你別糊我,年輕人,跨個門檻都要吃三碗,我年紀(jì)大,經(jīng)餓。”我曉得這是財富在說謊,硬是堅持要他吃,財富這才象征性地吃了幾口,剩下的被我風(fēng)卷殘云般地一掃而光。
竹子很快就砍完了,并且已經(jīng)捆扎好,只等我們?nèi)ミ^秤了。財富把捆好的竹子挑出一捆解開,從里邊拿出一些枯黃的和不成材的丟出來,對正準(zhǔn)備過秤的楊會計說:“麻煩您,叫人按我的要求重捆一下。”楊會計不干,說:“你這人真是,竹子好壞一起走,這是我們的規(guī)矩。”財富也不干,說:“我付錢不買壞的,這也是買賣的規(guī)矩。”可不管財富怎么說,楊會計就是不干,說的話還有些不中聽。我想這不管那邊吃虧那邊討好都不是集體的嗎,爭來爭去的有什么意義?就叫財富算了。財富并不聽我的,見楊會計真的不干,只好自己親自動手,將十幾捆竹子全部清理,重捆,然后過秤。
過秤時財富又同楊會計發(fā)生了口角。楊會計稱完一捆,報數(shù):56斤。我正要將竹子上車,財富攔住了,說:“楊會計,麻煩您再給稱稱?”楊會計說:“別再稱了,不錯的。”財富不同意,堅持說:“你非得再稱一下,要讓我們的這位小領(lǐng)導(dǎo)看看秤。”楊會計無奈,只好再稱,稱后把秤遞到我眼前看。我看了,仍然是56斤。財富還是不同意,說:“您還得再稱一下,我掌秤。”楊會計不耐煩了,說:“你這人好沒道理,你要重稱,我稱了,也把秤給這位小領(lǐng)導(dǎo)看了,你又不算數(shù),你什么意思?”財富說:“楊會計您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自己稱一下,放心。”楊會計斷然拒絕了財富,說:“不行!天底下哪有買主掌秤的道理!”楊會計的臉色陰得比天上的云層還厚,轉(zhuǎn)臉對我說:“這位小領(lǐng)導(dǎo),既然你們的這個同志這么不講道理,那這竹子我就不賣了。”楊會計說著就把秤一收,準(zhǔn)備走人了。我見事情弄得有些僵了,又見人家楊會計按財富的要求辦了,財富還不依不饒,跟在家里的悶葫蘆財富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這要不是無理取鬧那就是……如果再讓財富鬧下去,人家真的不賣了呢?那不就影響廠里的生產(chǎn)了嗎?我有些急了,就對楊會計說:“楊會計您別理他,他是個富農(nóng)分子,不會說話,請您還是……”楊會計沒等我說完,馬上就跳了起來,說:“怪不得!原來是個階級敵人!這不是有意刁難我們貧下中農(nóng)嗎?!”楊會計雙手一揮:“毛主席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馬上就開你的批斗大會!……”
我和財富把一車竹子拉回廠里時,已經(jīng)是深夜12點了。到廠里后我渾身酸痛,困得上下眼皮差點粘在一起了,本想快點回家睡覺的,財富卻要把竹子重新稱一遍。我忽然想到財富要稱自有要稱的道理,就沒有反對,耐著性子把十幾捆竹子稱下來,一合計,才發(fā)現(xiàn)少了百把斤。我問財富在楊會計稱秤時發(fā)現(xiàn)什么了?財富不做聲。我困得要死,也懶得再問,跌跌撞撞地摸著黑路回家,叫醒母親,母親急忙披衣開門,出口就埋怨我,說:“出門也不記得帶干糧!餓壞了吧?我去給你弄吃的。”我說:“還好,我吃了財富帶去的炒米——財富不是來我們家拿過一袋炒米嗎?”母親說:“哪個見了什么財富財貴來過的?你忘了,我們家人口多,炒米早就沒有了。”
我盯著母親愣了片刻,忽然一點困意都沒有了。
責(zé)任編輯:劉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