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冬妮婭

美好一旦被撕碎，再也無法復原。

——題記

1

“喂，咬鉤了，瞧，咬鉤了……”

“這回還能釣個屁！真是活見鬼，跑來這么個人。你瞎嚷嚷什么，把魚都嚇跑了。”

“單是您這副模樣，也早就把魚嚇跑了。再說，大白天能釣著魚嗎？瞧您這個漁夫，多能干！”

“小姐，您還是靠邊呆著去，好不好？”

“難道我妨礙您嗎？”

哈哈……笑聲在水面上蕩起層層漣漪。

這是少年保爾與冬妮婭在河邊的一段精彩對話，那個年代每個青年學生都耳熟能詳。每當我站在清晏園里的那棵歪脖子柳樹旁，我都會想起這一段，想起我心中的冬妮婭。

那是與我一個心儀的女人的一段緣分，所以每次我來游園都要在它的身邊磨磨蹭蹭、盤桓纏綿而不愿離去，當年那美好的一幕便從記憶深處顯現——

那天，她就是站在這棵歪脖子柳樹上，頭戴一頂白色的太陽帽，穿一件月白府綢短裙，腳著白色力士鞋，一只手扶著樹枝，另一只手裝模作樣地拿著一本厚厚的書。與她對話的男生也是班里的文娛活躍分子。這時，許多男生眾星拱月一般圍著那棵柳樹，七嘴八舌地向她獻殷勤，指導她如何擺姿勢、做表情，若不是那柳樹一直歪到小河面上，我敢保證一定會有人自告奮勇地上去為她捧腿托腳。而我只遠遠地站在唱晚亭下既羨慕又嫉妒地看著他們一唱一和，心里澀澀的，失落感讓淚水充滿了眼眶。我怕別人瞧見自己的失態，獨自一人向紫藤架那邊走去。

“喂，高爾礎，不要走遠了，馬上集體照了。”她遠遠地叫著我的諢名，要我過去。呵，她一直在關注著我哩，不然，她背對著我又是站在高高的柳樹干上怎么會知道我走遠了呢？我不由得心頭一熱。但是，我卻裝著沒有聽到的樣子，若無其事地繼續向環漪別墅那邊踱去。這時有人妒意十足且幸災樂禍地挖苦她，“呵，呵，憷了個大紅臉！”“呵，熱臉焐了個冷屁股”……

那一刻的美好，和她倒映在碧波上的倩影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里了。

2

她是有名的?；ǎ脣尚×岘嚕浑p眼睛黑得像深邃莫測的潭水，蘊含著無窮的智慧與柔情，又仿佛是兩朵盛開的玫瑰，惹得男生們神魂顛倒。一個月前的畢業實習，她同我分在一個實習組，我們同乘一輛敞篷汽車，顛簸在高洼不平的鄉間土路上。她緊挨著我，豐腴的胸脯貼著我的臂膀，有時遇到大洼坑，她會故作驚慌地尖叫著抱緊我。那天，她很高興，盡管顛簸得很厲害，一路上還是唱了好多的歌曲，以致幾十年來，無論什么場合、無論哪個歌手演唱，我只要聽到《九九艷陽天》、《草原晨曲》、《水鄉三月風光好》這些歌曲時，在我的腦海里便顯現出湛藍的天空，坦蕩的麥田，和煦的南風，洋槐花的香味以及撩撥我的柔發和酥胸。

實習期間我又與她搭檔搞社會調查。第一天她同我到孫劉莊去找老貧農開座談會，在回住地的路上她拿出早晨省下來的那個鍋貼饃頭讓我吃。我扭捏著推辭說我還不餓哩。她裝作嗔怪的樣子說，還稱雄呢，都出虛汗了。說著，她轉過臉來對著我，用手在我的額頭輕輕地撫摸一下，又說，好吧，我和你一道吃。結果她只從小頭掰了約有五分鎳幣大小的一塊，把其余的硬是塞到我的嘴里。

直到實習結束，她每天早飯都要省下一個饃頭留著傍晌的時候給我充饑。

一天下午，我倆從孫劉莊回住地的路上，她突然問我，你怕狗嗎？我說，我怕。她故作驚慌地說，呀，要是遇到狗那怎么辦？我還指望你保護我哩！我說，怕就是怕嘛，這有什么辦法？她裝作不滿地說，有的男同學想為我獻身我還不要哩，你卻早早地把門給關上了。我聽她這么曲解我，心里一陣難過，眼淚就在眼眶里轉開了，把臉別過去。她見我這樣，感到很詫異，轉過身來摟著我的肩膀說，你怎么啦？怎么這樣不懂感情？這不是明明告訴你，我希望你是我可依靠的人嗎？我哽咽著對她說，我又想到了童年傷心的往事。于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而且是自己傾慕的漂亮的女孩子面前講起了自己苦難的身世。當我講到七歲那年春天，在討飯中被狗咬傷了小腿時，她竟唏唏噓噓地哭了。她把我的褲腿挽起來，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傷疤，流著淚說，想不到你小時候受過這么多的苦，我剛才真不該提起怕狗這事，讓你傷心了。她摟著我的肩，就像姐姐摟著受人欺負的小弟弟一樣哄著我。那一陣子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愿望，希望她永遠地這樣摟著我，永遠永遠也不分開。

臨近畢業的時候，她主動地找到我，而且大有要把自己廉價兜售給我的意思。

那是離校前第二個星期六的下午，她塞給我一張小紙條，上面只寥寥一行字：六點半，桑樹園中間小路等你。我熟悉桑樹園，它在我們校園西墻院的外面，綿延數百米，足有五百畝地，原是蠶桑?？茖W校的實驗基地。1962年困難時期，蠶專停辦了，臨時由地區農林局代管著，這兒實際成了師范學校同學談情說愛的天然公園。

我拿著紙條找到我的鐵哥們團支書征求意見。團支書看了紙條說，邢曼妮肯定愛上你了。我心存猶疑地問他，邢曼妮怎么可能愛上我這個身高不滿一米六五，說話分不出平仄高低的“二等殘廢”的人呢？何況她年齡比我還大幾個月哩。他說，邢曼妮主要看中了你的文才，至于年齡大小不是原則問題，只要你沒意見就行，女的大才懂得疼男人！他鼓動我，今晚能夠越過三八線最好，否則，至少要讓她沒有反悔的機會。

于是，我懷著激動而緊張的心情來到了桑樹園，留意一聽幾乎到處都有男女唧唧噥噥的說話聲和輕輕的嘻笑聲。她見了我，并不是我想像的那樣撲上來便是擁抱和狂吻，而是很冷靜地對我說，山移，我讓你先看一封信。我說，你讓我來難道就是這事嗎？她說，你看過這封信以后，我就等你一句話了。

這是北京外語學院的信封，寫給邢曼妮的。我將信箋紙抽出來，借著傍晚的微弱霞光一看，通篇是用毛筆書寫的行楷，筆力飄逸灑脫，遒勁中透出秀氣，看得出寫信人是一位很有素養的大學生。開頭便是“曼妮妹妹愛鑒”，接著洋洋灑灑，熱情纏綿，其情其義滲透紙背?？赐曛螅掖舸舻卣驹谀抢锊恢耄瑏碇跋牒靡f的話忘得一干二凈。這時，曼妮將臂膀輕輕搭在我的肩上問，看完了？我說，看完了。她又說，現在就等你一句話：我該怎么給他回信？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在等我的態度。當時我卻不咸不淡地對她說： “祝賀你，未來的出國夫人！” 我為什么會說出這句話，也許是神靈使然，或者命運使然。當時她一怔，咽咽地啜泣起來。我頓時手足無措了，雙手扶著她的肩頭，哄勸她說，這不是在商議嗎？這情況我剛知道，思想上一點準備也沒有。她說，我們同學四年了，難道你就沒想過這回事嗎？我對你的心意你難道就一點也看不出來嗎？我說，君子不奪人所愛。假如出國夫人比小學教師老婆生活更幸福，我怎么能讓你犧牲你的幸福呢？如果我那樣做的話，我的良心何安？以后你也會怨恨我一輩子。這時，她伏在我的肩頭上哭開了，身子一搐一搐地，斷斷續續地說，我等你四年了，想……想……不到等來的是這句話？我拍著她的后背說，曼妮，你不要這樣，世上的事情都有定數的，是強求不得的。她抽泣了一會，突然推開我的雙肩，顫抖著雙唇，憤憤地對我說，高山移，你也不要給我繞來繞去的，我們來個巷口扛竹竿直來直去，你就說一句話，你愛不愛我？我僵在那里老半天，不知如何是好，后來我說，也不能要我這樣表態呵，我也要聽聽你為什么喜歡我的；你有什么把握說，你們家庭一定會同意接納我這樣的閨女婿？

3

那天我第一次較全面地了解了她的家庭。她家原來是清江浦的名門望族，祖父參加過中國最后一次科考——甲辰恩科的殿試（1904年），因慈禧太后懷疑他與譚嗣同有染，名字被慈禧太后從進士榜中勾去。后來留學日本，參加了孫中山的同盟會。父親在江蘇省第六師范讀書時，便參加了共產黨的地下組織，現在是地委秘書長，知識界人士私下稱他為“兩淮第一才子”。她說，爸爸非常看重會寫文章的人，他的思想工作我有把握能做通，關鍵就看你的。

我想，幾天前一家全國最有影響的也是最具權威性的青春文學刊物發表了我的一篇小說，并且得到180元稿費的事，她一定對她的爸爸說過的，否則，她怎么會這樣武斷地說呢？

我答應她，第二天早晨一定給她一個肯定的答復。

我一夜未睡好，天快亮時，強烈的自卑感終于使我下定了決心，忍痛舍棄四年來夢寐以求的這場戀情。當我做出這個選擇時，心里如同倒了五味瓶，想到她那超凡脫俗的才情，想到她對我的一片真心，想到她寧可自己挨餓把饅頭省下來給我吃，想到她像姐姐呵護弟弟一樣地摟護著我，越想眼淚越忍不住地汩汩流淌。到天亮時，被頭被淚水洇濕了好大一片。自己只有安慰自己：這就是一人一個命啊！

早讀課，我在一張紙頭上寫道：親愛的林務官女兒——我心中的冬妮婭，我們不是同一個階層的人，今世無緣，不可強勉。祝您幸福！我將紙頭疊成蝴蝶一樣大小，在去飯堂的路上偷偷地塞到她的手里。一天中，我忐忑不安地觀察著她的神色，想不到她竟像未曾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地寧靜和安詳。

畢業典禮結束后，外縣的同學陸陸續續地回家了。我們這些家在本市農村的人，樂得到公園去玩，到淮城鎮參觀周總理的故居。一天，邢曼妮把我喊到一叢薔薇花后面，鄭重其事地遞給我一張照片，正是那天她站在歪脖子柳樹上照的那張。照片的背面熱辣辣地寫道：

親愛的山移弟弟留念。永遠愛你的曼妮1964.7.8.

4

21年后的1985年夏天，邢曼妮與她的老公從中國駐美洲某國的總領事館回國休假，她趁便回老家來看望她年邁的父母。因為她的老公要留在北京處理一些公務，不能一起回來，所以，邢曼妮便寫信給我，讓我幫助安排接站等事。

那天上午，我同駕駛員早早地來到了車站出站口，只要有徐州方向來的客車，我便擠過去，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翹首張望，希望在攢動的人頭中突然看到頭戴白色太陽帽的“冬妮婭”。可是一個一個讓我失望，漸漸地有點心灰意冷了。正當我準備到休息室坐一會的時候，聽到有人喊：“高山移，我在這兒！”

循著聲音望過去，只見一個左手拖著拉桿箱，右手煽動著一頂仄邊草帽的中年婦女向我走來，剛燙過的長發散落在肩頭，使原來嬌小玲瓏的臉蛋因大披肩燙發而顯得幾分小氣。當她漸漸走近時，終于看清了那雙深潭似的眼睛仍然是那樣的迷人，而且透出幾分成年女人那種深沉的韻味，本來就很豐腴的胸脯因為優裕的生活而顯得更加飽滿和成熟。我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我20多年來時刻掛牽著的“冬妮婭”嗎？

我像在夢中，老半天才機械地從她的手中接過拉桿箱的把柄。

5

曼妮在家住了半個多月，我除了張羅兩次同學聚會，還陪她到鄉下去看了她的姨媽。

她的姨媽家住在一帆河畔，是交通比較閉塞的地方。那是個星期天，天氣特別地晴朗和清涼。前一天晚上剛下了一場大暴雨，溝滿河平，到處積水，青蛙趴在路邊田頭咯咯地叫個不停。我們的車子到一帆河故道時，就無法行走了，我讓司機將車繞道到鄉政府等我們，這兒離她姨媽家約有三里路，我便和曼妮步行到她姨媽家去。

一帆河故道已全部改造成魚塘，各個承包專業戶都把堤壩抬得很高，雨水便屯積在玉米地里。高大的玉米如同密不透風的圍墻，一陣南風吹過，便發出一陣詭秘的沙沙聲；彎曲的田間小路像失落在水里的一根肥腸，曲里拐彎地向前伸延；躲在路旁草棵里的蟾蜍咕呱咕呱地叫個不停，青蛙的咯咯聲則時斷時續地摻和進來，就像天然組合的二部輪唱。

我一只手提著她為她姨媽準備的禮品袋，另一只手拎著脫下來的鞋子。曼妮左膀挎著十分精美而時尚的坤包，同時提著裝有她鞋子的塑料袋，騰出右手來挽著我的胳膊，這樣互相間就有了依靠感。

玉米地的水并不很深，只漫過人的腳面，這是自身積水，水很清，可以清晰地看到路面。我們相挨著，一邊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無非是她在國外的見聞，偶爾提到我們同學的情況，某某同某某結婚了，某某提拔了，某某離婚了。說著說著，她突然問我：

“你現在還寫小說嗎？在這方面你很有天賦的?！?/p>

“又有七八年不寫了?！?/p>

“怎么不寫了，工作太忙，是嗎？”她問。

“也并不完全如此?！娜藥汀鬯楹螅以囍鴮懸黄?，在本省文學刊物發了。”

“那你為什么不一鼓作氣地寫下去呢？你走創作的道路可能比你當干部更有成就。”她又說。

我說：“你不懂得國內的情況，國內仍然是‘官本位’占意識形態的主導地位。我們這個家族，要靠我去支門立戶。而現在的領導是靠新聞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最不高興身邊的人寫小說。為了五斗米，我只能不寫了。”

這時，曼妮長長地嘆口氣，用十分惋惜的口氣說：“假如當初我們倆結合，可能你現在已經是知名作家了。”

我說：“世上的事物，只有必然，沒有假設。假如當初我們戀愛結婚，你也就不是今天的出國夫人了。”

曼妮聽了我這話，神情凝重地對我說：“我記得你當初也這樣說過。我知道，你是很愛我的，但你自卑，對自己缺少自信，所以你不愿意表白。”

我長時間沉默不語。

田里的青蛙們又咯咯地鼓噪起來。

曼妮站著不走了。她輕輕地轉過臉來對著我說：“你應該自信起來，你一直說你是大舌頭，讀古詩分不出平仄聲，但古詩詞有誰寫得比你好的？我爸爸不止一次地夸贊你，他說，當今像你這樣有才氣的詩人沒有幾個?！?/p>

我說：“寫是寫，讀是讀，不是一回事。但大舌頭是天生的?！?/p>

“我不信，你伸出我看看。”

我說：“這還會假了？”……

突然，騰騰的一股法國香水味撲鼻而來，她溫濕、甜蜜、微微顫抖著的唇像蚌一樣含住了我的舌頭，細膩、柔嫩的鼻子壓得我無法呼吸，她忘記了身邊的一切，盡情地一下一下裹著，一口一口吮吸著，兩個舌頭在唇內纏繞著，翻卷著，滋咂聲由緩而急，由小而大，接著伴隨而來的是兩人急促而歡愉的喘息……

6

轉眼又過去了25年，我們再沒見過面。畢業40周年同學聚會時，她從大洋彼岸打電話給我說，因為女兒臨產而無法回國。我讓她寄張個人近照，留著出紀念冊用。不久收到她寄來的五張照片，四張是在國外的生活照，還有一張標準照，顯然她是經過認真挑選的。我將五張照片反反復復進行比較，想從中篩選出一張我心目中的邢曼妮，可是沒一張中意的。正當我癡呆似地看著攤在桌面上的照片時，夫人走過來，帶有幾分醋意但又很寬容大度似地說：

“呵，這是誰呀？簡直像個出國夫人！”

我回過頭來對她說：“佩服你，有眼力！這是我們班同學邢曼妮?！?/p>

她說：“不對，我怎么看怎么都像冬妮婭。”

我猶疑地望著夫人，覺得這句話不像從她嘴里說出來似的。我故作驚訝地說：“哦，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呵，老夫人也有了藝術細胞，還會幽一默哩。”

她不無炫耀地說：“不用比了，你夢中情人在這里哩。這才是真正的冬妮婭！”說著，便從背后遞上一張陳舊得泛黃的照片。

我接過來仔細一瞧，正是我“丟失”了十九年的邢曼妮送給我的那張。

——邢曼妮那趟回國探親，我幾乎是全程陪伴她，特別是玉米地里那一幕，既遂了我二十多年來的心愿，感情上得到了一次滿足，但也進一步增強了我對她懷舊的情結。她走后多天，我就像丟了魂似的，做起事來常常丟東落西，沒事的時候就把這張舊照片拿出來，翻來覆去地端詳，還在照片背后“曼妮”二字的下面，用毛筆添上“——我心中的冬妮婭”，有時還情不自禁地將照片送到唇邊吻一下。不久，在縣委機關中暗暗地流傳著我與邢曼妮的桃色緋聞，再不久，我視如命根的這張照片便不翼而飛了。

我接過照片，心情無比激動，看著看著就流下淚來了。夫人既理解又嫉妒地譏笑我說：“你這眼淚就跟貓尿一樣，留著到冬妮婭面前去淌，說不定還能騙到一個熱吻哩。”

我為自己的失態感到很尷尬，忙自我解嘲說：“謝謝你把照片還給我，現在你不怕我飛了？”

夫人意味深長地說：“我能藏得住照片，難道能藏得住你的心嗎？”

7

去年入秋，邢曼妮遠隔重洋給我打電話，她問準不準備搞畢業45周年紀念活動，如果搞，她一定回來參加。我與我們原班長聯系，他說，不搞了，各人都七十左右的人，最小的邢曼妮和你也67歲了，怕出事。他還列舉了某某班在聚會時有一個同學當場死在了酒桌上，還有一個吃飯時吃著吃著手里的筷子掉下地，至現在還癱在床上。

我把班長的顧慮和決定告訴了她，她在電話里長嘆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就聽到了她的唏噓聲。我問，曼妮，你哭了？她反而不管不顧地大聲哭開了。我只能心情沉重地掛了電話。

前些日子有朋友告訴我說，邢曼妮的兩個孩子都在加拿大取得了綠卡，丈夫卸任后在一次駕車旅游時遇到了車禍，國內沒有一個親人，只有到加拿大同兒女們一起生活，精神上感到很孤獨。我聽了以后，心里一陣陣作痛。

一天，她又打電話給我，問起她畢業時給我的那張照片還在沒有？我怕傷了她的心，未加思索地說，在！她又說，幾十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她的照片所存無幾了，她希望我能復制一張給她。

掛了電話我就為難了。那次夫人把照片還給了我，我就一連幾天忙編印紀念冊的事，照片未及時地收管起來，結果被孫子摸去摜紙牌了，當我發現時已經被他裁成四塊。記得那天全家都搞得很不愉快。我一看照片被撕壞了，既心疼又惱火，一腳把只有四歲的孫子踢得滾在地上，孫子殺了似地哭起來。他奶奶見孫子被踢得這樣重，氣憤地罵我說，那是你心上的肉呵？早知道當初給它燒了！媳婦見孫子哭喊，跑過來問怎么回事，他奶奶氣狠狠地說，把他爹心上的冬妮婭給撕了。媳婦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看到我手里拿著的被撕毀的照片，才帶有幾分譏諷的語氣說，老爹怪浪漫的嘛！是不是準備寫一部羅曼史呀？！

8

我完全理解邢曼妮此時的懷舊心理，就憑著她幾十年來對我的一片癡情，我也有責任圓了她這個心愿。同時，現代科技如此發達，破鏡不能重圓，但照片還不能復原嗎？于是，我把夾在相冊里已經六年的碎照片翻出來，先用透明膠把它粘貼起來，然后，又用數碼相機進行翻拍，再然后，把數碼照片復制到電腦上?？墒?，到電腦上一放大，這哪兒是冬妮婭呵，簡直就是動漫里的太空人，鼻歪、眼斜、豁兒嘴。但我沒有灰心，我下載了光影魔術手、美圖秀秀等相片處理軟件，花了三天三夜的時間來進行修復和美化，但是，怎么也修不出原來的效果，越修越感到不真實，越修越覺得這不是我心目中的冬妮婭。我終于悟出一條：美好一旦被撕碎，再也無法復原的！

后來，我又想出一個辦法，到清晏園去，到那棵歪脖子柳樹那兒，進行原物拍攝，然后再運用現代科技進行合成。第一次我冒著瀟瀟春雨，拍攝了50張照片和長達25分鐘的錄像，將其制作成視頻，配上背景音樂《江南雨》，傳到網上，馬上得到網友的紛紛好評，而我反復看了三遍，卻始終找不到我想要的那種感覺。我要的究竟是什么感覺呢，自己也一片茫然。接著我又把邢曼妮寄給我的四張生活照，通過掃描，再運用剪裁、復制、粘貼、克隆等程序，把她嫁接到那棵歪脖子柳樹上，仍然沒有當初的韻味，倒有點像一個尋短輕生的女人在那兒上吊一樣！

終于有一天，我想到了電影中運用替身的辦法。記得是母親節那天，天氣特別晴好，艷陽天，東南風，與當年邢曼妮扮裝冬妮婭時一個樣。我興沖沖地來到了清晏園的那棵歪脖子柳樹旁，選好了鏡頭和角度，等待著年齡特征與當年邢曼妮相近的少女。真是蒼天不負有心人！就在這時走來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子，拿著一個高檔手機正對著清晏舫在拍照。我輕輕地走過去，用手指指那棵歪脖子柳樹，對她說：

“你看那個鏡頭多好！”女孩不解地望望我。我又說：“你站到那歪脖子柳樹上，你扮演冬妮婭，我替你拍?！?/p>

女孩茫然地問：“什么叫冬妮婭？”

我忙比劃著說：“就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中的女主角，是英雄?！?/p>

女孩似乎懂了似的點點頭說：“哦，就是煉鋼鐵的英雄??？”

正當女孩興高采烈地向歪脖子柳樹上爬的時候，一個中年婦女快速地走過來，神情嚴肅地對我說：“你是搞廣告策劃的吧？有沒有同囡囡談好付多少錢？”

開始我被搞蒙了，半晌才醒過神來，趕忙解釋說：“您搞錯了，我不是廣告商。我想讓她扮演一下冬妮婭?！?/p>

婦女說：“什么冬妮婭、秋妮婭的？這關系到肖像權的問題，不給錢誰讓你拍？”

我忙解釋說：“這是不公開面世的，只作個替身用?！?/p>

婦女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對著已站到柳樹上女孩喊：“囡囡，快下來，你不是要買衣服的嗎？！”

女孩不情愿地走下柳樹。

婦女拖著女孩的膀子走過我身邊的時候，鼻子里哼了一聲：“神經??！什么冬妮婭、秋妮婭？現在騙錢的把戲多著哩！想用白人，沒門！”

責任編輯：劉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