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守與質詢

內容摘要：鐵凝的創作是有一定的倫理向度的。在她的文本敘事中，我們不難感覺其對生命基于人性的倫理關懷，《永遠有多遠》是其中的力作。在這部不太長的小說里，鐵凝以其悲憫的如椽之筆再現了主人公白大省對“善”的執著堅守而終至懷疑、嘆惋的無奈，從而展開了她對“善”這一道德倫理問題不懈的思考與言說。可以說，倫理是她一直關注、從未放棄的創作主題。

關鍵詞：堅守 質詢 善 倫理

《永遠有多遠》是鐵凝于1999年發表的一部中篇，它的出現引起了世紀文壇的強烈反響。在這部不太長的小說里，鐵凝以其悲憫的筆觸書寫了自幼生長于北京胡同的女孩白大省成長的坎坷遭遇及其戀愛的痛苦經驗，再現了主人公白大省對“善”的執著堅守而終至懷疑嘆惋的無奈，從而展開了她對“善”這一道德倫理問題不懈的思考與言說。可以說，倫理是她一直關注、從未放棄的創作主題。

倫理與創作

把小說創作納入道德倫理的審視視野由來已久，中國古代素有“文以載道”之說，這一思想影響深遠，古之學者行文論文均以此為基準，甚至完全把審美與倫理結合起來，以此作為評判文學作品好壞優劣的標尺。隨著時代發展，尤其是五·四以后，與之相適應的倫理觀念逐漸被消解，現代小說敘事基本上變成傳統所謂倫理道德的真空，但這并不意味著現代小說退出了倫理道德的言說，它們的敘事內容，即敘事的故事層面并沒有放棄對倫理話題的關注，而是通過敘事探究倫理的種種實像。只是在探究的過程中，文本的敘事逐漸從集體、絕對和同一的道德訓誨轉變為對個體、相對和多元的倫理敘說。對于這種變遷，劉小楓稱之為理性倫理到敘事倫理的轉變。

在此，有必要解釋一下理性倫理與敘事倫理。兩個術語均來自劉小楓《沉重的肉身——現代性的敘事緯語》。在這部充滿機趣的哲學隨筆中，劉小楓對此做出了較為明晰的論述，由此可知，理性倫理是注重價值判斷的，它追求人生和存在的結論；敘事倫理則呈現人生的狀態存在的悖論；結論是清晰的，悖論則是模糊的。所以，敘事倫理學，也可理解為模糊倫理學，它拒絕進入明確的道德世界，反對把道德問題說得一清二楚。[1]如果以理性倫理與敘事倫理來界定鐵凝的倫理敘說，那么，它應屬于敘事倫理的層面。在她的文本敘事中，我們不難感覺其對生命基于人性的倫理關懷，而這樣的關懷是通過文學敘事來呈現的，它雖也指向價值領域，但并未對此進行簡單的價值判斷。因為，“對文學而言這樣的判斷并無多大意義，文學不是訴諸于社會價值的……文學不解答應該如何，而是呈現曾經如何，現在如何。”[2]也許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在關于“善”這一倫理敘事的處理上，鐵凝雖然細心呵護人性中潛藏著的溫暖碎片，但并未回避它在現實中遭遇的困難、尷尬，它的過時或不合時宜。這正是鐵凝的矛盾之處，而這種矛盾，使鐵凝的敘事走向了更為廣闊的人性領域，也使文本精心打造的倫理世界區別于傳統小說文本的道德訓誨，具有了獨特的、歷久彌新的美學意義。

善的倫理意識

鐵凝的創作是有一定的倫理向度的。在其創作的三十年間，鐵凝塑造了一系列鮮活可感的人物形象：香雪、安然、山杏、安德烈等，這都是一些尚未被現代“文明”席卷的一群人，在日漸厚積的虛偽中，依然葆有人性中至為寶貴的成分。他們或許不是完人，但卻是一些善良的好人，擁有著一顆堅韌而善良的心。他們的存在使鐵凝的寫作具有了獨特的意義，也顯示了鐵凝寫作系統里的核心價值：善。善一直是其細心呵護的一塊倫理綠洲，也是其敘事倫理中最為突出的特點之一。

如果說，鐵凝關于善良之心的寫作是一個漸次清晰的主題；那么，惟一正面表達這樣主題的應是《永遠有多遠》。在此，鐵凝精心塑造了一個獨特的藝術典型白大省，這一人物身上集聚了好人所擁有的全部品質——善良、仁義、厚道。她處處遷就別人，即便是明知他人以不仁義的方式回報了她的仁義她也毫不計較，而是繼續釋放著她的熱情并心甘情愿地被他人所利用。白大省幾乎是無可救藥的，但正是對于善的單純堅定的信念、熱情執拗的找尋讓人心生敬意。看得出來，鐵凝骨子里是很喜歡這個人的，她曾在這篇小說的創作談中說：“惟有她不變，才能使人類更像人類，生活更像生活，城市的肌理更加清明，城市的情態更加平安。”[3]顯然，鐵凝對這一人物傾注了很深的寓意，試圖在其身上找到一條出路，把二十世紀以來隨著科技日漸發展，物欲日益膨脹而“不斷丟失”的道德秩序重拾回來，把已經潰敗的人的形象重新建立起來。

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是逐步走向開放的時代，在西方文化的影響下，整個社會發生了深刻的現代性演化，新的價值觀和倫理觀如高樓一樣迅速被認同，而傳統的觀念和道德體系則在頃刻之間被無情地拋棄與忽略。現代化喚醒了被抑制的“自我”和“自主”，但同時也帶來了道德認同的危機、生活倫理秩序的混亂。這一真實而不無殘暴的面向帶給了人們很多的措手不及，粉碎了人們八十年代以來關于“現代化”的理想化想像。作為一個有良知且深富責任感的作家，鐵凝極為敏銳地意識到這一點，因而在其文學書寫中逐漸地、也是越來越清晰地將問題的討論置于傳統與現代的兩維視野中，并把對傳統的思考與反省作為“現代化”的必要條件。但鐵凝并未因此而站在對傳統文化激烈的批判立場上，她更加關注的是傳統中與倫理密切相關的部分，意在通過書寫被我們久已忘懷的傳統品德及其它們在當下的遭遇來探求它們存在的困境。值得注意的是，在書寫的過程中，鐵凝雖不乏批判與暴露，但能夠在批判暴露之余，通過敘事呵護一些日漸消失隱匿的溫暖事物，積攢生活的希望，正如她所說，“一個作家如果能夠在千變萬化的生活中，能夠葆有，或者能夠窺透一些屬于人類永恒的東西，不變的東西的能力，知道永遠有一些終生無法舍棄的東西，要是有這樣的能力的人，也是個有智慧的人。”[4]而她所謂的“屬于人類永恒的東西”，“終生不能舍棄的東西”應該指的就是一種干凈、純凈的境界，一顆對人類對生活永不褪色的善良之心與溫暖情懷吧。不敢說，鐵凝已經接近了理想的彼岸，但是，白大省的“仁義”，她的“傻里傻氣的純潔和正派”，她的“笨拙而又強烈之致”的感情，實是證明了鐵凝將我們“不斷丟失”的道德秩序拾回的努力，也讓我們再一次看到了鐵凝對人生善意的追尋。

善在當下的兩難境遇

鐵凝以其真誠的筆觸耐心地向我們出示了善在當下社會存在的最大可能性以及它對于人類日益潰敗的形象重構的能力。在物欲彌漫，享樂盛行的今天，鐵凝的堅守與努力確實值得我們的關注。但鐵凝并未因此而忽視善在當下所面臨的困境及遭遇的尷尬。頗有意味的是，小說將這種品質呈現于白大省與異性的婚戀關系當中，以她的“忘我的、為他人付出的、讓人有點心酸的低標準”來顯示一種被漠視和遭鄙棄的傳統文化品格，同時也傳達出作者對于北京城里那些不斷被摧毀的如胡同精神般的傳統文化的哀思。

所以，小說一開場，就設置了一種 “憑吊”的場景，它憑吊的是被“市都百貨公司”、“新安東市場”等現代摩天大樓所摧毀、覆蓋或取代的舊北京胡同。在“新北京”，駙馬胡同即將拆遷，它所存留的大約只是青石臺階、灰瓦屋檐和青磚砌死的門，“就像一個人沖你背過了臉”。《永遠有多遠》中白大省的善是與老北京胡同記憶糾纏在一起的，那么，老北京胡同的命運也同樣預示著白大省善的品質在當下所遭遇的尷尬。她的善良、仁義、厚道，并不能為她贏得所需的愛情和幸福，一個個男性在注視她、利用她、表揚她之后，都不無愧疚地然而又是堅決地相繼離她而去，她只能“永遠懷著一腔過時的熱情，迷戀她喜歡的男性，卻總是失戀”。這便是鐵凝所要展示的善所面臨的困境。從某種意義上說，傳統的老北京精神不能舍棄，但在現實生活中它卻顯得那樣的勢單力薄，以致于執著的白大省也不得不陷入了迷惘與困惑之中，尤其當她幾乎叫喊著說“永遠到底有多遠”時，那份由愛生恨的追認、戀舊和嘆惋就顯現出更為濃郁的感傷。

鐵凝以直面現實的方式，通過善良的好人白大省在現實社會中面臨的無言尷尬，進一步對善的合理性提出了質疑。“在物欲化的社會里，善良往往成為人們竊取利益的遁詞，善良是社會強加給人的，是遮掩利益不公的一塊布簾。白大省的豐富內涵恰在于此，本性上說她是善良的，但她本性上的善良并不等于社會所要求的善良，當這個社會把利益與善良捆綁在一起時，白大省的善良就失去了她的本性”[5]所以白大省對跪在她面前且當年曾利用和拋棄了她的郭宏大聲地喊道：我現在成為的這種“好人”從來就不是我想成為的那種人。這樣，人物所堅守的美德就具有了被動性，她的矛盾、困惑、猶豫與不安正好顯露出了鐵凝話語倫理中的猶疑：在物欲橫流的時代，善能否有效地遏止住惡的滋生？鐵凝自己也無法給出答案，她和她在《永遠有多遠》中的敘述人一樣對善的品德都有著自己的困惑與不安。白大省的老實本分、仁義癡情并沒有給她帶來幸福反而為此遭遇更多的生活負累和情感挫折，而并不那么純潔和正派的西單小六卻活得恣意瀟灑，成為永遠不敗的謎。這一巨大的落差強烈地困擾著她，但作為小說家，鐵凝沒有掩飾自己所感受到的，而是以直面現實的方式，撥開重重障礙，去觸摸生命的本相，并隨時用善意的心靈去質詢和撫慰，這樣，鐵凝在自己的敘事倫理道路上尋找到了自己的表達重點。

結語

文學作品離不開對人生的描述，人生離不開倫理的支撐，因此它永遠與倫理道德有著或隱或顯的聯系。但鐵凝筆下的倫理不是簡單意義上的倫理，它以生命、靈魂為主體，重在呈現人類生活的豐富可能性，重在書寫人性世界里的復雜感受并以生命的寬廣和仁慈來打量一切人與事。這在不遺余力地展示存在的荒涼景象或表達人性限度的當代作家中的確不失為一種特例，值得我們關注與重視。鐵凝曾說：“我主張小說倡導善的力量，給人靈魂的提升，對人生和世界永遠保有信心和愛。”“不回避苦難但能看到苦難背后作為底色的善，這才是高境界的人生。”[6]《永遠有多遠》與此種創作心態不謀而合。透過文本的敘述，我們確實發現了鐵凝一貫堅守的東西，那就是對生活的不離不棄，對人類永遠的善意、愛和體貼。

參考文獻：

[1][2]謝有順.鐵凝小說的敘事倫理[J].當代作家評論，2003(6)

[3]鐵凝.永遠的恐懼和期待[J].小說月報，1999(2)

[4]吳義勤.鐵凝研究資料[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9，41-42

[5]賀紹俊.鐵凝評傳[M].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05，161

[6]鐵凝.穿越滄桑回歸純凈[N].新京報，2004-2-23

（作者單位：廣西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宋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