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古夜郎音樂文化的遺音

編者按：“貴州少數民族音樂文化集粹”由貴州省音樂家協會編，李繼昌、高應智、王承祖、張人卓等編著。匯聚了貴州苗、布、侗、土家、水、彝等民族的古歌、情歌、酒歌、喪葬歌等，是貴州少數民族音樂文化保護和傳承的一項重要研究成果，是一套展示貴州豐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源的叢書。本文分節介紹該書內容，以期為貴州少數民族音樂文化樹碑立傳并使之發揚光大。

一、生命之樹的詩畫

“游方歌”即情歌，出自苗疆腹地黔東南。“游方”是苗語音譯，本意是“到處游玩”，引申之意即“青年男女交往戀愛”。用“游方歌”的稱謂取代漢語的“情歌”稱謂，既具有民族色彩，而且形象，有詩意，所以具有代表性。

以歌言情示愛，是我國綿延數千年的“國風”。涌動在苗族人民社會生活中的“游方歌”，是中華民族獨具特色的一絕，是生命之樹的詩畫。

苗族是個力倡婚姻自主的民族。分散聚居在狹窄生活空間的苗族各個支系，都對關乎族群繁衍發展的青年男女交往、戀愛、婚嫁的游方活動給予特別地關注，賦予游方以重大的社會意義。他們專門設置了“游方場”、“馬郎坡”、“姑娘房”等，讓未婚男女相約在這些場合無拘無束地唱歌談情，乘機擇偶。但游方活動也不拘于這些固定的地方，凡草坡、村旁、河邊、樹下，均可游方。除未婚男女外，也有少數已婚男女參與，但僅屬助興或觀禮性質。苗族青年男女的游方社交活動沒有什么特定儀式，也沒有任何約束，可以盡情歌唱，盡表欣戀。苗族青年男女的戀愛自由，體現了苗族是個熱愛自由、追求自由的民族。

游方歌的唱腔各式各樣，曲調非常之多，但各地區、各支系、各個相同服飾的族群，都各有自己比較固定的唱腔和曲調。不管哪種唱腔和曲調，唱時都很講究氣息處理，強弱交錯，起伏跌宕，輕柔婉轉，細致入微地表達真摯情感。演唱形式多為獨唱、對唱或二重唱；游方場上群體對唱時，也有男聲小合唱、女聲小合唱、混聲合唱等。歌詞內容除了沿用傳統的情歌外，便是根據對象、根據戀愛的程度、根據當時當地的情境即興編唱。

唱游方歌已成為社會風尚，歌唱能力的學習與展示，被視為一種文化素養，從而發展成游方歌式樣的風格多姿多彩的歌種。

二、游方習俗

苗族男女青年游方，開始時往往由兩男兩女以上的群體在游方場或山坡上對唱，這時所唱的游方歌多為前人留下的傳統民歌，這種帶有表演性質的游方歌往往成為考察對方智慧、擇偶相交的序曲。序曲過后才是竊竊私語般的單個對唱。隨著愛情發展進程，唱出很多不同內容的歌。而這些歌除傳統情歌外，多是即興編唱，但即興編唱的歌不成套路，只是真情實感的交流。不過有些編唱得好的，一經流傳開來，也就逐步變成傳統民歌了。傳統民歌因此得以不斷地豐富與發展。

從內容上，按戀愛進程可分為：初識示愛的“見面歌”、“試探歌”、“贊美歌”；相交熱戀的“相戀歌”、“求婚歌”；曲折婚嫁的“婚嫁歌”、“逃婚歌”、“分別歌”、“單身歌”等等。

1.初識示愛

初次見面，互相招喚，都是用很禮貌的歌聲呼喚對方。如流行于畢節地區大方縣《同齡的姑娘》，就是后生對姑娘的招呼。

歌詞大意：同齡的姑娘哎，雀子在巖腳下喳喳叫，你是哪位有情的姑娘？如果你真的有心有意，就不怕繞山繞水繞路來。我們交換心愛的帶子，永遠相好。（熊明芬 演唱，胡家勛 紀錄，張自明、楊朝云 譯詞）

而姑娘召喚后生又別有一番表述方法，如流行于黔西南情隆縣一帶的《木葉一叫不用媒》。

用設問的方法互相招呼，也別有情趣。如流行于貴陽花溪一帶的《誰過我們得寨林》。

歌詞大意：是哪個寨子的后生？打扮得這樣漂亮！

過我們的溝邊，過我們的寨林。

是哪個寨子的姑娘？打扮得這樣漂亮！

過我們的溝邊，過我們的寨林。

（唐幺妹 演唱，陶必嘉、吳厚廉 紀錄）

黔東南一帶所唱的“見面歌”又另有一種味道。如：

女：啊!遠方的客人，

我們好好地坐在自己的村莊，

你們好好地坐在自己的村莊。

你們這樣黑咕隆咚地走夜路，

來打攪我們安靜的地方，

到底是為了哪樣?

男：啊!聰明的姑娘，

你們心里明白嘴里故意講。

如果真的那樣想，請聽我來唱一唱：

你們好好地坐在自己的村莊，

我們好好地坐在自己的村莊。

只為這一雙討厭的腳呀，

拖著我們這樣黑咕隆咚地走夜路，

來打攪你們安靜的地方，

為的是想來和你們游方。

唱明了來意之后，就唱出一些盤問對方的姓名、住地以及家庭情況的歌，如

女：你們是哪個寨子的后生?

打扮得這樣漂亮!

你們走過的是哪條嶺？

你們涉過的是哪條江？

你們才到我們這個地方。

男：我們從不近不遠的地方來。

我們從荒山荒嶺的地方來。

為的是找到好地方，

為的是找到好姑娘。

黔東一帶則常以討糖、討菜、討歌為借口，尋求相見、相識。如：

男：晚霞映紅西山頂，

半路喜逢歸來人。

心底有歌想唱出，

但愿打動妹芳心。

繡花包里裝蜜糖，

施舍一點好甜心。

女：天邊飛來“知最雅”，

歌聲清脆動人心。

阿哥想糖不早說，

半路我去何方尋？

銅仁地區松桃苗族自治縣的苗歌則直截了當問對方，如《坳山》（二）。

還有一種初次見面不好意識唱歌，過后又后悔的。如流行于黔西北一帶的多聲部民歌《月亮出來月亮黃》。

歌詞大意：月亮出來月亮黃，叫我唱歌我心慌；

當時當面我不唱，過時過后我放開嗓子唱。

月亮出來月亮黃，叫我唱歌我怕羞；

當時當面我不唱，過時過后我充能。

合唱部分意譯：

上聲部：不可惜芭茅草，只可惜針茅草。

不可惜你生得好，只可惜你誠實真心。

下聲部：你會唱，我不會唱。

你會唱，你多唱幾首來安慰我的心。

（楊應允、楊開杰 演唱，胡家勛、石應寬、楊清安 紀錄）

這種“叫我唱歌我心慌，當時當面我不唱，過時過后我放開嗓子唱”的心理描述，真可謂細膩而真切，把少女害羞的形象，通過委婉的旋律、和諧的幫腔，活生生地刻畫出來了。

這種歌的多聲部往往出現在每個樂段的末句，民間稱“幫唱”，苗語叫“嘍斗”。“幫唱”進來的旋律與主唱有所不同，形成二重唱和三重唱。這種多聲的尾聲產生一種融洽、和諧、圓滿的藝術效果。這種歌的歌詞結構比較復雜，引子用苗語；主體唱段有的用苗語，有的用漢語，也有的苗、漢語夾用；結尾多用苗語。這里值得研究的是，其幫唱旋律與主唱旋律雖無規整的節奏關系與和聲關系，但卻是和諧悅耳的。

“見面歌”唱過之后，又進一步互相探詢。這種可稱“試探歌”。如流行于六盤水六枝特區的《妹妹招張不招張》，直截了當問對方同不同意對唱情歌。

試探的內容是多方面的，如黔東南劍河縣一帶流行的《你是石碓還是水桶》，就非常有趣。

流行于黔西北納雍縣一帶的《你看東邊那朵云》，用比喻的方法解除姑娘怕羞的狀態，引入正常的對歌說愛。

合唱部分歌詞意譯：

1. 上聲部：看來你已經好了，不想唱!

下聲部：會唱得很啰，那位小情哥！

2. 上聲部：看來你已經好了，將就跟啰!

下聲部：唱得好!

(楊風祥、楊朝才 演唱，石應寬、胡家勛記錄)

在有了初步了解后，他們便互相鼓勵及時尋找終身伴侶。唱出贊美青春的“青春歌”，以互相激勵。如：

要想折花就趁花盛開，

要談情說愛就趁我們還年輕。

不折花花就謝了，

不談情說愛我們就要老了。

青菜吃瘦了田泥，

歲月摧殘著哥哥的青春歲月，

摧殘著妹妹的青春歲月。

摧殘得哥哥頭發亂蓬蓬，

摧殘得妹妹頭發亂蓬蓬，

不像年輕的時候了。

有些歌更為有趣，他們用風趣詼諧的激將法互相鼓動，把對方激出家門，以便“游方”。如：

男：聰明的妹妹出來玩耍。

愚笨的妹妹在家陪媽媽紡花，

等著媽媽夸獎她：

“我的女兒真乖，

不跟人家去玩耍。”

妹妹啊妹妹，青春不再來。

女：聰明的哥哥出來唱歌，

愚笨的哥哥在家陪爹爹烤火，

等著爹爹夸獎他：

“我的兒子真乖，不跟人家去唱歌。”

哥哥啊哥哥，青春不再來。

他們的歌聲非常優美動聽，請看丹寨的《唱歌要趁年紀輕》。這首歌的歌詞大意是：“我們種樹去。唱歌要趁年紀輕，臉上漂亮又好看，頭發黑黝黝。莫等到將來年紀老了，臉上起皺紋，頭發白了落得光生生，像那水田干裂口，想唱歌也唱不成了。老了的水獺吃不到魚，遠來的鳥兒住不久。來吧，你若出嫁后，當了別人的家，就不能和我們唱歌了。”

流行于銅仁地區松桃苗族自治縣的《魚不闖灘難成對》，又是一種格調。其旋律只用了三個音，都是平穩地級進或同音進行，近乎歌詞的吟誦。歌詞則通過刻畫姑娘在織布時，想起了游方的男友而神魂不定的狀態，從而生動地表達了姑娘的思念之情。

愛情的幼芽萌發了，雙方唱起了贊美對方的歌。這種“贊美歌”的歌聲尤為優美抒情，非常令人心醉。如流行于黔東南的《哪條山沖里的秧苗這么嬌嫩》。

歌詞大意：

是哪條山沖的秧苗這么嬌嫩?是哪家的姑娘這么漂亮?

穿著新衣八九件，美麗光輝耀人眼。

哪個見了不羨慕，哪個見了不喜歡。

請和我們唱一回吧，要不，

等到二天轉回來，已變成蚊子飛去。

那樣多不好，那樣多可惜。

(熊智葵、熊智輝 演唱，李惟白 記錄)

流行于六盤水市六枝特區一帶的《白雁飛來》便是一首直接贊美姑娘的“贊美歌”，歌中把姑娘比喻為白野鴨、白雁等，不但贊美姑娘長相美，而且贊美其佩戴的金銀首飾十分漂亮。

第2段歌詞大意：

白雁飛來落在水田壩，白雁打濕了翅膀。

爹媽生養你那么漂亮，讓你把金銀戴在手指手臂上。

白雁飛來落在水田壩頭，白雁下水扇動著翅膀。

爹媽生養你那么漂亮，讓你手指手臂戴銀，

頭上頂瓦，我愛你不想講。

(趙樹學演唱，楊端端、張仁卓記錄)

二、相交熱戀

通過互相贊美，情意再度升華，于是又通過熾熱的歌聲，把真誠的愛戀傳達給對方，這便是苗族情歌中的主要部分“相戀歌”。

相戀歌里有各式各樣的表述方法，雙方表示決心相愛的歌最多，這里僅舉幾例。如流行于黔西南貞豐一帶的《阿哥愛妹妹知情》，連用三句比喻，最后一句才點明主題“阿哥愛妹妹知情”，很富有詩意。

這種風吹不散、雨打不爛的愛情，這顆金鏈銀鏈也牽不走的戀人的心，多么堅貞，多么樸實無華!這實實在在的歌聲，多么令人感動啊!

再請細瀆流行于黔東南丹寨縣的《阿哥嘴巴甜》。這是一首兩音歌，全曲只用了“l5”兩個音，但通過節奏的變化與組合，再加上深情地歌唱，卻構成了一種優美生動的旋律，很好地表達了“歌聲情意濃，叫妹神魂顛”的思想感情。

流行于貴陽地區一些苗族村寨的《有心爬樹爬到尖》，旋律流暢，歌聲悠揚。姑娘用巧妙的比喻表達了無比的堅貞；小伙的比喻更是堅決。

第2段歌詞大意：有心爬樹不怕高，有心戀姐不怕刀；

要死死在刀尖上，要埋埋在姐胸膛。

（吳海成 演唱，李玉生 采錄，柳溪、胡玉琴 記錄）

在熱戀中，姑娘們敞開胸懷，吐露誠意，讓對方做最后選擇。這種歌充分展示了苗家姑娘純樸、真誠的戀愛觀，值得細細品味。如流行于清水江一帶的《李子歌》。

苗嶺山區的春天，桃花紅、李花白，楊柳翠綠，杜鵑殷紅，一幅幅美麗的畫卷，令人心曠神怡。入夏，桃子、李子遍地皆是。熟透的李子酸甜可口，未成熟的李子苦澀難咽。《李子歌》的歌詞借這種極普通的果子來抒發真誠、質樸的戀愛觀。“輕輕把樹搖，熟的向下落，生的留樹上”，多么自然；“甜的就請吃，苦的吐地上”，多么委婉、質樸；“果熟自然甜，合心就成雙”，多么憨厚，又多么富有哲理。這種自然、生動的比興，毫無雕琢之痕跡，美在璞玉天成。

此歌的曲調優美、深情，扣人心弦。其旋律很有特點。曲中可以明晰地分辨出兩種旋律成分：一是以抒發感情為主的抒詠性旋律；一是以陳述唱詞為主的敘述性旋律。抒詠性旋律可以拋開實詞，用襯字襯腔把內心的激情盡興地抒發出來，音調可高可低，可長可短，故節奏自由，腔幅寬長，便于抒發強烈的感嘆式情緒。敘述性旋律以陳述唱詞內容為主，故它的音調與語言的字音、聲調、語氣、語勢緊緊吻合，帶朗誦風格，接近自然的語言形態。節奏緊密，多屬一字一音，句問的節奏較規整，曲中兩種旋律成分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深刻感人。

為了表現細膩的思想感情，曲調采用同宮系統的調式交替手法，調高為l=G。第1～8小節的音列為“1 2 3 5 6”，樂段終止音為“l”，系G宮調式；第9～15小節的音列為“6 1 3 5 6”，樂段終止在“6”音上，屬E羽調式；第16～46小節又交替到G宮調式；第47～51小節又交替到E羽調式；第52～56小節最后一個樂句卻出現了新的調式，音列為“5 6 1 2 3 5”，完全終止音落在“5”上，系明顯的D徵調式。這個深沉、穩定的樂句使全曲的樂意得到圓滿結束。苗族民歌曲調多為徵調式，其次為羽、商、宮。此歌出現其他調式，顯得不穩定，最后轉到微調式才得以圓滿結束。

這支歌的段落分明、層次清晰，歌詞質樸，能充分表達苗族青年健康、純正的戀愛觀，值得學習、品味。

相戀歌還有一些是表現暫別之痛苦的，聽了令人心醉。這類歌數量不少，所以通稱為“分別歌”。流行于黔東南丹寨縣一帶的百唱不厭的情歌《晚上想得多》，就是這類歌曲的代表。

流行于六盤水市水城縣一帶的《牢添若，真添力》，也是一首分別之后互相思念的苗族敘事歌，旋律優美流暢，流淌出真誠的懷念之情。

歌詞大意：我在我的家鄉，時刻想念著你，

但我們沒有時間見面，好像想你都是假的。

（佚名 演唱，祝興乾 紀錄，王承祖 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