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難

一

辦完夫人的喪事后，退休教師王守定感覺很累，歪在沙發上似睡非睡了一小會。睜開眼睛，忽然發現尊尊不見了。尊尊，尊尊！王守定急切地呼喊，卻不見尊尊顛顛地跑來，接連又喊了幾聲，仍不見尊尊的蹤影，感覺不祥，便站起來到后陽臺的窩里去看，窩門敞開著，卻不見尊尊。伸手往窩里摸了一摸，涼涼的，似乎尊尊不在窩里已好長時間了。他便有些著急了，從狗窩找到他的臥室，又從臥室找到書房，書架下面也扒下身子去看了，嘴里還不停地喊著尊尊，尊尊，站起來又找到廚房，家里各個角落都找遍，還是不見尊尊的蹤影。王守定老人急得差點要哭出聲來，氣餒地坐在沙發上思索著它會到什么地方去了。

尊尊是有些由來的。那時夫人還在世，一天早晨老倆口照例登山健體，走到山腳一條溪前，見岸邊圍著一些人，走過去一看，原來溪里有一條落水的小狗，已被先來的一個男人撈了上來，立在對岸的一塊石板上，在冬日的陽光下瑟索發抖。此時，撈狗的那個男人做完這件事就要離去了，對岸圍觀的人勸他說，你將它抱回家去吧，它會感激你呢！那男人便用手將那條狗舉起讓對岸的人看，滿頭滿面都是紅疙瘩。呵，原來是一條患皮膚病的小狗，怪惡心的，那男人很快又將它放回石板上去，洗了洗手跳過這邊來。

圍觀的人漸漸少了，只剩王守定夫婦和一位中年婦女。

唉，狗主人也太沒良心了，有病就將它扔出來……中年女人說，說罷便往前面的寺院走去了。

只剩我們了，夫人說，老王，我們將它抱回去吧，怪可憐的。

可是，它得的是皮膚病呀。王守定猶豫說。

怕什么，送寵物醫院去看醫生，一定治得好呢！夫人鼓動說。

王守定不再說什么了，跳過溪去，將那狗兒抱了過來。

到寵物醫院診治了幾次，狗兒身上的紅疙瘩便漸漸消失了，夫人每天都為它洗澡，精心飼養一、兩個月后，狗兒滿身的白毛便又密又亮，略圓的臉，眼睛、鼻子組合的黑三點格外引人注目，出息成一只漂亮的公主狗了。夫婦倆經過商量之后，慎重地給它取了個名字：尊尊。有尊嚴的狗，不是隨便可以拋棄的狗。

打了免疫針，買了牌照，尊尊的戶口就算落下來了。

王守定家的尊尊正式成為了王家的一員。老夫婦每天出門登山、買菜、散步都要帶上自家的小公主，一團白雪，屁顛屁顛地跟在主人后面，給人一種和諧融融的感覺。這樣的好日子不知不覺過了兩年，這一年發生了這么一件事，有一天散步時尊尊忽然失蹤了，倆夫婦找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乃至郊區的一些村莊也都找過了，仍不見尊尊的蹤影，又用尊尊的照片印了尋狗啟事，四處張貼，承諾提供線索給予酬謝，卻仍然泥牛入海無消息，正當老倆口自怨自艾，哀聲嘆氣之時，一天晚上，門外忽然有簌簌的抓門聲，老倆口忙從床上披衣起來開門，門才打開，一團白雪便一閃進來，呵，尊尊回來了！失蹤三天后的尊尊回來了！喜出望外，夫人抱起尊尊緊緊摟在懷里，臉也貼上去了。老倆口又仔細觀察，發現尊尊瘦了，身上還有些傷痕，顯然尊尊受到了欺侮，甚至還被人關押過，老倆口心疼，拿出牛奶和為尊尊特制的鹵牛肝等，制作成精美的晚餐讓它吃。直到十多天后，他們才從各種斷斷續續的傳言中知道事情的真相：原來尊尊是被一家養狗的婦人偷走的，她發現尊尊又漂亮又干凈，就想將尊尊偷去給她家的黃狗做媳婦，她暗中已觀察了好幾天，終于在那天散步時老倆口遇到熟人站著講話之際，悄悄下手并得逞了。可是尊尊卻不喜歡她家那條黃狗，那黃狗每次進攻，尊尊總是跳來躲去，甚至與黃狗撕咬。這樣足足折磨了三天，那黃狗也沒有得逞。這天，那婦人打開籠子，給它們送進一些食品，可是籠門才開，尊尊便呼嘯著沖了出來，繼而又沖出了她家的大門，憑著它靈敏的嗅覺，終于找回到主人家里來了。

好狗！好狗！老倆口為尊尊的失而復得欣喜若狂，至此更是將它視為掌上明珠了。

真的就是掌上明珠，因了它，王家的飲食結構也改革了。那天，王老師十年前的一個學生來看望他。此人在鄉政府干過幾年，最近調任縣長助理，上任也才一、兩個月，便不忘當年恩師，登門拜訪。

王老師，要沒有你當年諄諄教誨，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我是斷斷考不上重點，也就沒有了今天……

瞧你說的，高效同學，你有今天的作為，都是你個人的努力！縣長助理，父母官，就多為老百姓做實事吧！

當然，高效我一定不忘老師的教誨！說罷當了官的學生又誠懇地說，今日是他離校十周年的紀念日，特請老師、師母一道出去聚聚，最近城里出了一家特色餐館，瓦罐燜狗肉非常有名，就是俗話說的“佛跳墻”，一罐狗肉埋在子母灰里細烤三天三夜，開罐時那香味真是名不虛傳，他在鄉里吃過不少狗肉，卻很少嘗過這“佛跳墻”！

吃狗肉我是不去的，王守定說，我既養了狗就不吃狗肉了。

高效便有些尷尬。王夫人一旁見了說，這樣吧，你倆今天哪兒也別去了，我給你們弄幾個菜，你倆也好敘敘師生情！說罷便去買菜，尊尊也屁顛屁顛地跟著去了。可憐王夫人，此一去便再也回不來了。

那天王夫人在菜場前遭遇醉駕，那醉鬼司機撞倒人并不停車，尊尊追在后面憤怒地吠吼，不起作用，那車越跑越遠，它只好折回來守護在血泊中的王夫人前，不時發出悲泣的叫聲。尊尊的叫聲引來許多路人，有人打120，有人打110，很快，120急救車風馳電掣而來，可是到了醫院，王夫人已來不及搶救了……

現在夫人入土為安了，尊尊卻忽然消失了，連最后的伴侶也離開了他，蒼天真要讓他最后的余生也徹底孤獨嗎？如真是這樣，還不如讓他早些了斷。從這天起，王守定老人便不言不語，茶飯不思，趕回奔喪的兒子不斷地安慰他，也才勉強動一動筷子。兒子非常著急，眼看假期就要滿了，但老父這樣的狀態，他怎忍心離去呢？將父親接到他供職的城市去，但大城市房價貴得頂破天花板，他至今也還是租房族，單身漢，三、四十平米，父親去了那里，憂郁加憂愁，這不成了敬老反而害老嗎？

兒子是一個好兒子，名叫王鵬，北京一所全國重點大學畢業后留在北京工作，事業心很強，但家里發生了這么大的悲劇，也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工作，匆匆趕回奔喪。這幾天，他忙得夠嗆，母親的喪事辦完了，又要安慰父親，還要籌劃母親墳墓的建造。有關部門還時常來找他，說肇事司機已抓到在押。賠償的事要協商解決。但一接觸實際，司機是一個很窮的鄉下人，百分之一賠償的能力都沒有，只能先擺一邊，造母親墓的事朝前。這天早晨，他與請到的師傅一起來到墳山上，遠遠地只見隆起的新墳前有一團白白的似花非花的東西，近了，竟是一只白狗臥在那里。

王師，這不正是你家的尊尊嗎？同來的那位師傅告訴他一個驚喜。

呵，多么忠誠的尊尊呀，主人即使埋葬入土，它還要陪著你，怪不得老父丟了它，就像三魂少了二魄一般，王鵬也大為感動，親切地喊著尊尊，尊尊，伸出手去抱它。但尊尊不認識他，站起來警惕地往后退，還對著他吠了幾聲。王鵬只得作罷，掏出手機接通家里的父親，老爸，尊尊找到了，在墳山上守著母親的亡靈……

尊尊回家后，王家便和順了。王守定雖然還沉溺在亡妻的沉痛中，但有尊尊在旁，妻子的音容笑貌時常被勾起，也漸漸恢復了常態。王鵬見狀，自然放心，理順了家中的事，便趕回北京上班去了。

二

與尊尊相依為伴，王守定老人又過了一些平靜的日子。這天晚上，電視里出現了這么一條新聞，說本縣松毛村發現一狂犬病例，一老人被一只狂犬咬傷，六天后死亡，縣疾控防疫部門立即趕赴疫區，隨后宣布松毛村為狂犬病疫點，封鎖進村出村所有要道，二十四小時內，全村養狗戶，須將自己的狗拴好，牽到指定地點，由專業打狗隊撲殺，違者后果自負。看罷這一條新聞，王守定緊張地撫摸了尊尊一下，但他很快又鎮靜了，松毛村是本縣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離縣城很遠，狂犬病暫時不會影響到城里來的。可是過了幾天，電視上的新聞又宣布，狂犬病疫區擴大到松毛嶺鄉二十四村，疫區內所有狗只必須全部撲殺。看罷這一條新聞，王守定不由自主地將尊尊緊緊抱在懷里，松毛嶺離縣城約有六十多公里，雖然暫時還危及不到城里來，但他已不能掉以輕心了。又過了兩天，電視里又有新聞宣布，永和鄉方圓二十公里，四十五村全部為疫區。永和鄉已是壩子，離縣城僅四十多公里，這是一個恐怖的信號，瘋狗病在蔓延，縣城里已風聲鶴唳，傳言四起，說縣里已成立了撲滅狂犬病指揮部，縣長助理高效擔任總指揮，打狗隊也在組建，只等一聲令下便行動。看來縣城也難保了，王守定老人徹夜難眠，兩點鐘光景他起來了一次，到狗窩那里觀察尊尊有沒有狂犬病的跡象，那病可不是鬧著玩的，傷了人死亡率很高的。但窩里的尊尊卻很安祥，聽到主人的腳步聲，搖著尾巴出來與主人親熱，這怎么可能是狂犬病狗呢？與尊尊玩了一會，他又回臥房里去睡，但仍睡不著，理智告訴他，這樣呆下去，只會坐以待斃，說不定明天或后天，電視上就會宣布，整個縣城都是疫區，到那時打狗隊就會出動，大開殺戒，尊尊就保不住了，出城路口一封鎖，任何一只狗長翅膀也逃不出縣城。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天亮時他終于打定了主意。出逃的準備工作做得很細，尊尊的旅行箱剪了幾個洞，足夠它呼吸，當然銀行存折不能少，一路上要花很多錢呢！做完這些以后，他忽然又想，此一去人和狗都很辛苦，可謂代價不菲，如果尊尊身上帶有狂犬病毒，這代價就冤枉了。為了慎重，出發之前，他決定到寵物醫院請醫生為尊尊體檢，沒有病毒再行動，如有病毒只能讓它“安樂死”了。

他牽著尊尊出門時，街上已看不到什么狗了。路過“佛跳墻”狗肉館前面時，那里已改為宰狗店了，門前幾只籠里擠滿了待宰殺的狗，驚恐的眼睛望著街上過往的行人，悲哀的吠聲一浪高過一浪。一支長鉗伸進籠里，一只小狗被夾了出來，嘭地一聲摔在案板上，一把尖刀便刺進腹腔，血水噴涌而出，從案板上簌簌淋下，在街邊形成一條小溪，無拘無束地流著，流到籠下時有些淤積，血水便汩汩地泛著粉紅色的泡沫，空氣中彌漫著嗆鼻的血腥味。太陽已經出來，一群蒼蠅轟炸機一般撲了過來，降落到側面那堵釘滿狗皮的墻上。一個剝狗皮的伙計正在剮一條吊在鐵鉤上的狗，鋒利的刀子所向披靡，三下五除二，剝衣服似的將那條狗剝得赤身裸體。見他牽著狗走過，主動便說，你隨便拴那兒吧，不分大小，十元一只，過兩天，打狗隊來處理，你就什么都沒有了，現在還來得及，能撈一點算一點，到下午，小狗只能五元一只了。

王守定聽了毛骨悚然，急忙將尊尊抱了起來，他感覺尊尊在他懷里發抖，后悔從這條街上走過，白了那個伙計一眼，恨恨地嘟囔了一句，劊子手，匆匆而過。

劊子手？那伙計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罵他，搖搖頭，在后面回罵了一句，呆瓜，你是人還是狗？

到了寵物醫院場景卻另是一樣，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王守定有了這樣的感覺，這里的狗都被各自的主人抱在懷里，挨次等待醫生的關懷。醫生也曾是他的學生，問明王老師是為他的寵物狗體檢有無狂犬病毒，感嘆說，全縣的狗都應該這樣甄別一下，不帶病毒的就不能濫殺，濫殺無辜是罪過，說罷嘆息著搖了搖頭。

尊尊的體檢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各項指標都正常，不帶狂犬病毒。王守定很高興，臨走時又裝作開玩笑似的問，你這體檢結果算不算數？

怎么不算數呢？那學生道，我這寵物醫院也是經縣衛生局、農業局、工商局批準的合法獸醫院……

王守定放心地帶著尊尊回家去了。

傍晚街燈放亮時，王守定將尊尊裝在處理過的旅行箱里，來到車站，開始了他的帶狗逃難計劃。夜晚有臥鋪班車，方向與疫區正好相反，王守定老人背包拎箱地上了車。直到現在，他也沒暴露他帶著狗。他感覺后面有一張大網慢慢向他逼近，他還沒有完全逃離這張大網的控制，直到車開動行了一程后，他才在床鋪上放出尊尊，自己往外挪給尊尊一個位置，人狗同眠，任車行駛。天亮后，班車略作休息又繼續行駛，夕陽西下時才到終點站，一個三省交界的小縣城。

小縣城有小縣城的特點，旅館就分單人間、二人間、三人間、四人間，甚至還有八人間、十人間，王守定選了二人間。自從老伴不幸遇難后，他就很孤獨的生活，住二人間也許還能交上一個朋友，相互說說話。很長時間了，他只能與尊尊說話，他相信人與人有緣分。入住時尚沒有客人，他洗了個澡，出浴后順便也給尊尊洗了。看了一會電視正要睡覺，門忽然被推開了，一條小黃狗朝先跑了進來，接著門口出現了一張長滿胡子的臉，王守定忙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

你也住205號？

正是正是，那人說著便坐在空著的那張床上。

你不嫌我帶著狗吧？那人坐穩又道。

我也帶著一只，王守定照實說，又喊尊尊，尊尊！

尊尊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搖著尾巴望著它的主人，忽然見了那只黃狗，便嗅著走了過去，兩只狗便互相嗅，嗅了一會便一塊兒玩了。

兩個狗主人會心地笑了。

你也是帶狗出來的？大胡子問。

王守定點點頭說，家鄉那邊遭狂犬病打狗運動，帶狗出來避難呀。

這就巧了，那人說，我也是帶狗出來避難的。先前在林縣那邊，后來聽人說合縣郊區有人辦了個愛犬園，無主的流浪狗，有主的避難狗都收進去了，我便也慕名趕來了，明天便去找這個愛犬園。

真有這個善舉，我也去。王守定也動心了。

第二天兩個旅館結交的朋友，又到服務臺咨詢愛犬園的一些情況，

服務員告訴他倆，愛犬園名不虛傳，園里收留的500多只小狗健康溫順，活潑可愛。園主是一位名叫鄭林芳的曾經當過小老板的愛狗人士。一年前，鄭園長目睹流浪狗可憐的生存狀態，拿出她所有的積蓄，在郊區這塊荒蕪的土地上，建起了這個愛犬園。后來一些從狂犬病疫區出來避難的小狗也被主人送來寄養于此。

兩人聽罷興致勃勃，帶上各自的狗，大搖大擺地尋找愛犬園去了。

找到愛犬園，鄭園長正與幾位志愿者一道為狗做飯，她讓園里的醫生為兩只小狗檢查身體，然后領著他倆參觀小狗們的生活。小狗們果然活潑可愛，見鄭園長來了，像孩子見到母親一般高興，嗚嗚嗚地小貓一般叫著，爭先恐后跑了過來，站立起身子，搖著尾巴，雙手扒在鄭園長的腿上。鄭園長像慈母一般，喚著它們各自的名字，寶寶、點點、豆豆……摸摸這個的頭，拍拍那個的背，一副讓人眼饞的人狗和諧圖。王守定非常感動，500多只狗，每天的花銷至少也要500多元，只有出沒有進，坐吃山空，鄭園長有多少錢來支撐這個愛狗園？便主動說，鄭園長收下我的狗，我給園里捐3000元吧，人也留下來當志愿者，幫著照料小狗。同來的朋友也作相應的表態。鄭園長說，好吧，園里人手正緊，你們就留下來吧。

王守定老人開始了愛犬園志愿者的生活。

愛犬園的生活有點累，為小狗提供飲食、為小狗打掃衛生，定期洗澡，和小狗們一道玩，但很有樂趣。每天看著自己的狗與許多狗一道生活，王守定老人總會有一種父愛般的甜蜜。狗與狗交朋友，人與人和睦相處，愛犬園成為了超越世俗的人間樂園，生活中曾有過的煩惱被遠遠地置于腦后。

然而，世俗社會是超越不了的，三個月后的一天，一家房地產公司來人宣布說，愛犬園使用的這塊荒地，已被公司征用了，三天內就要開發。言下之意，愛犬園必須在三天之內拆除。晴天霹靂！鄭園長的愛狗事業將毀于一旦，志愿者們都對她十分同情，小狗們似乎也知道了情況，對著房地產公司來人發出了汪汪汪的抗議聲。但狗的叫聲雖然很大，愛犬園卻勢單力弱，最后鄭園長只好作出這么一個決定，避難的狗由各自的主人帶走，無主人的流浪狗由她帶著回自己的家去飼養。別無選擇，王守定老人只能領著他的尊尊回去了，離開愛犬園的那天早晨，園里一派混亂，推土機轟隆隆地向這邊開過來了，氣勢如雷，長驅直入。

三

王守定老人回到家鄉縣城的那一天，他感覺縣城里的氣氛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偶爾還會看見一只狗穿街而過，即使發生過疫區大規模的打狗事件，也已是昨日的故事，現在已是雨過天晴，這么想著，他不由擔心悶在旅行箱里的尊尊，悄悄將拉鏈拉開了一些，尊尊的頭立即便露了出來，驚奇地望著久別的故鄉，見周圍沒有什么動靜，他便不再將拉鏈拉回去。

一路走來，緊張的情緒漸行漸遠，快到家的時候，遇見了“佛跳墻”那個剝狗皮的伙計，他已放下屠刀，買了一筐菜正往摩托車上加。見到他，似乎是面熟的緣故，行了注目禮，見到旅行箱里露出的狗頭，眼神有些愕然。

回家后王守定老人過了幾天平靜的日子，一切與從前一樣，沒有什么人來打擾他，他與尊尊相依為命。尊尊經過這么一次逃難旅行，與主人的心貼得更近了，那黑珠子般的眼里常流露出感激的神色。老人洗腳時，它會到臥室里叼來老人的拖鞋，擺到洗腳盆邊，樂得老人嘻笑盈盈，連聲夸獎好狗好狗。主人一夸獎，它便會很乖巧地撲進老人懷里，撒嬌地直往里拱。更令老人感動的是，有好幾次他發現，夜里尊尊望著夫人的遺像，會默默地獨自流淚，那天夫人遇難時，留給它的印象太深了，它也與人一樣，很重感情呢。至此，尊尊在老人的眼里便是親生女兒，他平生沒有女兒，兒子又在遙遠的北京，尊尊正好填補了他人生的這一空白。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他不由想起當年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講過的老子這一著名的哲學觀點，為尊尊避難成功暗自慶幸！

然而，殉難的一天還是不可避免地來到了。那是一個普通的日子，早晨起床后，王守定照例去郊外步行運動。郊外健身運動的人依然很多，但帶狗出門的人基本看不到了。老人明白這是打狗的緣故，但沒有往深里想。回到家，尊尊歡躍著來門口迎接他，他歡欣地蹲下身子，乖狗乖狗地叫著與尊尊親熱了一陣。這天陽光很好，暖洋洋地從窗外瀉了進來，老人便為尊尊洗了澡，然后在這塊瀉進來的陽光里鋪上一塊小地毯，讓出浴的尊尊在這里享受日光浴，自己則用一把木梳子慢慢地為它梳順潮濕的白毛。陽光像舞臺上的追光慢慢移開了尊尊的身體，老人又拉動小地毯去追上陽光，不知不覺中，尊尊的白毛干了，柔柔的順順的，似一團白雪，如一朵盛開的牡丹，淡淡地散發著洗發香波的氣味。

服侍罷“小女兒”，老人開始做飯了。這期間，電話鈴聲響了一次，兒子從北京打回來的，王鵬只是詢問了父親近來的生活狀況，身體康否，聽出父親的精神狀態還佳便掛了。其實他也有煩心的事，從大一就開始戀愛的女朋友，因買房的計劃與現實居高不下的房價而氣餒，對婚姻的信心也隨之降到低點。當然，他是不愿向父親說這個問題的，父親的退休工資甚至積蓄，對他買房是無助的。

掛了電話，飯也熟了。一樣的飯菜，老人的餐桌上有一份，餐桌下尊尊的飯盆里也有一份。吃過飯，老人照例要午睡一會，尊尊守在臥室門口靜靜地望著老人入睡。剛■了一會兒，尊尊就來到他床前，用小爪子將他抓醒了。他不明白地望著尊尊，不知發生了什么。忽然聽見門外有腳步聲響，接著門鈴被按響了，他走到門后面，就著貓眼往外看，模糊地見到幾個陌生人，正猶豫著要不要開門，門鈴又第二次按響了，他只好開了門。門一開，一伙人旋風般地進來了。

你們……他怔怔地望著這伙不速之客。

我們是狂犬病防疫指揮部的，執行公務，其中的一個人說，大家便拿出紅袖套往手臂上戴。據群眾實名舉報，你家藏狗不交，這是違法的。那個小頭目似的人公事公辦地說。

可是狂犬病已過去好幾個月了，何況我的狗是不帶病毒的，有醫生檢驗證明作證。王守定振振有詞，有幾分捍衛真理的氣概了。那幾個人便面面相覷，有一人說，你將證明拿來我們看。老人便取出證明給他們看，看罷證明，他們嘀咕了幾句，便自行在沙發上坐下了。

我看這樣不行，那個小頭目忽然又說，高效同志大會小會上都在說，為了人民的生命安全，我們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能放走一狗。狗就是狗嘛，就是不發生狂犬病，我們不也殺了千千萬！

高效同志？王守定被提醒了，高效就是我的學生，你們快喊他來！

那個小頭目有些為難了。他能來嗎？高總指揮能來你家嗎？他反過來問王守定。

王守定便說，他如果不來，你們今天先把我處理了，再處理我的狗！

話說到這份上了，那個小頭目只好說，那就考驗考驗高總指揮吧！說罷拿出手機撥通了高效的電話。

高效最終還是來了，總指揮無意中被逼到了風口浪尖上，他不能不來。

老師，原諒我！望著滿面怒容的王老師，高效怯怯地說。學生擔任維護人民大眾生命的重任，身不由己，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高效，王守定說，我的狗經醫生檢驗不帶病毒，而且狂犬病事發已好幾個月了，你還不分青紅皂白繼續濫殺，這也是真理嗎？

老師，我今天不殺你的狗，那些被殺狗的群眾能答應嗎？誰讓你被人實名舉報呢？高效終于說出了真話，明天檢查團就要來了，如果我今天徇了私情，也有被舉報的可能。老師，你也應該體諒我呀！

那么你是為了自己而要殺生害命呢！王守定憤怒地拍了一下茶幾。高效冷靜地望著老師，面無表情。心里卻冷笑說，讀書那時，每臨考試，你不總是告誡我們，正確答案只有一個嗎，……但嘴里還是說，對不起，老師！狗就是狗，不必太在意呢！說罷轉身走了。

接下來的一幕便是驚心動魄了，尊尊很快被打狗隊員搜了出來，一支長鉗夾住了它的脖子，大難臨頭，它呼天喊地地叫著，王守定怎看得過這樣的場面，發出蒼老的吼聲，不顧一切地沖過去搶救自己的心肝寶貝，但兩個隊員組成的人墻便輕松地將他攔住了，他依然不屈不撓地吼著，聲音咆哮如雷，影響非常不好，為了盡快結束這樣的局面，小頭目使了個眼色，夾狗的那個隊員便舉起一根棒子，對著尊尊的頭狠狠地敲了一下……

一聲慘叫，一股鮮血淌到了尊尊曬太陽的那塊小地毯上。

與此同時，人墻這邊的王守定老人慘叫一聲倒在了地上。小頭目吃了一驚，埋怨那個打狗的隊員說，誰讓你在這兒下手的？

你不是給我使眼色嗎？那個隊員辯護說。

小頭目也顧不及再說什么了，與眾隊員一道忙將老人扶了起來，一口一聲叫著王老師，王老師！又打120喊來救護車，將他送進醫院。

老人只是暫時昏迷，經過搶救也就蘇醒過來了，但蘇醒過來的老人卻不言不語，有時一天不說一句話，甚至醫生問話也不搭理，有時又用蒼老的聲音呼喊，尊尊，尊尊！……

醫生心里清楚，老人得的是心病，心病只有最親近的人才能治療，于是，醫院便給他兒子所在單位掛電話，聯系王鵬。

尾 聲

王鵬接到家鄉醫院打來的電話，父親患了憂郁癥，情緒低落，對周圍的人都不信任，作為老人唯一的親人，他必須回去陪護，否則，老人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此電話如同命令，他必須無條件接受。王鵬大吃了一驚，詢問醫院父親發病原因，那個講電話的主治醫生說，緣于一只陪伴他的狗，那只狗被人打死了，老人便孤獨了，你必須回來頂這一個缺，否則他情緒低落到絕望，就可能產生自殺。

當天晚上，王鵬找到相處了六年的女朋友，含淚話別，現實如此，他們只能天各一方了。

王鵬的單位給了他三個月的假期，三個月后，王鵬不能返回，只能忍痛向他奮斗多年才進入的北京單位打了辭職報告。

責任編輯 楊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