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對話抑或心靈之戰

摘要：英國新浪漫主義文學杰出代表斯蒂文森的短篇小說代表作《馬克海姆》通過敘述主人公在圣誕節當日殺人之后的自我精神救贖，探討了“墮落之幸”這一主題。斯蒂文森將哥特式小說的神秘元素與恐怖小說的罪惡巧妙地加以融合，以詩意化的筆觸，戲劇性的場景將壓抑在人心靈深處的恐懼與矛盾訴諸于筆端，著力營造超自然的詭異氣氛和極具象征寓意的場景烘托人物善與惡的心理之戰。

關鍵詞：《馬克海姆》 心靈之戰 墮落之幸 哥特敘事

《馬克海姆》是英國新浪漫主義文學的奠基者和最杰出的代表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短篇小說經典代表作，后收錄于短篇小說集《快樂的男人們及其他故事》（The Merry Men and Other Tales and Fable，1887）里。

斯蒂文森與精神分析先驅弗洛伊德同時代，因此斯蒂文森的《馬克海姆》可以看做是對精神分析的探討。18世紀很多哲學家和精神學家開始關注精神的多重性問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在這樣的背景下應運而生，斯蒂文森的多部小說可以看做通過敘事來闡釋雙重性格和心靈善惡之戰的虛構文本。

斯蒂文森是一個運用哥特手法來創作內涵深刻的作品的文學家。《馬克海姆》將哥特式小說的神秘元素與恐怖小說的罪惡巧妙地加以融合，以詩意化的筆觸，著力營造超自然的詭異氣氛和極具象征寓意的場景烘托人物善與惡的心理之戰。通過展現主人公馬克海姆圣誕節當日進入典當店將店主殺死之后與一個詭異地出現在門口的幽靈般的陌生到訪者之間的心理對話，小說深入展開對“墮落之幸”這一主題的探討，以其深刻的思想內涵和精湛的敘事藝術確立它在英國文學史上的獨特地位。雖然該作在國外文學界廣受關注，至今仍熱評不斷，但國內評論界卻對《馬克海姆》鮮有提及，筆者希望借此文向國內學者推介這一大師之作。

明與暗，鏡與燈，善與惡：哥特風格的小說場景和詩意敘事

《馬克海姆》的故事時間是圣誕節的下午，故事發生在一個明暗交參的古玩典當店里，人物只有典當店老板和作為光顧者的馬克海姆兩個人。故事情節異常簡單——三十六歲的馬克海姆在一個圣誕節下午為謀財故意裝作為選擇求婚禮物而進入古董店，店老板不屑不敬的勢利辱慢態度將其激怒（尤其在被推薦購買一面鏡子之后），馬克海姆遂用匕首將其捅死。在尋找財物的過程中馬克海姆遭遇一個似己非己的幽靈，原本可以一不做二不休殺死女仆，斂財逃逸，但他最終決定放下屠刀，不再繼續作惡。

小說采用第三人稱敘事視角，主要通過馬克海姆的內心世界推動小說進程。這種敘事方式似乎直接深入罪犯內心：“極少作家曾如此鞭辟入里、筆力傳神地刻畫過一個剛剛犯下命案的罪人在血腥彌漫的犯罪現場恐懼感和罪惡感同時盤踞心頭時內心所展開的心理之戰。”（Hammond， 1984：81）

斯蒂文森特別擅長運用有質感的語言材料和頗具象征意義的意象來渲染氣氛，生動地體現人物在特定情境中的特定心態，將現實性描寫與奇異的想象、豐富的象征、鮮明的意象、深刻的寓意和神秘的氛圍等哥特式手法完美地結合在一起，這就使得小說的語言有了一種詩意的美。在這樣的語言材料的營造下，整個小說呈現出一派陰森森的色調。這正是哥特體小說所特有和必需的風格。

斯蒂文森有意將故事設置在圣誕節這個特別的日子里發生是有其深刻寓意的。斯蒂文森在雜文《圣誕訓誡》（1900年）中曾說圣誕節意味著舊的一年結束，新的一年開始，是回顧反省過往、洗心革面的最佳時間。小說開場的語言中的象征意義就已預示了貫穿整個小說的典型哥特式主題、影像確立了小說的基調：黑暗與光明交錯，邪惡與良善交鋒。搖曳的燭光、陰郁黯淡的氛圍，縈繞于耳的噪音，一切都是哥特式小說的熟悉影像和經典符碼。

斯蒂文森讓店主將鏡子作為求婚禮物推薦給馬克海姆。當馬克海姆看見自己在鏡中的樣子，他變得異常激動和焦慮，對典當店老板說：“看，看這——看鏡子里面——看著你自己！你想看到那個樣子嗎？不，我也不想——沒有人想看到鏡子里的樣子。”馬克海姆從明辨美丑的鏡子里目睹了一個令自己毛骨悚然的樣子，讓他透視和意識到自己的猥瑣，除了罪惡、愚蠢和滄桑，鏡子里的自己一無是處。馬克海姆對鏡子里的自我的反感象征他內心對丑陋、罪惡的厭惡。文中多處描寫鏡子與馬克海姆的“窺視”與“被窺視”的關系，鏡子準確無誤、從不間斷地監視著他的舉手投足，多面鏡子反射出來的重影實際上就是關于馬克海姆殺人和罪惡的現實的重影以及現實如幽靈般不斷增殖的現象。如果這時的馬克海姆對鏡子的厭惡代表著潛意識里對自我反思和自我審查的拒絕和回避，那么，當他殺死店主，他的極端惡行爆發后，店內無處不在的各式鏡子讓他的身軀和靈魂無處遁逃，即使他不直視鏡子，鏡子里的自我也在從四面八方反觀自己。

如果說馬克海姆的態度和店內幽暗昏黑的氛圍透著殺氣的話，那么店內心煩意亂的鐘聲、飄忽不定的幻影、無處不在的鏡子通過聲、影、光等各種感官刺激著馬克海姆，無一不在驅使他復蘇人性、止惡向善。“他仍然在往口袋里塞錢，內心卻百般譴責自己在錯誤的時間犯下了錯誤的罪行，各種聲響交錯而至，纏繞于心，讓人心煎腸慌，早知如此他該選擇一個寧靜時分才好。”對于他的殺人行為來說，他確實選錯了時間；但對于他的自我懺悔而言（斯蒂文森最終的敘事意圖在于凸顯主人公作惡后的向善），沒有什么比小說設定的時間和環境更適合。

雙重人格：善與惡的心靈之戰

《馬克海姆》可以更準確地稱為心理式和哲理式哥特小說。與18世紀致力于暴力血腥場面、追求感官刺激的哥特小說不同，心理式哥特小說將筆鋒對準恐怖的源頭——心靈。它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理分析法在小說世界的闡釋，是人性善惡的戲劇化表達。極簡的情節、孤單的人物、單一的場景和詩意的措辭使這篇小說的風格介于哥特式敘事詩與哥特式小說之間，或者說更像一出獨幕劇。馬克海姆內心深處的道德與心理之戰的“硝煙”自始至終彌漫于整個小說中：“光亮照人的精鐵甲胄……置于滯重喑啞的腐朽木雕之上”；“一道冰魄寒光；一道如電火光”；“穿堂風讓燭焰肅殺詭異地搖曳著……房子似乎隨著燭光怒海狂濤般地洶涌著；長長的光影似狂魔亂舞著，光明被窒息的黑暗蠶食鯨吞著”。

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1886年）也是一部關于人類雙重性格的小說。雖然同是怪誕體裁，但《化身博士》的主人公原本是一位學識廣博的中產階級儒雅紳士，喝了自己研制的血清配方之后，釋放出自己靈魂中無法約束的潛意識罪惡，分裂成了正人君子杰奇醫生和萬惡之魔海德先生這兩重身，杰奇博士行醫多年，多行善事，名聲極好，海德則無惡不作，殺人害命，最終杰奇博士為擺脫罪惡的自我而選擇了自殺。而《馬克海姆》的主人公是一個下層社會成員。他不是被時間非此即彼地分割成形象迥然不同、善惡截然對立的兩重身，而是在他殺害了他的陰險狡詐的對手，外在于他自身的另一個自我之后出現在眼前，循循善誘地引導他懸崖勒馬、恢復良知，最終令他棄惡從善。如果說《化身博士》是心靈之戰中被壓抑了的人性之惡的成遂的話（惡在外表體面、舉止儒雅文明的中產階級內心里無法抵制地占有一席之地），那么《馬克海姆》則是心靈之戰中被忽略了的人性之善的凱旋。人性不是絕對的，只是某種可能性。正是這種善與惡在人內心中的同在使人能在善惡之間徘徊，善可以戰勝惡，惡可以壓制善，以至于做出善惡迥異的行為。在精神分析學派看來，多重人格的實質是心理過程的分離。在人格完全分裂的情況下，杰奇的主體人格被后繼人格取而代之并導致了極端行為；而馬克海姆通過與分離的自我對話，人性中被壓制的善性在關鍵時刻占據上風，避免了進一步的極端事件的發生。如果說前者是被受壓抑的本能所摧毀的話，那么后者則是被受壓抑的本能所拯救。

墮落之幸：馬克海姆的墮落與精神救贖

與《化身博士》相同的是，《馬克海姆》中的恐怖成分并非來自于主人公的殺人行為，而是來自恐懼和罪惡雙重折磨下所產生的幻覺，發自內在世界的黑暗罪惡和心魔。

小說中不乏對命定論（predestination）、自由意志（free will）、墮落之幸（felix culpa）等神學概念的闡釋。亞歷山大·史曼門（Alexander Schmemann）曾說，文學從托爾斯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以至近代的索爾仁尼琴，悠久的傳承里有一個“三而一的基調”，那就是創造、墮落與救贖。可以說斯蒂文森的《馬克海姆》也是這樣一部作品——人若未曾落入罪中，就不會經歷到神所顯示的恩典。

當馬克海姆犯下殺人罪行之后，在孤身一人、周圍沒有任何監視的情況下，他的腦子開始被不斷涌現的強制性思維充斥，好像在神奇的外力作用下別人的思想在自己腦中運行。他知道這將是他生命中的好轉折點。他沒有急于攫取財物逃離殺人現場，而是讓自己的過去接受最嚴苛的審查和檢討。隨著他越來越專注于這種對過去的人生和現在的心理狀況的沉思默想，本可能是自說自話的獨白變成了對話，一場剛剛犯下殺人罪行的舊“我”與開始厭惡和反抗舊“我”的新“我”之間的對話。舊“我”催促其繼續惡行，而新“我”卻在督促自我輟棄罪惡，抓住最后機會，放下屠刀，立地向善。他本性中的“善”戰勝了“惡”。他發現盡管以前無惡不作，他“仍然能轉善念、舉善行，舍己忘我（在面臨繼續殺人逃逸和殺人罪行暴露并被繩之于法兩種選擇時），殉道取義”。如果他在做出決定前的所有行為都是離經叛道的，那么，這一決定卻讓馬克海姆通過舍身求法實現了“墮落之幸”。

參考文獻：

[1] Alphonso，Smith C.， Short Stories Old and New. Bibliobazaar， LLC， 2006： 212-4.

[2] Hammond J. R. A Robert Louis Stevenson Companion： A Guide to the Novels， Essays and Short Stories. London and Bastingstoke： Macmillan， 1984.

作者：楊曉霖，南方醫科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劉盟然、羅姒妤均系南方醫科大學外國語學院學生。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