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基雅維里:隱匿的政治實踐

摘要：長期以來，馬基雅維里一直遭受人們的種種非議，“馬基雅維里主義”、“馬基雅維里似的”等詞語已經成為邪惡的代名詞，成為政治斗爭中對立雙方用來攻擊、詰難對方的最有效詞匯。然而，這種通常看法卻是對馬基雅維里的深深誤讀。實際上，馬基雅維里正是通過寫作《君主論》和《論共和國》這樣一種很特殊的方式來從事改造政治的實踐活動的。只是由于他并沒有直接把自己的意圖通過白紙黑字表達出來，而是希望讀者自己動腦筋去思考和發現這一“秘密意圖”，因而使得他的政治實踐呈現為一種“隱匿的政治實踐”。

關鍵詞：馬基雅維里；新君主；統治術；政治實踐

中圖分類號：D09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１００３－８５４Ｘ（２０11）11－０046－０6

法國著名哲學家梅洛—龐蒂在他的那篇著名的討論馬基雅維里的文章中提出了一個令人莫名其妙但卻意味深長的問題：“人們如何理解馬基雅維里？”①《君主論》的寫法非常通俗，每個認識字的人都看得懂。在《君主論》中，馬基雅維里對權術的赤裸裸的描述，對于搞陰謀詭計的政治人物的公開頌揚，對道德和宗教的無情撻伐等都使他獲得了歷史的罵名。所有這些都白紙黑字地寫在《君主論》中，難道理解馬基雅維里會有什么困難嗎？！所以，長期以來，人們一直“不喜歡這位難以接受的和不被崇拜的思想家”②。而那些“偉大的政治家——據說——都從詛咒馬基雅維里起家，聲稱自己反對馬基雅維里”③。然而，這種看法卻是建立在對馬基雅維里《君主論》的嚴重誤讀之上的。

一、馬基雅維里的問題意識

傳統的政治學教科書在定義政治的概念時，提出有一種觀點說政治就是權謀，并指出其代表人物就是馬基雅維里，從而加深了人們對馬基雅維里作為一個權術陰謀家的印象。還有學者認為，馬基雅維里在佛羅倫薩共和國崩潰之后，“認為對腐敗透頂、勿忘更生的共和國來說，君主制是唯一可能的政府形式”，從而使他“將自己的希望放在美第奇家族的統治上面，為之寫作《君主論》”。④ 但是，只要我們仔細地分析《君主論》一書就會發現，這些解讀只是對馬基雅維里著作直接的極其膚淺的解讀。因為它們從根本上忽視或無視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即馬基雅維里寫作《君主論》其實有著極其隱秘而又確鑿無疑的政治意圖，而這種“秘密意圖”（盧梭語）才是揭示馬基雅維里歷史本來面目的核心征候和依據。

首先，讓我們來看一看《君主論》這一文本。這是一個很奇怪的文本，它討論的對象是君主，討論的內容是統治術——君主進行統治的權術或藝術。在古代，統治術是“秘術”，屬于不傳之秘，所謂的“國家利器，不可輕易示人”。它應該為統治者所獨有，而遠離那些被統治者。這樣，才能顯示出統治者的高明之處，使統治者的身上附著一種神秘的光環，從而使統治權力得到普通老百姓的認同。而且統治術往往是一些潛規則，統治者們在實踐這些統治術時都是暗中進行的，表面上還是要把事情說得很冠冕堂皇。馬基雅維里的《君主論》雖然是他獻給當時佛羅倫薩的統治者美第奇家族的小洛倫佐的，但最終它還是公開出版了，這樣，《君主論》就成為一部公開的文本。在書中，馬基雅維里談到了君主必須做什么，必須怎樣為人處世，怎樣行動，從而奠定和發展他的國家。他還談到了君主為達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不必顧及它們是否符合傳統的道德和宗教觀念，等等。很顯然，馬基雅維里的這種做法并不符合傳統統治術的一般要求和慣常手段。

因此，我們在《君主論》中可以看到一個極其有趣的現象：馬基雅維里在用一整套方法武裝君主的時候，又把這些方法公開出來，告訴了世上的一切人，從而解除了君主的武裝。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美第奇家族在獲得了這本書后對它并不感興趣，沒有對馬基雅維里加以重用的原因了。對于統治者而言，這些方法根本就不需要馬基雅維里這樣的人著書立說來告訴他們，來教他們。歷代的統治者對這些東西簡直再熟悉不過了，千百年來的統治都是依靠這些方法來解決問題的，而且“古代的作家們早已譎秘地教給君主了”⑤，只是他們對此總是諱莫如深罷了。而今《君主論》卻明白無誤地把這些東西全盤抖露出來，把他們的可恥行徑公開出來，使政治統治的秘密成為公開的秘密。

據此，后來的啟蒙學者很自然地認為，《君主論》其實是反君主的，它真正的服務對象不是統治者，而是那些一直處于被統治地位，并且一直對統治術處于無知狀態的人民。如盧梭就認為，馬基雅維里其實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善良的公民，他只是由于要依附美第奇家族，所以不得不在舉國壓迫之下把自己對自由的熱愛偽裝起來，其實他是有自己的“秘密意圖”的。盧梭甚至夸張地說：“馬基雅維里自稱是在給國王講課，其實他是在給人民講大課。馬基雅維里的《君主論》乃是共和黨人的教科書”⑥。那么，《君主論》是如何服務于人民的呢？法國著名的百科全書派的代表人物狄德羅在他所寫的“馬基雅維里主義”的辭條中給出了答案。他說：“當馬基雅維里寫他的《君主論》時，他仿佛是在對他的同胞們說：仔細讀讀這本書吧。要是你們接受了一個主人的話，他必定是我為你們描述的那個樣子。你們把自己丟給了這里的兇殘的野獸。所以這就是看錯了他的意圖的同時代人往往要犯的錯誤：錯把諷刺當成了贊辭?！雹?/p>

從哲學解釋學的最新研究成果來看，這些啟蒙學者的觀點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每個人閱讀文本時都是帶著自己特有的“成見”或“前見”的。這種“成見”不是在通常的否定意義上講的。它是指人們在閱讀一個文本前已經具有的知識儲備，是形成理解和認識的一種認識論上的認知結構。但是啟蒙學者們的問題出在他們完全立足于自己的“成見”來解讀《君主論》，而完全忽視了馬基雅維里本人的問題意識。在馬基雅維里看來，君主國難以持久，只有共和國才可能成為羅馬那樣的千年王國。因此，對于他來說，問題不是要不要建立共和國，而是如何建立一個共和國。所以，盧梭等人對《君主論》“秘密意圖”的理解顯然是錯誤的。

馬基雅維里所生活的時代是意大利歷史上最為腐朽、最為混亂的時期。當時的意大利還不是一個統一的國家，其內部分崩離析，小邦林立，各諸侯國為了領土、疆域的擴張利用雇傭軍長期征伐。在意大利外部，還有法國、西班牙等強大的民族國家在虎視眈眈。而意大利的諸侯國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出賣國家利益，使這些強國有機會進入意大利。馬基雅維里還認為，在所有導致意大利分崩離析、一盤散沙的因素中，最壞的因素就是教會國家的存在。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馬基雅維里早就在他的《佛羅倫薩史》中指出教皇的統治是意大利衰敗的根源”⑧。在馬基雅維里看來，教會國家自己沒有力量來統一意大利，而且它為了自己的利益，利用自己在宗教方面的便利，挑撥意大利各諸侯國之間的關系，不讓別人來統一意大利。因為，統一的意大利將會使教會國家喪失掉許多政治上和經濟上的既得利益。

針對這樣一種狀況，馬基雅維里所面臨的任務，就是找到一條意大利國家統一和復興的道路。從馬克思主義歷史觀來看，資產階級要發展商品經濟，就需要建立統一的國內市場，民族國家正好就是滿足這一要求的合理形式。馬基雅維里顯然不能達到這樣的認識，但他卻明確提出了要為意大利國家的發展壯大和意大利民族的統一復興創造必要的歷史條件——統一的民族國家的創建問題，即“民族只有通過國家——民族國家——的手段才能得到創制”⑨。“馬基雅維里受到法國和西班牙兩處實例的影響，這兩個國家實現了強大的領土完整；他進行了‘橢圓形的對比’（用柯羅齊的說法），最后推導出建立強大的國家尤其是強大意大利國家的規則?！雹?但是，問題的關鍵不在這里。馬基雅維里的獨特和偉大之處在于，他不僅看到創制民族國家的必要性，而且還進一步提出，意大利需要民族國家是一回事，創制民族國家則是另一回事，它需要各種偶然的、真實的條件。這些條件不僅有經濟的、政治的、宗教的因素，而且還要有地理的、歷史的、語言的、文化的種種事先已經存在的因素，并且所有這些因素都必須在一個特定的時間內構成一個偶然的空間。只有在這個偶然的空間中，各種因素才能綜合起來發揮出全新的作用，由此形成一種特定的形勢，一種有利于創制民族國家的形勢。

馬基雅維里認為，當時的意大利成為民族國家的各種因素已經出現，并且它們已經開始有可能形成一個偶然的空間。然而，這個可能性的偶然空間卻是一個被動的空間，其中各種因素尚不能發生相互作用，因此它不會自行產生民族國家。而要形成民族國家還需要一個至關重要的條件，這個條件就是要“出現”一位“新君主”，一位與以往的君主完全不同的新君主。他是創制意大利民族國家這一活動中唯一能動的因素，他的行動使上述的所有因素在那個特定的偶然空間里獲得全新的活力，進而形成創制民族國家所必需的形勢。所以，這位新君主不能再采用過去的舊的統治方法，而必須采取一種全新的方法。馬基雅維里正是通過寫作《君主論》來“召喚”這位新君主的，《君主論》中所提供的正是對這樣的新方法——規定新君主政治實踐的形式、手段和步驟——的一次重要的理論上的嘗試。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與其說新君主是一個個人，還不如說“他”是由新君主、新方法和新政治實踐三者所構成的統一體。正如葛蘭西所說：“馬基雅維里說他寫的正是歷史上最偉大的人物正在實踐的東西，也是一直實踐的東西”?輥?輯?訛。

二、馬基雅維里為何要同時寫《君主論》和《論共和國》

馬基雅維里的政治理想是建立一個共和國，特別是以羅馬共和國為楷模的共和國。為此，他專門寫了一本論述共和國的專著《論李維》（又稱《論共和國》），而且它基本上是與《君主論》同時寫作、同時完成的。這兩本書的主旨完全不同，但是馬基雅維里為何要同時寫作這兩本完全不同的書呢？長期以來，人們對此都不能清晰地理解和解釋。盧梭曾說過，由于人們的膚淺和腐化，使得他們根本不可能很好地解釋《君主論》一書的準則與《論李維》和《佛羅倫薩史》兩書的矛盾。?輥?輰?訛 美國當代著名政治哲學家施特勞斯在分別對《君主論》和《論李維》的意圖作了充分探討后，再詳細地梳理了二者的關系，但是最后還是沒有真正弄清楚二者的關系。他不得不承認，“這兩部書之間的關系，隱秘叵測，難以把握”?輥?輱?訛。事實上，這兩個文本之間存在著一種深層次的“互文”關系。正像阿爾都塞所提示我們的：“一旦目標和實現這個目標的政治形式（即君主）確定了下來，那么剩下的事情就是要對有助于君主成功的政治實踐做出規定：規定他的實踐的形式、手段和步驟。這就是《君主論》和《論李維》討論的對象”?輥?輲?訛。

在《論李維》中，馬基雅維里通過探討羅馬共和國的歷史經驗，得出了兩條基本的歷史發展規律：第一，只有人民的國家，法律的統治，才能成為像羅馬共和國一樣的“千年王國”；第二，人民的國家卻不能依靠人民來創制，它必然起源于一個新君主。這兩條規律之間存在著嚴密的邏輯關系。具體而言：

首先，馬基雅維里的政治理想是建立一個共和國。這有兩個主要原因，一是由于馬基雅維里長期生活在佛羅倫薩這個共和國里，對共和國充滿了熱愛；另一個重要原因是由于馬基雅維里思想中深刻的人民性。在《君主論》的獻詞中，馬基雅維里就以人民自居。他說：自己之所以要寫一本關于君主的書，原因就在于“深深地認識君主的性質的人應屬于人民”?輥?輳?訛。很明顯，馬基雅維里是站在人民一邊的。正如葛蘭西所明確指出的，“馬基雅維里在結論中與人民融成一體，變成人民的一員；但不是‘普通的’人民……實際上他就是他們的思想和喉舌，而且他也意識到這一點”?輥?輴?訛。此外，馬基雅維里在談到堡壘的作用時，也明確表達出他思想中所具備的人民性特征。他指出，君主真正的堡壘是他的人民，君主要造福于人民，而不是使他們憎恨。因為即使你擁有堡壘，如果人民憎恨你，任何堡壘都保護不了你。相反，如果你得到了人民的愛戴，你根本就不需要堡壘，因為人民就是你最可靠的堡壘。

其次，馬基雅維里想建立的共和國不是一個隨便怎樣都可以的共和國，他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像羅馬共和國那樣可以在世上長存達千年之久的共和國。而要建立的這樣一個持久的國家，必須具備像羅馬共和國一樣的品質。羅馬共和國能夠長期存在的秘密就在于它依靠法律來治理國家。羅馬的法律不是執政官的意志，而是人民和貴族之間長期政治斗爭的產物。羅馬的政治體制由三種力量組成：執政官、長老院和保民官。執政官需要站在人民一邊，才能保證國家的穩定。因為從人性方面看，人民和貴族對于利益的要求是完全不同的，人民只要你不去壓迫他們就滿足了，而貴族的天性卻是去壓迫別人，滿足人民的欲望比滿足貴族的欲望要容易得多，而且人民對于當政者的威脅也遠遠比貴族的威脅要小得多。因此，馬基雅維里認為，當人民的統治者比當貴族的統治者要好，當政者最好是依靠人民的力量來對抗貴族。這樣的一種由三方面政治力量所構成的政體，就形成了一種混合政體，當政者通過頒布法律的方式來制約貴族的欲望和野心。而當政者要想獲得人民的支持，其制定的法律所反映的就必須是人民的意志。正因如此，馬基雅維里認為，羅馬共和國在某種程度上講是一個“人民”共和國。

第三，馬基雅維里在考察了羅馬共和國后發現了一個重要的歷史規律，即羅馬共和國并不是建立伊始就成為一個“人民”共和國的，相反，它是依靠一個偉大的君主羅慕洛的強大力量和強硬舉措建立起一個獨立的國家后，再依靠人民的力量創制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法律制度，從而最終完成對共和國的創制的。在《論李維》第1卷第9章中，馬基雅維里專門論述了要創建新共和國，或撇開其古老制度對它進行徹底改造，就只能大權獨攬的命題。?輥?輵?訛由此可見，共和國的創建是一個過程，它不可能由人民自己來創建，而必須通過一個政治上的迂回過程，即必須依靠一個強有力的新君主創建一個新君主國來實現。而“在馬基雅維里時代，統治者的個體是創制國家、實現民族統一所必需的歷史形式”?輥?輶?訛。這就是馬基雅維里要同時寫作《君主論》和《論共和國》的根本原因。

在《君主論》第26章以及《論李維》中，馬基雅維里多次強調指出，當時的意大利建立一個強大的統一的獨立民族國家的時機已經來到，在意大利創建一個新君主國所需要的那個特定的偶然空間具備了形成的可能性和現實性，這時最重要的事就是要強調對新君主的“呼喚”。馬基雅維里認為，這個特定的偶然空間要形成并且其各種因素開始發生作用，應該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的內容：

首先，意大利的這個“偶然的空間”不是說各種因素已經發展到完備的程度，不是說所有這些因素已經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其實正相反，正所謂不破不立，它應該是指意大利當時正在陷入極度衰落之中，而且一切舊有的形式（與質料相對應）都無法挽救它的沉淪——舊君主的所有統治形式都無法完成創制統一的意大利民族國家的偉大歷史使命。馬基雅維里用了一組類比來說明意大利當時所陷入的這種衰落的“絕境”：“必須比希伯來人受奴役更甚，必須比波斯人更受壓迫，必須比雅典人更加流離分散，既沒有首領，也沒有秩序，受到打擊，遭到劫掠，被分裂，被蹂躪，并且忍受了種種破壞”?輥?輷?訛。正像法國哲學家阿爾都塞所解讀的，這種深層苦難，使得意大利喪失了一切既有的統治形式，一切都被打爛，只剩下了“質料”，就像一個雕塑被徹底地打碎，只剩下泥巴一樣。然而，這也是一次偉大的機遇，這時的意大利就好像是一張“白紙”，正好在上面重新描繪出理想的政治藍圖。?輦?輮?訛

其次，意大利的全體人民必須有對創制民族國家的極度渴望。在《君主論》中，馬基雅維里滿懷希望地寫道：“在備受外國蹂躪的一切地方，人們將懷著怎樣的熱愛、對報仇雪恥的渴望、多么頑強的信仰，抱著赤誠，含著熱淚來歡迎他！什么門會對他關閉？有什么人會拒絕服從他？怎樣的嫉妒會反對他？有哪個意大利人會拒絕對他表示臣服？”?輦?輯?訛 只有當意大利的全體人民在內心深處都充滿了這種對建立一個強大的統一的意大利民族國家的需要和渴望時，他們才會站出來，和新君主一道來完成這一歷史偉業。因為，新君主的力量最終來源于人民。

第三，這個即將被“召喚”出來的新君主，必須按照一種特殊的全新的實踐模式行事，即他必須大權獨攬、特立獨行。因為，從歷史上看，“任何共和國或王國的創建，或拋開舊制的全盤改造，只能是一人所為，要不然它絕無可能秩序井然……必須由單獨一人賦予它模式，制度的建立端賴他的智慧”?輦?輰?訛。新君主必須是惟一的權威，他天馬行空、獨來獨往，這同時也意味著，他是孤獨的，沒有多少人能夠理解他。然而，這種孤獨和不被理解卻是由于要創制一種全新的國家這一偉大事業的特殊條件所強加在他身上的。這一事業要求他擁有不被分割的權力，因為，一方面，眾人不可能有所建樹，他們認不清事物的善，因為他們眾說紛紜；另一方面，像創建新國家這樣的大事，本身也需要新君主必須具有常人所不具備的超群卓然的才能和堅韌不拔的意志。盡管這種大權獨攬在形式上很像舊君主的專制獨裁，但其在本質上卻根本不同于后者，因為新君主的目的正是“領導人民建立新國家”?輦?輱?訛。

三、“新君主”的政治實踐

馬基雅維里借助于對“命運”的論述，討論了新君主在創建新國家過程中的能動作用。他說，許多人都認為，世界上的事情是由命運和上帝支配的，無論人們如何努力也無法改變，因此，人們只有無可奈何地聽從命運的支配。然而，這種陳腐的觀念是完全錯誤的。其實，“命運是我們半個行動的主宰，但是它留下其余一半或者幾乎一半歸我們支配”?輦?輲?訛。當我們的力量沒有做好準備抵抗命運的時候，命運就會顯現出它的威力?，F在意大利創建民族國家的特殊的偶然空間已經形成，但它并不必然就自為地形成民族國家，要想使這個偶然空間中的所有因素都能發揮出作用，新君主的政治實踐就成為最為關鍵的也是惟一能動的因素。而另一方面，如果新君主想要在這個偶然空間里發揮其作用的話，他也必須具備足夠的力量。

１. 新君主的力量

古人在談到他們的偉人時，都說這些偉人是師從于半人半馬的神或怪物。馬基雅維里認為，這是一種重要的暗喻，即統治者應該具有兩種特性：一半是人，一半是野獸；與之相適應，統治者應具備兩種力量：一種是人的力量，一種是野獸的力量。因為，“世界上有兩種斗爭方法：一種方法是運用法律，一種方法是運用武力。第一種方法是屬于人類特有的，而第二種方法則是屬于野獸的。但是，因為前者常常有所不足，所以必須訴諸后者。因此，君主必須懂得怎樣善于使用野獸和人類所特有的斗爭方法”?輦?輳?訛。

在人的力量方面，首要的是法律。法律無疑是君主長期統治和治理國家的最重要的力量。然而，在新君主創建一個新的君主國時，他還不可能具備一套成熟的行之有效的法律體系，而且，非常之時必須行非常之事，創建一個國家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還得靠一些非常極端的手段才能完成。但是，馬基雅維里馬上提醒說，這些非常手段只能在創建初期使用，而且也不能經常使用。在建立國家的事業完成之后，就應該馬上放棄這些非常手段，建立起法律的統治，這才是千年共和國的基礎。因為，“要使一個新近當權的人能夠獲得巨大的榮譽，莫過于由他創制新的法律和新的制度”?輦?輴?訛。

其次，人的力量還包括道德、宗教等。馬基雅維里花了大量的筆墨，通過公開地肆無忌憚地談論道德、宗教等問題來討論意識形態對于統治者掌握政權以及維持國家持久存在的重要作用。所有的意識形態方式對于形成人民對國家和統治者的認同感都具有重大意義。因為，人民是所有這些意識形態力量的存在的形式。所以，君主必須使自己的行為符合或者起碼從表面上符合這些意識形態，從而得到人民對自己行為的承認和支持。很顯然，馬基雅維里已經深刻地認識到意識形態在政治實踐中的重要性，并且他對意識形態的理解，已經涉及到了后來葛蘭西所提出的意識形態的領導權問題，這充分體現出馬基雅維里理論上的驚人洞察力。

馬基雅維里認為，統治者的動物的力量就是暴力。要說服人民接受一件事情不是難事，但要讓他們長期地堅持一種觀念就困難得多了。而在說服無法起作用的情況下，暴力的優勢馬上就顯現出來了。“當人們不再信仰的時候，就依靠武力迫使他們就范”?輦?輵?訛。馬基雅維里認為暴力包括力量（獅子）和技巧或欺騙（狐貍）兩種方式。“君主既然必需懂得運用野獸的方法，他就應當同時效法狐貍和獅子”?輦?輶?訛。對于君主而言，軍隊是頭號的、根本的力量。一切武裝的先知都勝利了，而沒有武裝的先知都失敗了，因為武裝起來的人同沒有武裝起來的人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因此，馬基雅維里夸張地說：“君主除了戰爭、軍事制度和訓練之外，不應該有其它的目標、其它的思想，也不應該把其它事情作為自己的專業，因為這是進行統帥的人應有的唯一的專業”?輦?輷?訛。可見掌握軍隊和懂得指揮對于君主是何等重要的事情。君主要掌握絕對的對戰爭事務的權力，要有自己的軍隊即由臣民、市民或者屬民組成的軍隊，不能依靠雇傭軍和外國的援軍。如果在開始的時候新君主實在無法建立一支完全屬于自己的軍隊，那起碼也要建立一種混合式的軍隊，而且隨時要牢記把軍事主動權緊緊掌握在自己手中。而那種完全依靠雇傭軍和援軍的方式則是取敗之道，完全不足取。

2. 新君主政治實踐的方式和原則

第一，新君主要有堅定的政治目標，要始終能夠從政治的高度來思考問題。新君主負有創建統一的意大利民族國家的偉大歷史使命，他必須在內心深處對此堅定不移。在做這樣一件事情的時候，無疑會遇到種種難以預料的困難、障礙和危險，面對種種令人難以拒絕的誘惑，君主千萬不要因此而放棄自己的任務。盡管這樣做也許不會被世人所理解，但是這就是君主的命運，他注定就是孤獨的、不被理解的。君主在使用暴力或采取行動時，一定要使暴力或行動服從政治，即服從創制新國家的歷史任務，不要為了君主個人的利益侵害自己臣民或人民的利益，特別是要記住千萬不要染指他們的財產和妻女。因為，人們忘記是誰殺死自己父親的仇恨比忘記是誰搶走了他們的財產要快得多。

第二，遇事要當機立斷，不要受傳統道德的約束。馬基雅維里認為，傳統的道德倫理只是過去時代的產物，只是適應于過去形勢的東西，其中很大一部分已經完全跟不上新的形勢和歷史發展的需要。新君主不要也不應該受縛于這些舊有的德行、傳統、習俗、習慣，而應該大膽地按照自己的實際想法，在現有形勢中謀取最大的利益和好處，以達成意大利民族的統一和民族國家的形成。例如，“當遵守信義反而對自己不利的時候，或者原來使自己作出諾言的理由不復存在的時候，一位英明的統治者絕不能夠，也不應該遵守信義?！?輧?輮?訛 相反，如果一位君主死抱著傳統的道德教條不放，不知道當機立斷、隨機應變的話，即使是機遇到了眼前他也會失掉它的。但是，問題還有另外一面，即君主絲毫都不能輕視這些傳統道德，因為通過長期的歷史發展，它們已經內化為人們的生活方式，積淀為他們的心理定式，成為他們判斷是非曲直的標準。

第三，新君主要會做表面文章。馬基雅維里特別強調，君主在使用動物的力量時，“必須深知怎樣掩蓋這種獸性，并且必須做一個偉大的偽裝者和假好人”?輧?輯?訛。更重要的是，君主還要學會表演，即使他不具備人們所共同贊譽的全部品質，也很有必要使自己顯得具備這一切品德。這些觀點是歷來最為人們所詬病的地方。但是，你如果認為馬基雅維里是教君主如何去欺騙人民，那你就理解錯了他的本意。馬基雅維里的最終目的不是要欺騙人民。只是由于人民受著長期以來內化于心的道德意識形態的作用，他們不可能一下子就能夠理解新君主所做行為的偉大歷史意義。為了不至于遭到人民由于不理解而反對自己的事業，新君主必須利用人們的傳統習慣和人性的弱點來獲得人們的支持?！耙驗槿好タ偸潜煌獗砗褪挛锏慕Y果所吸引，而這個世界里盡是群氓。當多數人能夠站得住腳的時候，少數人是沒有活動的余地的”?輧?輰?訛。

第四，新君主要始終站在人民一邊。馬基雅維里認為，君主政體，不是由人民建立，就是由貴族建立，這歸根到底取決于雙方之間力量的對比關系。然而，對于君主而言，這兩種構建方式可大不一樣。依靠貴族的幫助而獲得的君權，比依靠人民的幫助而獲得的君權更難于繼續保持其位置。因為，貴族和人民對君主的要求是不同的，而對于君主而言，滿足人民的要求比滿足貴族的要求要容易得多。所以，新君主最好是站在人民一邊來抵抗貴族。他要始終牢記，人民的力量就是君主的力量。新君主如果能夠始終和人民站在一起，使人民對他感到滿意，他就能夠坐穩江山。只有站在人民一邊，新君主就可以不怕任何的內憂外患和陰謀詭計。搞陰謀的人總希望能夠討好你的人民來置你于死地，而人民如果對你有好感的話，他們就會與你一起同仇敵愾，陰謀者自然就無機可乘了。對于外敵，也同樣如此?！耙晃痪魅绻ε氯嗣窀跤谕鈬?，他就應當建筑堡壘；如果他害怕外國人更甚于人民，他就應當拋棄堡壘……你最好的堡壘就是不要被人民憎恨”?輧?輱?訛。如果新君主能夠增進共同福祉而非一己私利，為人民做一些事情，使他們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那么可以相信，即使是他的最兇險的敵人也不敢對他有什么輕舉妄動，而他也一定能領導他的全體人民一起完成意大利民族國家的創制偉業。

總之，馬基雅維里正是希圖通過《君主論》、《論李維》等著作的寫作來改造人們的日常思維，在當時意大利的偶然空間里“召喚”出一位新君主，并通過這位新君主的政治實踐來建立一個符合資產階級經濟社會發展要求的新的民族國家。這個新國家的本質是共和國，但它的建立卻需要一位既具有遠大理想又具備強大實力并勇于實踐的新君主。至于這位新君主是誰，在馬基雅維里看來，也許并不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當然，所有這一切并沒有寫在白紙黑字之中，因而馬基雅維里參與改造政治的實踐是一種“隱匿的政治實踐”。由此可見，馬基雅維里遠非人們通常所理解的邪惡之人，相反，我們從《君主論》中看到的是一位對自己的祖國和人民有著拳拳赤子之心的具有深謀遠慮的偉大思想家。

注釋:

①② ［法］梅洛—龐蒂：《符號》，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264、264頁。

③⑩?輥?輯?訛?輥?輴?訛?輦?輱?訛 ［意］葛蘭西：《獄中雜記》，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97、103、97、89-90、89頁。

④ ［德］弗里德里?！み~內克：《馬基雅維里主義》，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91頁。

⑤?輥?輳?訛?輥?輷?訛?輦?輯?訛?輦?輲?訛?輦?輳?訛?輦?輴?訛?輦?輵?訛?輦?輶?訛?輦?輷?訛?輧?輮?訛?輧?輯?訛?輧?輰?訛?輧?輱?訛 ［意］馬基雅維里：《君主論》，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83、2、121、124-125、117、83、123、27、83、69、84、84、86、103頁。

⑥?輥?輰?訛 ［法］盧梭：《社會契約論》，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95、95頁。

⑦ 轉引自［法］阿爾都塞《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12頁。

⑧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475頁。

⑨?輥?輲?訛?輥?輶?訛?輦?輮?訛 ［法］阿爾都塞：《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86-387、396、389、441-443頁。

?輥?輱?訛 參見［美］施特勞斯《關于馬基雅維里的思考》，譯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133-134、65頁。

?輥?輵?訛?輦?輰?訛 ［意］馬基雅維里：《論李維》，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版，第71、71頁。

作者簡介：凌新，男，1968年生，湖北漢川人，哲學博士，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政法所所長、副研究員，湖北武漢，430077。

（責任編輯 劉龍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