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爭論背后的話語失衡

摘要：目前，社會科學領域的爭論十分激烈，陣線分明，且出現了諸如簡單化、意識形態化的對立趨向，進而導致學術界陷入話語失衡的窘境。而由于學術與政治、政策、經濟利益等具有直接的聯系，因此學術話語的失衡，將導致并加劇社會利益分配的不公。照搬西方的學術體制和學術思想并不能解決中國在社會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實際問題。學術界在向“西天”取經的同時，要避免西方社會業已出現的弊病，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實事求是地回答社會主義建設實踐中的問題。

關鍵詞：知識分子；學術體制；學術殖民；話語失衡

中圖分類號：G312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１００３－８５４Ｘ（２０11）11－０130－０3

一、話語失衡的學術機制

由于思想界與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各項政策的制定具有密切的聯系，而一旦某種思想深入到國家決策層面并演變成政策，就會在較長的時期內直接牽動千百萬人的切身利益。因此，圍繞著政策主張和利益指向而展開的激烈辯論就在所難免。學術界現在的嚴重問題之一，就是深度參與這一爭論并最終導致話語失衡的問題。而話語失衡，將意味著國家宏觀層面的政策導向和利益指向的失衡，這將進一步鞏固并擴大改革三十年所積累的社會不公和矛盾。

而一些秉持“為民請命”的知識分子，由于其作為“觀念人”的知識分子的局限，往往秉好心而做壞事，正如嚴復所言：“大凡吾人所受之苦，出于惡人者淺，成于好人者深。”更為可笑的是，不同主張的人都打出“民本牌”，爭做“社會的良心”，以博取社會中下層人民的支持，但其理論卻對同一社會問題進行不同的歸因，并暗含各自的利益主張，良莠不齊，是非難分。這就在實際上剝奪了“沉默的大多數”的話語權，而使爭議變成了各派的相互“圍剿”。

另一些知識分子為了避免左傾“觀念人”知識分子的浪漫主義和烏托邦傾向，而把目光投向西方，因為在那里，“凡是中產階級得到充分發展的國家，如英國與美國，觀念型知識分子并不很多，他們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也相當有限，在解決社會問題方面，各種不同的利益集團都有自己的代表，這些代表人物主要通過社會壓力集團來申張自己的利益”。問題是，即便在西方國家，如被學界奉為“樣板”和“楷模”的美國，這種“各種不同的利益集團都有自己的代表”并“通過社會壓力集團來申張自己的利益”的方式，也同樣導致話語失衡，以至于美國社會學家米爾斯不得不慨嘆：在蘇維埃世界里，“知識分子身體上遭到摧殘，而在西方，知識分子卻從道德上毀滅自己”①。

米爾斯指出，“由于以抽象經驗主義風格從事的研究費用很高，所以只有大組織才能輕松地承擔。這些大組織包括財團、軍隊、政權機構，以及它們的附屬，尤其是廣告商、推銷商和公關機構。還有基金會，但掌握基金會的人員往往傾向于根據實用性的新準則行事，也就是說，從科層組織的角度來看是適當的準則”。結果在美國，“不同時期有其突出的占中心地位的組織來體現這種研究風格：20年代是‘廣告商與營銷商’，30年代是‘大財團與集團化的民意調查機構’，40年代是‘學院及研究辦事處’，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是聯邦政府的研究部門”②。

也就是說，在資本主義社會，由于學術自身的發展以及資本控制機制的運作，知識分子對資本具有很大的依附性。而正是在這種條件下，“從事應用性社會研究的社會學家通常不為‘公眾’發言，他有自己特定的服務對象，這些服務對象有自己特殊的興趣和困惑”③。它不僅擠壓社會科學中的獨立的、個性化的研究，更為嚴重的是，它將導致具有“科層制氣質”的理論研究“主要應用并服務于社會的非民主領域”④，從而侵害整個社會的話語平衡和良性發展。也就是說，在美國，“政治尤其是商業對社會科學家的問題取向會產生影響，這可表現為他們愿意甚至急于采取自我協作的態度。在科層制的社會科學中，整個社會科學的努力局限于為占統治地位的權威服務”⑤。

誠如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言，“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這就是說，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的資料，因此，那些沒有精神生產資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受統治階級支配的”⑥。知識分子以“國王的幕僚”的依附性角色越來越多地參與社會治理，在客觀上加劇、強化了社會結構中固有的“集中化趨勢”。米爾斯指出，“我們的時代似乎是這樣的時代，在其中，科層機構中精英是否做出關鍵性的決策愈益成為歷史變遷的源泉，而且，在我們所置身的時代，那些控制手段、權力有所擴展，也更集中化了，而且現在社會科學也包括在內，它被廣泛應用于實現那些擁有控制手段的人分配給它的任何目的”⑦。

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后，某些知識分子一頭扎進了“資本”的懷抱，已然復制米爾斯所言的美國社會中知識分子所遭遇的一切。而在我國的這樣一個轉型時期，知識分子并沒有可以為其代言的穩定的、務實的“中產階級”。由于國內的階層分化和利益的多元化，學術界業已出現了所謂的“各種不同的利益集團都有自己的代表”并“通過社會壓力集團來申張自己的利益”的情況，而一旦在學術體制上進一步固化（或合法化）這種機制，那么，中國之“沉默的大多數”將依然沉默，而思想辯論將成為社會精英的不同利益派別之間的游戲。而“為人民代言”的神圣使命，或將因人民找不到為其代言的知識分子而擱淺，或將因為“為人民代言”的知識分子之孤立而式微。從近年來的情況看，這種擔心并非多余。它將進一步加劇話語失衡的危機，并為社會不穩定埋下伏筆。

二、學術殖民的推波助瀾

回顧右傾原教旨主義者的理論來源，我們就會發現，他們并未深得“自由主義”之衣缽，而是片面化地販賣“自由主義”中的部分教義，犯了簡單的“拿來主義”之錯誤。米爾斯認為，社會科學家的職責就在于“關注公共論題、私人困擾及潛存于二者之下的時代的結構性趨勢，將個體社會科學家想象為我們稱之為社會科學的自控社團中的理性成員”⑧。也就是說，社會科學家要在自己所處的活的現實中提取論題，而不是人云亦云，甘作“留聲機”。米爾斯此論，可用以告誡那些兩眼緊盯著西方、唯西方馬首是瞻、恪守洋教條的中國學者，應腳踏實地、實事求是地面對自己所處的社會和時代的問題。

東方學者對西方的無知，并不亞于西方學者對于東方的隔膜。甘陽指出，“我們以往形成的對西方的看法，以及根據這種對西方的看法而又反過來形成的對中國的看法，有許多都有必要加以重新檢討，其中有些觀念早已根深蒂固而且流傳極廣，但事實上卻未必正確甚至根本錯誤”⑨。更具反諷意味的是，“西方人對自己的看法本身就在不斷變化和調整中。……晚近三十年來是西方思想變動最大的時期，其變動的激烈程度只有西方17世紀現代思想轉型可以相比。這種變動導致幾乎所有的問題都在被重新討論，所有的基本概念都在重新修正”⑩。為此，他強調要“重新認識中國，重新認識西方，重新認識古典，重新認識現代”。正如其所言，簡單的“拿來主義”只能是文化不成熟的表現。其實，更準確地說，是“文化人”、學者、“思想家”而不是“文化”本身的不成熟。

回顧“左”、“右”各派的論爭，我們就會發現，簡單的“拿來主義”是兩者共有的通病。在鄭永年看來，左右兩派都“不是從觀察中國的實踐來發掘和發展思想。一些人往往從概念出發，試圖用蘋果（西方）的理論來解釋橘子（中國）和改造橘子。從本質上說，這些舶來品思想沒有現實可行性。”而且，各派都“各說各的話，各自尋找社會支持力量”，思想上并沒有真正的交鋒。尤其讓人擔憂的是，兩派都沒有正視各自理論的缺陷，并且對于在各自理論的指導下所產生的比較失敗的實踐活動缺乏認真的分析。這種理論誤區，將導致論證的簡單化、極端化和“原教旨主義”，并最終只能是對某種理論的膜拜和信仰或以某種理論的意識形態化代替對理論本身的澄清。

與沒有辨別的“拿來主義”相比，學界對另一種“送來主義”更為習焉不察，缺乏警惕。與鴉片戰爭之后的“送來主義”不同，當今的“送來主義”不再裹挾著槍炮和血腥，而是包裹著溫情與甜蜜。正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種溫情的“送來主義”，是比簡單的“拿來主義”更為惡毒、更具危害性的一種文化流弊。“休克療法”等直接的“送來主義”自不待言，培植買辦或洋奴進行鼓噪宣傳，則巧妙地把“敵我矛盾”轉化為“人民內部矛盾”，把政治問題轉化為“學術問題”。這種“送來主義”，主要通過兩種途徑感染知識分子：其一，知識分子僅僅關注專業范圍以內的議題，而對知識與政治之間的勾連反應遲鈍，在認識自然規律時能明察秋毫，但在認識人類社會關系時往往幼稚可笑。由于“文革”等痛苦的記憶，改革開放后的知識分子政策又矯枉過正，許多知識分子在快意解構“又紅又專”的“一元化”學術格局之后，走向了另一個“多元化”的極端，從而步入了“去政治化”的政治圈套。其二，改革過程中一部分知識分子開始快速轉型，從困守象牙塔轉變為“下海”弄潮，并從守望者變為既得利益的維護者。在批判“政府干預”的同時，與西方所推行的“消解主權”之術不謀而合。

而無論是“拿來”的，還是“送來”的，這兩種“主義”都將導致學術的殖民化和脫離現實。以“獨立之思想，自由之人格”為旗幟的學術界，其無知之處就在于對國內的、政治的、體制內的權力干預保持著一定的謹慎和反抗，而對國外的、資本的、符號的、體制外的權力滲透卻渾然不覺。就國內而言，知識分子常鄙棄“御用文人”，但卻對資本親睞有加、投懷送抱。他們游離于政治權力之外，卻在資本的圈子內如魚得水。就國際而言，所謂的追求“自由獨立”的知識分子，自覺地與現政府的各種控制劃清界限，但卻有意或無意地落入了國外權力的控制。殊不知，與之前的“學術問題政治化”的極端措施相反，現今一些人對知識分子的“規訓”采取了更為軟性而隱蔽的“政治問題學術化”策略，迎合知識分子天真而固執的脾性，巧妙地利用知識分子為其鼓與呼。而知識分子的偏執和幼稚，就在于他過分迷戀于一己的“清名”，而對周身的陷阱渾然不覺。沒有宏大的視野，就無法洞徹潛在的陷阱。從一種陷阱進入另一種陷阱，這是短視的知識分子的悲劇。

當學界“言必稱希臘”，在西方中心主義的話語框架之下“透視”中國的時候，知識界的這種集體無意識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境地。中華民族的知識精英被精神“殖民”的事實，對于知識分子來說，是令人悲哀的；而對于一個民族和國家來說，是很危險的。

三、實事求是的理論回歸

“左派的幼稚病”（列寧語）與“右派的幼稚病”都不利于學術的健康發展，也無益于國家的長治久安。本來，由于學術殖民化等因素，學界在一系列現實問題上就是模糊不清的。而學術爭論的情緒化，又導致了這種困惑的延續。所謂爭論的“情緒化”，就是指“左”、“右”各派以意識形態為學術分界，從而將學術批評演變成了政治爭議。學術批評之外的相互攻訐，或以學術批評為名的尖刻謾罵，或亂扣政治帽子、亂貼政治標簽的意識形態化舉措，隨處可見于各派的輿論陣地（如學術刊物、新聞媒體、理論專著、網絡帖子等）。這種讓人擔憂的學術傾向，不僅無益于在理論層面科學地回答中國社會發展中面臨的問題，也將極大地損害學術領域本身的健康發展。

情緒化的學術爭議，在理論層面都容易極端化或走向自己的“原教旨主義”，從而容易漠視自身理論的局限，漠視對方理論的可取之處。長此以往，各派各執一詞，固執己見，將自身理論的邏輯推演到極致，卻把中國社會的真正問題都拋在了腦后。對學術氛圍而言，這種爭議，不僅使學人糾纏于“并不是反改革”、“并不是賣國”之類的無聊且耗時耗力的政治辯解，也將使學人在政治高帽面前望而卻步，發言時唯唯諾諾，呼吁時遮遮掩掩，無法直陳己見，“百家爭鳴”的態勢，也將隨之演化為“兩家爭鳴”的簡單化獨立。

由此觀之，今日學術之繁盛，并不是真的繁盛，而只是一種繁榮的假象。學術的生命力和核心價值，就在于它在“解釋世界”和“改造世界”的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說服力和指導性。如果沒有這一點，那么，無論有多少派別、多少種思想，無論發表了多少“成果”，就學術水平而言，依然是“不成熟的”。中國知識分子首要的任務，就是以“獨立之思想”，對中國的發展及世界的變動過程中出現的現實問題做出實事求是的解答。

19世紀以來的中西文化大碰撞，使中國知識分子不約而同地以西方為楷模，目前之“左”、“右”各派，也無不以西方的各色流派為其理論依據。與此同時，西方的各種思想派別還在不斷發展，西方學者對西方社會的認識本身也處于不斷地修正和調試的過程之中。而這些西方思想的中國學生們，卻總是將老師的理論教條化、絕對化。一方面，不顧國外理論的適用條件和中國社會的實際國情，從而犯了“主觀主義”的錯誤；另一方面，由于“左”、“右”各派的情緒化或意識形態化的論爭，又使正常的學術批評活動受到阻礙，從而犯了“宗派主義”的錯誤。

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進步，都是在不斷創新和失敗的教訓中得來的，一次又一次的社會危機、經濟危機，使西方社會的精英們學會了不斷調適社會管理機制、控制機制和利益分配機制。今天“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無視或回避了西方社會歷史上的失敗與問題，無視《光榮與夢想》中所描述的西方社會的慘淡景象，而將其光明的一面無限放大，借以唬弄國人，豈非幼稚？！而左派精英又回避社會主義國家成長過程中的種種失敗，并以同樣簡單化的方式，為自己辯護，豈非一樣幼稚？！

鄭永年批評左右各派“自說自話”，并非虛言。近日某官員的一句“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的雷語，已成笑談；學界之爭議，又豈能不以理服人而單憑對某種理論的偏執信仰呢？！或許，事實的真相就是，左右各派皆“盲人摸象”，各執一理，雖有其合理性，但卻言過其實，說“大象是蒲扇”、“大象是柱子”，因此貽笑大方。反觀西方學者在西方社會面臨危機時所采取的客觀冷靜的態度，和對自身文明與傳統價值的尊重與認同，中國學界實當深刻反思，且首先需要反思的正是學界之現狀。要走出學術之迷途，靜下心來實事求是地研究中國社會的具體問題，探求尊重歷史與改造中國之出路。

如今，改革大業瑕瑜互現，光榮與恥辱并存，利益之爭愈加激烈。在這種社會條件下，實現“共同富裕”的偉大戰略目標的現實意義進一步凸顯。而話語失衡以及由此引發的政策導向的偏頗，卻可能導致我們漸行漸遠。因此，為了達到“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建設目標，除了國家在宏觀層面堅持社會主義基本制度和核心價值之外，與具體的政策緊密相關的學術界，無論是出于一己之私利，還是出于“為生民立命”的崇高使命，平衡學術話語都是嚴酷現實提出的必然要求。而要實現話語的平衡，就必然要構建一種“為人民服務”、“為人民代言”的學術機制，并構建“民族的”而非“殖民的”、“科學的”而非“原教旨主義的”、“大眾的”而非“精英集團的”學術文化。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⑦⑧ 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206、110、111、124、138、125、196頁。

⑥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2頁。

⑨ 甘陽：《〈文化：中國與世界新論〉緣起》，轉引自王紹光《民主四講》，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3-4頁。

作者簡介：李曦珍，男，1965年生，甘肅通渭人，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甘肅蘭州，730000；王曉剛，男，1987年生，甘肅秦安人，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甘肅蘭州，730000。

（責任編輯 胡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