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金桂是一個被誤解被丑化了的女性形象,主要原因是作者、續作者在創作這一形象時受到了潛在的男權意識的制約,而讀者則受到了作者與續作者強勢話語的驅使。夏金桂的妒與潑,是一夫多妻家庭中女性正常的情感反應,對推動一夫多妻制向一夫一妻制過渡有進步意義。她身上的“淫”,是高鶚曲意丑化的結果。婚姻伊始她就想“自豎旗幟”,從爭取女性權利的角度看,夏金桂形象的積極意義遠在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等金陵十二釵之上。
關鍵詞:夏金桂;誤解;丑化;男權意識;女性權利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1)11-0089-07
從爭取女性權利的角度看,夏金桂形象的積極意義遠在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等金陵十二釵之上,然而長期以來,這一形象沒有得到研究者的足夠重視和理解。研究論文少不說,在僅有的幾篇論文中,研究者還多對其給予了否定性評價。如蔚然和顧克勇在他們合撰的論文中說:“縱觀《紅樓夢》諸女兒群像大多如寶玉所言,是‘水做的骨肉’,極清爽潔凈,她們或姿容秀美,或敏慧超群,雖不無瑕疵,卻都不失為美的化身。夏金桂則集眾惡于一身,與她們反差極大,在作品中極為醒目。”①那么,集中于夏金桂身上的“眾惡”到底是什么呢?對此,研究者鄧桃莉作出了全面總結,她認定集中于夏金桂身上的“眾惡”是“潑”、“妒”、“淫”,說什么“夏金桂從做女兒時就是一個惡女,到出嫁后成為一個潑婦、妒婦、淫婦”,是“集潑婦、妒婦、淫婦于一身的惡女形象”②。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局面?筆者認為,《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續作者高鶚在寫作夏金桂時均被潛意識深處的男權意識所左右,前者對夏金桂的描寫雖很精準,但他不理解或者說誤解了她的言行舉止,一再給予其否定性評價,而后者則對夏金桂有意進行曲解甚至惡毒的丑化。《紅樓夢》讀評者之所以異口同聲地對夏金桂作出了偏激的否定性評價,除了受潛意識深處的男權意識制約外,還受到了作者和續作者的影響。
一
先看曹雪芹對夏金桂的描寫與評價。
《紅樓夢》第5回寫夏金桂的筆墨極少,甚至連夏金桂的名字都沒有出現,讀者們是通過對上下文進行綜合分析判斷,才認定該回描寫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時翻看的金陵十二釵副冊的一段預言香菱的命運的文字涉及到夏金桂:
寶玉看了不解。遂擲了這個,又去開了副
冊廚門,拿起一本冊子,揭開看時,只見畫著
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蓮
枯藕敗,后面書云:
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鄉。
“根并荷花一莖香”,寫的是香菱。甲戌本夾批云:“卻是詠菱,妙!”在小說第7回,香菱首次出現在賈府的時候,脂硯齋在香菱的名字旁又寫了一條批語:“二字仍從‘蓮’上起來。蓋英蓮者,‘應憐’也;香菱者,亦‘相憐’之意。此改名之英蓮
* 本文系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一五”規劃2010年度學科共建項目“《紅樓夢》女性形象與儒釋道文化研究”(項目編號:GD10XZW08)的成果之一。
也。”能證明香菱即是甄英蓮的,還有甄家附近葫蘆廟里的小沙彌。在小說第4回,小沙彌告訴賈雨村被拐子拐賣給薛蟠的香菱就是甄英蓮,他說:“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從胎里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自從兩地生孤木”,寫的則是夏金桂。甲戌本脂批提示:“拆字法。”根據提示,學者們認為,“孤木”是木字旁,“兩地”是兩個土字,合起來就是“桂花”的桂字③,而夏金桂“家多桂花,他小名兒就喚做金桂”(《紅樓夢》第79回)。對香菱的悲劇命運,曹雪芹無限同情,說:“平生遭際實堪傷”,這是正確的;但在判詞中他將香菱的悲劇完全歸咎于夏金桂——“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鄉”——則純屬皮相之見。籠統地說,香菱的悲劇是社會造成的,一是社會司法太差,人販子無法無天,肆意拐賣人口,得不到懲治,暴徒隨意打死人,官府卻曲意阿附豪門使之逍遙法外;二是不合理的一夫多妻制。具體地說,如果不是人販子拐賣,香菱是小康人家的嬌小姐,會得到父母的寵愛,日子會過得很滋潤,被拐賣前事實上也是如此;退一步說,即使被拐賣,如果不是暴徒薛蟠打死酷愛她的買主馮淵,她和馮淵很可能比翼雙飛白頭到老;再退一步說,即使被薛蟠搶去,如果法律禁止男人以娶妻納妾的名義同時占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女人,那么她也不至于那么慘——既要遭受薛蟠的蹂躪又要忍受夏金桂的欺壓。所以香菱的悲劇是“三部曲”:先是被拐子拐賣,再是被薛蟠強占,最后是同時被夏金桂刁難和被薛蟠毒打,直至“蓮枯藕敗”、“芳魂返故鄉”。很明顯,夏金桂不是香菱人生悲劇苦“果”的原初之“因”,她只是香菱在苦海中陷于滅頂之災時的“緣”而已。
對于香菱的人生悲劇,雖然夏金桂難免也要負一定的責任,但她對香菱的所作所為卻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兩性之愛是排他的,主體意識強烈的夏金桂怎能容忍丈夫身邊睡著另一個妙麗的少婦呢?反復閱讀小說,我們可以確信,曹雪芹不僅知道她的苦衷,而且對她的個性生成環境有清醒的認識。盡管如此,曹雪芹對她的行為依然是全面否定的。在小說第79回中,曹雪芹一反自己“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的讓讀者自己判斷是非善惡的現實主義寫法,對夏金桂的婚前生活作了主觀色彩極濃的評判與粗線條勾勒:
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得亦頗
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中的丘壑經
緯,頗步熙鳳之后塵。只吃虧了一件,從小時
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弟兄,寡母獨守此女,
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彼母
皆百依百隨,因此未免嬌養太過,竟釀成個盜
跖的性氣。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
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在家中時常就
和丫鬟們使性弄氣,輕罵重打的。……因他家
多桂花,他小名就喚做金桂。他在家時不許人
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
他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
這段不足三百字的粗筆勾勒極具概括力,它讓讀評者對夏金桂的婚前生活有一個較為全面的了解。讀評者們在贊嘆作者巨筆如椽時,不知不覺間被作者牽著鼻子走,接受了他對夏金桂的否定評價——“嬌養太過,竟釀成個盜跖的性氣”。曹雪芹對夏金桂的判斷并不是出于一時沖動,而是出于他的理性思考,在該回標題上聯“薛文龍悔娶河東獅”中,他毫不猶豫地將“河東獅”這一在他看來極為恥辱的悍婦標志“烙印”在夏金桂“臉”上。
人們不禁奇怪,曹雪芹怎么會被潛在的男權意識所左右呢?他不是借其心愛的小說人物賈寶玉表達了他對男性的貶抑和對女性的推崇嗎?賈寶玉的高論——“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幾乎成了盡人皆知的經典名言。在很多人眼里,曹雪芹被視作典型的、地地道道的女性主義者。實事求是地說,由于跳不過時代思想局限,曹雪芹算不上一個女性主義者,退一萬步說,即使將他視作女性主義者,也不是一個純粹的女性主義者。不錯,曹雪芹對女性的確是充滿了同情,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是,他的同情是有限度的,在關系到女性最根本利益的婚姻制度方面,他認可對女性極不公平的一夫多妻制度。因此,在他的筆下,能贏得他艷羨或部分賞識的女性無一不是認可一夫多妻制者,如林黛玉、薛寶釵、香菱、晴雯、襲人等。毋庸諱言,出于天然的愛的排他性,認可一夫多妻者有時也會對丈夫納妾產生強烈的抵觸情緒甚至殘忍的抵制破壞行為,如王熙鳳,對于這類女性,作者、讀評者甚至整個社會都會對她們采取愛恨交加的態度。至于被社會習俗定格于第二性地位卻立意要與丈夫搶奪家庭統治權的女性,自然更容易被思想觀念沒有得到徹底更新的作者、讀評者甚至整個社會目為“異類”甚至怪物了。夏金桂就是這樣的女性,新婚伊始,她就準備打出自己的威風,顛覆家里的男權統治。對此,曹雪芹洞若觀火,他在小說第79回準確地描寫了夏金桂婚后的心理:
今日出了閣,自為要作當家的奶奶,比不
得作女兒時靦腆溫柔,須要拿出這威風來,才
鈐壓得住人;況且見薛蟠氣質剛硬,舉止驕奢,
若不趁熱灶一氣炮制熟爛,將來必不能自豎旗
幟矣;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
室,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
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
夏金桂自我感覺良好,認為自己“作女兒時靦腆溫柔”,讀評者也許會啞然失笑,這不是太沒有自知之明嗎?問題其實并沒有這樣簡單,夏金桂的野蠻霸道行為是以主人身份加之于奴婢身上的,這是主子的特權,哪個主子不是如此呢?只不過她的野蠻霸道程度也許比一些主子更嚴重罷了,但她的野蠻霸道程度肯定不是最嚴重的,因為在她身上起碼沒有發生命案,我們不能苛求她,作為與“男兒”相對的“女兒”,夏金桂并沒有對“男兒”施暴的前科,不然,與她“從小兒都一處廝混過”且在擇妻一事上十分挑剔的薛蟠怎么可能從她家一回來“就咕咕唧唧”求其母薛姨媽派人“去求親”呢?
可是,這樁被當事人雙方與雙方家長、親朋看好的婚姻為什么最終會結出苦果呢?問題出在夏金桂那強烈的女權意識上,結縭之始,她想的不是夫唱婦隨而是“自樹旗幟”。這就必然對約定俗成的一夫多妻的社會不成文法則造成沖擊和破壞,影響家庭乃至影響社會穩定。夏金桂追求女權的努力,在旁人看來,是潑,是妒,是悍,是不守婦道。如果站在今天所能達到的思想高度看問題,我們很容易判定,夏金桂所生活的那個一夫多妻合法化的社會是一個病態社會,但在當時人們大多對這一病態社會習以為常,病態社會在習以為常的人看來自然是常態社會了,相反,反病態社會的先行者則會被人們視作變態狂,若是女性,則容易被視作潑婦、妒婦、淫婦。這是夏金桂的悲哀,可是今天我們如果仍然簡單粗暴地將她視作集潑、妒、淫于一身的“惡之花”,那就不能不說是我們的悲哀了。
客觀地說,夏金桂很有魄力和能力,曹雪芹將她與王熙鳳相提并論真是慧眼獨具。夏金桂的一生可分為兩個時期,一是身為女兒時期,一是身為少婦時期。在前一時期,由于經濟寬裕,母親溺愛,既沒有父權的監督,又沒有夫權的羈勒,只要不觸犯政權,她可以隨心所欲地行使主子之權,因此,她的主體意識得以全面張揚,可以說這一時期是她的生活的巔峰時期。但少女時期的人生經驗與幸福是不全面的,如要全面實現自己的潛能和人生價值,她必須像所有健全女性一樣擁有為人妻、為人母的快樂。可是在實行一夫多妻制的病態社會中,女性的婚姻像風險極大的博彩游戲,她們中的絕大多數將不得不為婚姻輸掉主體性,物化為男人發泄性欲和生兒育女的工具,更可悲的是,她們還不得不因與丈夫身邊的其他女人爭風吃醋而背上潑婦、妒婦甚至淫婦的罵名。夏金桂嫁給薛蟠,從少女變為少婦,但她卻不愿意像大多數女性那樣放棄主體性物化為客體。她要“自豎旗幟”,然而她也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處于孤軍作戰的境地,至少面臨著來自三個方面的威脅:一是丈夫難于控制,他氣質剛硬,舉止驕奢,打死人命都能像沒事人似的;二是婆婆薛姨媽和小姑薛寶釵會妨礙自己主體精神的張揚,她們為人八面玲瓏,城府極深,且有賈府、王府作靠山;三是眼中釘肉中刺香菱——薛蟠婚前所納美妾,她有可能平分甚至全部奪走丈夫對自己的“愛”。
面對如此復雜的局面,夏金桂頭腦十分清醒,沒有采取四面出擊的愚蠢做法,而是選擇了在不同時間段集中精力去各個擊破的斗爭策略。第一步,降伏丈夫;第二步,貶低小姑,頂撞婆婆,排擠香菱;第三步,擺布寶蟾。很明顯,夏金桂要實現的斗爭目標有兩方面,一為軟性的,任誰都不能損害她當家作主的主人翁地位;一是硬性的,排擠香菱后再擺布寶蟾。在前兩個階段,她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但在最后一個階段,她遭遇了寶蟾的頑強反抗,矛盾雙方處于僵持局面。
對于薛蟠,夏金桂利用其“憐新棄舊”的好色弱點,趁他“正在新鮮興頭上,凡事未免盡讓著”自己,她“便也試著一步緊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氣概還都相平;至兩月之后,便覺薛蟠的氣概漸次低矮了下去”。初戰告捷,夏金桂又抓住薛蟠的一件錯事將其降伏。到底是什么錯事呢?曹雪芹故意含糊其辭地說:“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與金桂商議,金桂執意不從。薛蟠忍不住便發了幾句話,賭氣自行了,這金桂便氣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湯不進,裝起病來。請醫療治,醫生又說:‘氣血相逆,當進寬胸順氣之劑。’”(第79回)曹雪芹越是含糊其辭,就說明該事越是不雅馴甚至丑惡。薛蟠“賭氣自行了”的事,張乘健先生認為是“夏金桂在合法婚姻的名義下遭到薛蟠強奸”④。筆者同意張乘健先生的說法,但要補充說明的是,這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婚內強奸,而是薛蟠在夏金桂身體不適或處于特殊時期如經期等狀態下對她的施暴行為。為什么這樣說?因為古代中國女權極端匱乏,如果不是在上述特殊情況下,夏金桂是沒有理由拒絕丈夫的性要求的。這種事估計也常常發生在溫順的奴隸香菱身上,不然她為什么會認為薛蟠娶夏金桂對于自己是“得了護身符”,可以分去“自己身上”的“責任”呢?可是薛蟠這樣的暴行一旦降臨在主體意識很強的夏金桂頭上,則給她的身心造成了嚴重傷害。但曹雪芹不理解甚至很反感反抗夫權、破壞家庭社會“安定團結”局面的女性,輕描淡寫地說夏金桂“裝起病來”。隨后薛姨媽罵薛蟠,“薛蟠后悔不迭,反來安慰金桂”,金桂卻“總不理薛蟠”。應該說金桂的行為是正義的、合理的。只有這樣,才能讓薛蟠長點記性,今后不犯或少犯這類“錯誤”。可是作者主觀色彩極強的評述卻讓讀者以為夏金桂的行為是得了便宜又賣乖:“金桂見婆婆如此說丈夫,越發得了意,便裝出些張致來。”但作者畢竟是超一流的偉大作家,盡管他不認可夏金桂的做法,但還是如實寫出了她這樣做的積極效果:十天半月之后,薛蟠“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氣概又矮了半截下來”。
降伏薛蟠后,夏金桂曾想一氣呵成地將薛姨媽、薛寶釵拉下馬來,經過試探,她放棄了這一做法,應該說她這樣做是很明智的。但作者在敘述這一事件過程中,再次否定了夏金桂行為的正義性:
那金桂見丈夫旗纛漸倒,婆婆良善,也就
漸漸的持戈試馬起來。先時不過挾制薛蟠,后
來倚嬌作媚,將及薛姨媽,后又將至薛寶釵。
寶釵久察其不軌之心,每隨機應變,暗以言語
彈壓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尋隙,又無
隙可乘,只得曲意俯就。
所謂“婆婆良善”,即是說夏金桂并非善類,“漸漸的持戈試馬”是說她得寸進尺不知好歹,“挾制”與“倚嬌作媚”是說她的手段并不光明正大,“不軌之心”是說她的目的邪惡且不合法,“彈壓其志”是說她犯上作亂必須由薛寶釵居高臨下地進行壓制,“每欲尋隙”是說她總想無理取鬧,“又無隙可乘,只得曲意俯就”是說她找不到寶釵的岔子,只好假意向寶釵投誠。
扳不倒薛姨媽與薛寶釵,夏金桂只好退而求其次。她蓄意貶低小姑寶釵,借此抬高自己,當她得知香菱一名是姑娘寶釵取的時,冷笑說:“人人都說姑娘通,只這一個名字就不通。”香菱與其辯解時,她引誘香菱說出其名諱。當丫鬟寶蟾喝斥香菱,香菱道歉時,夏金桂卻假裝很有雅量地笑對香菱說:“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這個‘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換一個字,不知你服不服?”她的恩威并施換來了香菱奴性十足的回答:“奶奶說那里話,此刻連我一身一體俱屬奶奶,何得換一個名字反問我服不服,叫我如何當得起。奶奶說那一個字好,就用那一個字。”于是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香菱的名字改成了“秋菱”。看到香菱好拿捏,她加快了摧殘陷害香菱的步伐。為了借薛蟠之手排擠打擊香菱,當她看到好色的薛蟠與輕浮的寶蟾相互勾搭時,設計讓香菱破壞了薛蟠與寶蟾的“好事”,惱羞成怒的薛蟠給予香菱的自然是打罵。出其不意地使香菱成為“惡人”后,夏金桂再次冒充好人,暗中主動讓寶蟾和薛蟠當晚在香菱房中成親,自己則將香菱叫到身邊陪睡以便進行折磨。她還設計誣陷香菱用鎮魘法兒謀害她,使薛蟠激怒得暴打香菱,薛姨媽為香菱辯解,她便寸步不讓地頂撞,語言鋒利程度恐怕只有王熙鳳才能與其“媲美”。她贏得了“斗爭”的勝利,香菱接受了被排擠的命運,“跟隨寶釵到園內去了”。為了“擴大戰果”,隨后“金桂又吵鬧了數次,氣的薛姨媽母女惟暗自流淚”。
排擠掉香菱后,夏金桂開始擺布寶蟾,她以為這是比較容易的,因為寶蟾不但是自己的人,而且還是自己的“仆人”(婢女),除了接受擺布外,還能怎么樣?實踐證明,夏金桂大錯特錯。有了男主人薛蟠的寵幸,寶蟾“便把金桂忘在腦后。近見金桂又作踐他,他便不肯低服容讓半點”。對于金桂的打罵,“他雖不敢還言還手,便大撒潑性,拾頭打滾,尋死覓活,晝則刀剪,夜則繩索,無所不鬧”。從表面上看,這對主仆戰成了平局,但從斗爭目的與全局看,夏金桂經受了嚴重的挫敗:早知寶蟾比香菱更難控制的話,當初她就應該善待香菱,阻止寶蟾與薛蟠的勾搭,至少不能讓他們的性關系合法化,可偏偏是她自己急于排擠香菱而讓他們“成親”的。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夏金桂的痛苦沒有人同情,非但沒有人同情,反而因為她打破了平衡,將“好好的”一個家攪得七零八落,引起了周圍人們以及作者與讀者的不理解甚至厭惡。曹雪芹多次鮮明地表達了自己對夏金桂的否定態度。斗紙牌、擲骰子本是貴族之家常見的娛樂活動,賈母、薛姨媽、王熙鳳等不是經常斗牌嗎?曹雪芹不是將她們的斗牌活動寫得十分富有生活情趣嗎?可是寫到夏金桂與人斗牌時,他用了一個用于干非法勾當的貶義詞“糾聚”。在飲食方面有不同的愛好也是人之常情,被譽為“英豪闊大寬宏量”的史湘云曾有不合名門閨秀身份的燒烤鹿肉之舉,然而曹雪芹的標題“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卻將這一舉動定格于豪爽豁達,并通過史湘云的磊落坦蕩凸顯這一舉動的詩情畫意:“是真名士自風流。”可是一旦寫到夏金桂的飲食習慣時,他卻又不動聲色地進行了貶抑:“生平最喜啃骨頭”,富家小姐、少夫人“啃”骨頭,多不雅觀,而且將肉賞人吃,自己“只單以油炸焦骨頭下酒”,這不是變態么?至于說罵人,那也是人們發泄憤怒的常見行為,只要罵得正當合理,不但能得到人們諒解,甚至還能獲得別人激賞,可是曹雪芹認為夏金桂罵人是無理取鬧,所以他又用了一個貶義詞:“肆行海罵。”他將同情給予薛姨媽母女甚至還給予薛蟠,說薛家母女總不去理夏金桂,意思是說惹不起還躲不起嗎,說薛蟠悔恨不該娶夏金桂這攪家星,意思是說娶夏金桂是薛家吃了虧的錯誤行為。除此之外,作者還用包括寶玉在內寧榮二宅之人的嘆息對夏金桂進行了全面否定。
應該說,天才作家對夏金桂的一系列行為和眾人反應的描寫十分精準,然而他對夏金桂的評價卻落伍了,完全沒有超越男權社會普通人的思想水平。如果確認一夫多妻制天然合理,那么薛蟠果然吃虧了,他不能安享左擁嬌妻、右抱美妾的艷福,甚至還不得不因為無法調停妻妾矛盾而躲了出去;薛姨媽母女也受害了,她們沒有惹夏金桂,但她一次次找她們的岔子;香菱更遭罪了,她曾“巴不得”夏金桂“早些過來”,以為這樣“又添一個作詩的人了”,但夏金桂初來乍到就將她列為排擠打擊的目標,必欲除之而后快。怪不得薛蟠、榮寧二府之人、作者以及當今的許多讀評者都認為夏金桂是“攪家星”呢!當今大多數讀評者已然認識到一夫多妻制的不合理,但出于對作者的崇拜,沒有經過獨立思考,就在不知不覺間接受了作者的結論。
只要我們不被作者耀眼的光環眩暈了頭腦,我們就能從作者的描寫中看出夏金桂的悲劇與深層痛苦。出于情感的排他性,她吃醋拈酸討厭一夫多妻制是正常的,但她卻不能公開反對一夫多妻制。一方面她要排擠香菱,另一方面她又要證明自己不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人,于是她只好用自己覺得便于控制的人寶蟾去頂替香菱。夏金桂這樣做是很痛苦的,當寶蟾與薛蟠享受“新婚”之樂時,她暗暗地發恨道:“且叫你樂這幾天,等我慢慢的擺布了來,那時可別怨我。”特別是寶蟾與薛蟠“成親”的那個晚上,夏金桂更是徹夜難眠,她認為香菱是一切痛苦的根源,但她剛開始時還是部分地壓抑了自己對香菱的憤怒,對香菱的發泄與折磨僅限于“總不使其安逸穩臥片時”。排擠掉香菱后,夏金桂發覺自己陷入更為痛苦的境地,寶蟾比香菱更難對付。吵鬧打罵等均告徒勞后,夏金桂只好接受現實并自我寬解“不發作性氣”或者強裝笑臉“有時歡喜”,其靈魂深處的痛苦只能靠“斗紙牌、擲骰子”來麻醉,只有靠啃“油炸焦骨頭”等反常行為來發泄緩解,但這些都不足以完全排除其痛苦,她還要繼之以罵:“有別的忘八粉頭樂的,我為什么不樂!”她的罵決不是漫無目標的“海罵”,而是有所指的,針對對象是薛蟠和寶蟾。夏金桂的悲劇是以個人之力遮遮掩掩地反抗現有習俗和制度,結果無異于雞蛋碰石頭。更可悲的是沒有人同情她這只碰破的“雞蛋”,相反因為碰破的“雞蛋”的“蛋汁”濺到周圍人的“身上”、“臉上”、“身邊”而引起他們由衷的厭惡。
二
夏金桂“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姊妹不相上下的人,焉得這等樣情性,可謂奇之至極”,在這里曹雪芹借寶玉之口表達了自己對這個少婦的難以理解與詫異,但他畢竟是真實地描寫而不是丑化了夏金桂。然而續作者高鶚對夏金桂的描寫卻存在一定程度的丑化。續作寫到夏金桂的有8回,分別是第83回、第84回、第85回、第86回、第90回、第91回、第100回、第103回。在這8回中,第84回、第86回描寫夏金桂的文字較少,有關她的故事主要集中于第83回等6回中。
雖然不能與原作相提并論,但應該說續作還是有一定的藝術功力的。為了集中筆墨描寫夏金桂,高鶚讓薛蟠缺席——因在外地打死張三而蹲進了監獄。為了將薛蟠從監獄中救出,薛蟠堂弟薛蝌頻繁出現在夏金桂面前。作者這樣寫,目的是要讓夏金桂與薛蝌之間發生一些故事,以便丑化夏金桂,將令人恥辱的“淫婦”標記烙印在她的額頭上,因為在古代中國,淫被定為萬惡之首。
在薛家,夏金桂是很痛苦的。她不但沒有獲得婚姻的幸福,而且還失去了在娘家時作為主子的快感:“這里掃帚顛倒豎,也沒有主子,也沒有奴才,也沒有妻、沒有妾,是個混帳世界了。”(第83回)薛蟠打死人坐牢后,夏金桂處于“守活寡”的狀態,為了發泄痛苦,她將薛家“攪得翻江倒海”(第90回)。見到薛蝌后,夏金桂重新感覺到生活的亮色。雖然薛蝌要比薛蟠優秀得多,但她如果追求薛蝌卻有悖傳統道德,會受到輿論譴責,因為她不僅身為人婦,而且還是薛蝌的嫂子。她是充分考慮到這一點的,于是自己躲在幕后,先讓寶蟾以送果盒為名對薛蝌進行試探。寶蟾的挑逗行為引起了薛蝌的警覺。薛蝌是一個遵守傳統倫理道德的人,他想到夏金桂“有時高興,打扮得妖冶非常,自以為美”,“焉知不是懷著壞心”,于是擔心自己“被拉在渾水里,弄一個不清不白的名兒”,“索性倒怕起來”。薛蝌的躲閃引起了夏金桂既怕失去尊嚴又怕失去機會的微妙心理波動,她“見事有些不大投機,便怕白鬧一場,反被寶蟾瞧不起,欲把兩三句話遮飾改過口來,又可惜了這個人,心里倒沒了主意”。隨后,她找機會與寶蟾搭訕,以便相機而動。高鶚的文筆雖然比不上曹雪芹那樣靈秀生動,但他對夏金桂的描寫卻是符合其身份的。作為貴族少婦,她不好公開追求異性,特別是丈夫之外的異性,出于對不幸福婚姻的本能抵制與反抗,她暗中對薛蝌做過試探,但試探的結果讓她覺得這是一步險棋,很有可能失敗,如果寶蟾看出底細,自己顏面何在?于是她準備退出,如果寶蟾這時也放棄“追求”薛蝌的期望,那么,夏金桂很可能就此戴著人格面具規行矩步起來。可是寶蟾偏偏不肯放棄,而且她也早已窺破夏金桂的內心秘密。她向夏金桂表忠心后又叮囑其“事情要密些,倘或聲張起來,不是頑的”。金桂“臉飛紅了”的外在表現無疑袒露了心底的秘密,但出于主子的矜持,她不得不倒打一耙以為掩飾:“你這個丫頭就不是個好貨!”經過試探,金桂與寶蟾取得默契,她聽取寶蟾之計放緩節奏,準備尋找合適時機以灌醉酒的方式迫使薛蝌就范。從此金桂主仆倆在薛蝌面前一唱白臉一唱紅臉演起了雙簧:“薛蝌遇見寶蟾,寶蟾便低頭走了,連眼皮兒也不抬;遇見金桂,金桂卻一盆火兒的趕著”,兩人一冷一熱,弄得薛蝌以為自己錯疑了她們,心里“反倒過意不去”。
行文至此,高鶚對夏金桂的描寫還是可信的,但此后高鶚對她的描寫就半真半假甚至有故意丑化之嫌了。當薛家母女議論家里“花了好些錢”幾乎面臨破產的危險而薛蟠“依舊定了個死罪,監著守候秋天大審”時,夏金桂聽后失態了,她“將頭往隔斷板上亂撞,撞的披頭散發”,甚至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夏金桂的失態是有心理依據的,但她對薛蝌的挑逗行為卻顯得很過火以致有些失真了,高鶚通過使用一連串貶義詞所作的隱身評述以及施動者、受動者、旁觀者香菱等的言行與反應,將夏金桂定格為淫婦。夏金桂是施動者,她“抹粉施脂,描眉畫鬢,奇情異致的打扮收拾”,以不時從薛蝌住房前經過、故意咳嗽、明知故問、噓寒問暖等手法試圖引起薛蝌的注意。見到薛蝌,她“越瞧越愛,越想越幻”,于是“妖妖喬喬、嬌嬌癡癡的問寒問熱,忽喜忽嗔”,百般勾引,竟至于兩眼“乜斜”。她甚至“為色迷心”, 注意不到周圍人們的反應,敢將薛蝌“一把拉住”,“往里死拽”,這哪里是貴族少婦追求婚外戀情,簡直是站街女郎公然拉客!與此同時,高鶚還通過受動者與旁觀者的驚恐反應來渲染其淫蕩程度:受動者薛蝌“卻只躲著”,“只怕他撒潑放刁”,“急了”,“渾身亂顫”,“脫身跑了”;旁觀者丫頭們“都忙躲開”,香菱“唬的心頭亂跳”,“連忙轉身回去”。 追求婚外戀情的貴族少婦在傳統觀念看來自然是淫婦了,如果像站街女郎公然拉客那自然是超級淫婦了。可是如果能夠透過高鶚描寫半真半假的表象,我們依然可以從其描寫中看出夏金桂被男權社會習俗道德所制約的靈魂深處的煎熬,而這則是無比真實的。當她對薛蝌兩眼乜斜時,“兩腮上也覺紅暈了”,腮上的紅暈說明她在感覺幸福的同時也感覺自己是在越軌犯罪。當香菱撞見她拉扯薛蝌時,她“唬了一跳”,“一驚不小”,以致下意識松手放走了薛蝌,說明她認為自己追求薛蝌的舉動是嚴重的犯罪行為。但如果不采取斷然行動,她就會與有可能獲得的幸福失之交臂,“索性老著臉”寫出了她為獲得幸福豁出去博一把的微妙心理。
夏金桂心里接受傳統道德卻最終冒犯它去追求婚外戀情,是不是可以算作“淫婦”呢?不能,因為她與薛蟠的婚姻沒有愛情基礎,這樣的婚姻只能給她帶來無窮無盡的痛苦,用恩格斯的理論來說,這種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相反她追求薛蝌的行為有一定的合理性,我們應該給予適當的同情。她的婚姻的確很不幸,用她自己的話很能說明問題:“我這樣的人,為什么碰著這個瞎眼的娘,不配給二爺,偏給了這么個混帳糊涂行子。要是能夠同二爺過一天,死了也是愿意的。”遺憾的是,夏金桂找錯了對象,但除了找自己能夠見到的男人薛蝌外,被禁錮在深閨中的她能有什么人可找呢?
為了將夏金桂坐實為淫婦,高鶚還編造了她與夏三之間的故事。夏三是金桂媽在金桂出嫁后新近過繼的“混帳兒子”,他以看望姐姐為名常來夏金桂處。高鶚說,他們兩人之間“從此生出無限風波”。是什么風波呢?小說追敘說:“那金桂原是個水性人兒,那里守得住空房,況兼天天心里想著薛蝌,便有些饑不擇食的光景。無奈他這一干兄弟又是個蠢貨,雖也有些知覺,只是尚未入港。”高鶚此處追敘是虛假的,根據性學研究,男人的性沖動比女人要來得快,民間也早已發現這一現象且有一形象說法:“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既然“饑不擇食”的“水性人兒”夏金桂主動兜攬夏三,為什么他們未能“入港”呢?原來夏三智力比不上一般的普通人,是個“蠢貨”。可是這里有一個問題,敢于像站街女郎拉客那樣死拽薛蝌的夏金桂如果真的是那樣淫蕩的話,她為什么不直截了當地向夏三挑明而要他猜啞謎呢?既然“蠢貨”夏三后來“也有些知覺”,但為什么還是沒能“入港”呢?難道相互急需對方的男女發生非法關系真那么難嗎?原來這是高鶚為實現自己追敘上述故事的目的的人為歪曲。高鶚上述追敘目的有二,一是證明夏金桂是“水性人兒”,二是必須讓夏金桂與夏三“尚未入港”。為什么會這樣呢?是高鶚心里根深蒂固的男權意識在作怪,作為男人,薛蟠可以嫖娼宿優,這只不過是風流男人身上無關宏旨的小小瑕疵而已,但作為女人,夏金桂如果紅杏出墻,則給男人薛蟠戴上了綠帽,這是不可饒恕的罪惡,甚至只要她有出軌的意圖都被高鶚視作一種嚴重的罪惡。既然“蠢貨”夏三后來“也有些知覺”,只要時間允許,條件成熟,他遲早會和夏金桂“入港”。 高鶚顯然覺得這樣追敘的危險,唯一的補救辦法是讓夏金桂盡早去死。
夏金桂這樣健康年輕的女子怎么會死呢?也許只有讓她死于非命讀者才找不到破綻。高鶚的“高明”之處在于,他不僅讓夏金桂死于非命,而且讓讀者覺得她該死。清人諸聯讀到夏金桂之死時就大叫“金桂之死也使人爽”⑤,幸災樂禍之情溢于言表。讀者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呢?因為除了淫之外,高鶚還在夏金桂頭上潑了很多臟水:一是暗中與夏三聯手偷盜轉移婆婆家財產,以致箱柜“俱是空的”;二是因淫生妒生恨,暗中下毒,企圖毒死無辜的香菱。寫到此處,高鶚筆鋒突轉,寶蟾因不知道湯里有毒,有意調換了湯碗,結果夏金桂自作孽不可活,意想不到地毒死了自己。為了表示自己對夏金桂的道德憤慨,高鶚還將她“暴尸”于眾:“滿臉黑血,直挺挺的躺在炕上。”在處理夏金桂死亡善后事宜時,高鶚讓夏家發生內訌,由于寶蟾為洗刷自己清白而做了坦白交代,結果金桂母親不但沒有得到任何賠償,而且還得反過來求薛姨媽:“千不是萬不是,終是我死的女孩兒不長進,這也是自作自受。若是刑部相驗,到底府上臉面不好看。求親家太太息了這件事罷。”
由于曹雪芹的誤解與高鶚的丑化,夏金桂被越描越黑。在作者與續作者強勢話語驅使下,讀評者習焉不察,獲得了夏金桂是一個妒婦、潑婦、淫婦甚至毒婦的牢固的刻板印象。解剖曹雪芹的誤解與高鶚的丑化后,我們認為:在《紅樓夢》女性世界中,公然想與“夫權”抗衡并且積極行動的只有夏金桂一人。生活于一夫多妻家庭中的夏金桂是很痛苦的,但迫于強大的社會習俗力量,她不敢公開反對丈夫的多妻特權,所能做的僅僅是偷梁換柱,而這無法解決根本問題,寶蟾帶給她更多的痛苦就是證明。她的妒與潑甚至于毒是一夫多妻家庭中的女性正常的情感反應。女性的這種妒與潑甚至于毒處處揭示出一夫多妻家庭不可能真正和諧的內在本質,引發社會的焦慮與思考,客觀上抑制了男性多妻沖動,推進了一夫多妻制向一夫一妻制的過渡,其歷史進步意義不容小覷。至于她身上所謂的“淫”,是續作者高鶚蓄意丑化的結果,即使她真的有追求婚外戀情的舉動,我們也應該給予其適當的同情與諒解,因為她與薛蟠的婚姻帶給她的只是無邊的痛苦。她使無辜者香菱受害固然應該給予譴責,但她自己何嘗又不是受害者,因此,對于她的失敗與毀滅,我們應該采取的態度是悲憫而不是拍手稱快。
注釋:
① 蔚然、顧克勇:《夏金桂形象意蘊淺探》,《曲靖師專學報》1999年第4期。
② 鄧桃莉:《惡之花——夏金桂》,《鄂州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
③ 曹立波:《紅樓夢版本與文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93頁。
④ 張乘健:《夏金桂與卡杰琳娜——借〈大雷雨〉看〈紅樓夢〉》(上),《溫州師范學院學報》1995年第4期。
⑤ 諸聯:《紅樓評夢》,《紅樓夢資料匯編》(上),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19頁。
作者簡介:李新燦,男,1965年生,湖北黃梅人,文學博士,湛江師范學院中文系教授,廣東 湛江,524048。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