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軍軍紀蛻變析論

摘要：本文圍繞湘軍的軍紀問題，從湘軍“以理學治軍”與制造三次屠城事件這一矛盾入手，深入解析湘軍軍紀蛻變的內在原因。除了消滅太平軍中堅力量、缺餉、主將泄憤等原因外，湘軍屠城的關鍵在于理學治軍難以維系。以理學治軍根基在于湘軍組建之初“以諸生討訓山農”的人員結構，但是，隨著戰爭日趨殘酷，湘軍傷亡慘烈。兵員需求的迫切，迫使湘軍的招募更為簡化，招募對象則更為拓寬。咸豐七年以后，湘軍主要招募老勇，甚至包括綠營兵和太平軍的降兵。當老勇成為湘軍主干，“用諸生討訓山農”的人員結構無法維持時，“以理學治軍”的意識形態教化自然成為空論。此時的湘軍與其他清軍兵勇并無本質區別，缺餉少食時，官長只能以利驅之，以致出現屠城暴行。一支失去基本軍紀約束的軍隊，走向末路實屬必然，曾國藩主動將其裁撤反而是最好的選擇。

關鍵詞：曾國藩；胡林翼；軍紀；理學治軍

中圖分類號：K252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１００３－８５４Ｘ（２０11）11－０100－０6

一、理學治軍與屠城暴行

太平天國起義前，清朝的經制軍——八旗與綠營已腐朽不堪：駐防旗兵橫行不法，“地方官亦不無遇事遷就之處，遂至積習相沿，縱恣日甚”①；貪腐現象層出不窮②，軍隊綱紀掃地，據羅爾綱先生總結，當時綠營官兵的腐化表現有：鉆營、奉迎、取巧、油滑、偷惰、剋扣、冒餉、窩娼、庇盜、開賭場、吸鴉片等，可謂觸目驚心③。太平軍攻入兩湖后，各路清軍更是軍紀蕩然，成為其屢戰屢敗的重要原因之一。咸豐二年十一月，太平軍攻入湖北，湖北提督博勒恭武兵敗后，竟棄軍而遁，易服改裝，化名衍秀，逃回北京④，咸豐帝下令全國通緝，歷時半年，直至咸豐三年四月方將其捕獲伏法⑤。咸豐五年初，署理湖北提督訥欽率提標千人赴前線，“兵不滿千，費至萬金以外”，提標剛開拔即對碼頭官民大打出手，署督標前營都司多恩帶兵三百六十人起程，“多恩聽信兵丁慫恿，逼勒水手，聚眾呈兇”。訥欽率領的湖北綠營兵在戰場上的表現更劣，扎拉芬被太平軍圍攻兩日，“該署提督近在咫尺，并不發兵應援，且見賊先潰，惟恐不速”⑥。

針對這種惡劣狀況，曾國藩一度偏激的提出將湖北綠營兵丁“求歸伍一概不收，并請將潰敗余兵盡行裁撤”，胡林翼亦稱：“湖北綠營兵丁怯懦若性，正額虛浮，軍政營制，蕩然無存，而其虛糜錢糧如故也”⑦。鑒于此，從咸豐二年底建軍起，曾國藩即強調“以理學治軍”，通過意識形態的教化來強化軍紀。一方面，任用羅澤南、李續賓、李續宜、劉蓉等一大批儒生擔任各級將領；另一方面，曾國藩注重對普通士兵的教化，咸豐八年，曾國藩創編集中體現“仁”這一儒家核心價值觀的“愛民歌”，要求士兵背誦傳唱，做到“軍士與民如一家，千記不可欺負他”⑧。胡林翼則向部屬再三重申軍紀，“至于營規以講究墻壘、濠卡、隊伍為第一義，禁洋煙、賭博、擅出入、擾居民亦最要”⑨，并制定了細則條例⑩。營規條例頒行后，胡林翼嚴厲警告將領及兵勇：“夫兵猶火也，不戢則焚；兵猶水也，不流則腐。治軍之道，必以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為典法。如各營官、哨弁、勇丁仍有前項情事，立即稟參斥革，分別從嚴辦理，毋稍隱徇，切切”?輥?輯?訛。咸豐六年，唐訓方率軍由武昌赴襄陽，胡林翼重申行軍紀律，“不準住民房，恐軍人散漫不便稽查；

亦不準州縣絲毫供應，恐開浮冒報銷之端”，并傳牌通報唐軍所經過的漢陽、漢川、鐘祥、京山等地官員：“兵勇過境，小心彈壓。催趲前進，不準開支供應，如有藉端滋擾需索，即行指名稟明，軍法從事。惟關津阻水之處，必為派渡船或浮橋以照應，并傳集市民妥運米糧食物，平賣平賣，此外不準絲毫供應。是為至囑，須至傳牌者”?輥?輰?訛。其后，一批違規將弁被依法懲處。咸豐七年，何紹彩部兵勇在蘄州一帶擾民，胡林翼嚴詞申飭：“我軍既不能殺賊以保民，已屬無地自容，又滋擾地方，更復何顏見人”?輥?輱?訛。咸豐十年三月，長勝營花翎補用守備李萬年“在鄉詐索銀錢不遂，綁拷紳民”，被軍前正法?輥?輲?訛。同時，胡林翼對一些遵守紀律的將領則給予嘉獎，如咸豐六年十一月，水師營官王明山將所繳獲太平軍的船只、器皿交公，胡林翼當即奏請咸豐帝，對王明山“賞給二品，封典兩代”?輥?輳?訛。

然而，正是這支標榜仁義道德的軍隊，卻一手制造了太平天國戰爭期間罕見的三次屠城暴行。咸豐八年四月，湘軍李續賓部攻破九江，將城中近兩萬軍民全部屠殺，官文在給咸豐帝的奏折中描述：“城外勇沖殺而入，該逆無路可奔，號叫之聲慘不可聞，自卯至午，殲除凈盡……尸骸堆積，流水腥紅”。對于湘軍屠殺平民，官文向咸豐帝解釋：“奴才等查九江賊窟已閱六年，萬余之賊頑梗負固，其中決無善類，設有脅從之民，必早投誠，設計逸出”?輥?輴?訛。咸豐十一年八月，湘軍曾國荃部攻破安慶，數萬安慶軍民被屠殺。曾國藩的幕僚趙烈文目睹了這次慘禍：“殺賊凡一萬余人，男子髻齔以上皆死，……婦女萬余俱為掠出”?輥?輵?訛。曾國藩的親信李榕也稱：“通計前后殺斃援賊、城外壘賊、降賊及城中之賊實有四萬余人，軍興以來，殺劫此為最重”?輥?輶?訛。同治三年五月，曾國荃部攻陷天京，湘軍又一次大開殺戒，“沿街死尸十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滿二三歲者亦斫戮以為戲”?輥?輷?訛。三十二年后，譚嗣同去南京仍聽說“一破城，見人即殺，見屋即燒，子女玉帛掃數悉入于湘軍，而金陵遂永窮矣！至今父老言之，猶深憤恨”?輦?輮?訛。

縱觀太平天國戰爭史，這種屠城暴行極為罕見，即便聲名狼藉的八旗軍與綠營也未敢施行。為何強調以理學治軍的湘軍，卻如此滅絕人性？根據以往學者的研究成果，結合湘軍將帥們的奏折、書信，屠城的直接原因大致可歸納為以下三點：

其一，消滅太平天國中堅力量。參與首義，來自兩廣的太平軍官兵，一般被稱為“老兄弟”，他們是太平軍的中堅力量，作戰勇敢，意志堅定，極難被誘降。在湘軍將帥眼里，“老兄弟”是最危險的敵人，是所謂的“真賊”?輦?輯?訛。咸豐十一年五月，湘軍在安慶赤崗嶺全殲劉玱林部（以“老兄弟”為主），清軍將帥無不興高采烈，曾國藩稱“此次殺三壘真正悍賊千余人，使狗逆為之大衰，平日或克一大城，獲一大捷，尚不能殺許多真賊”?輦?輰?訛。九江守軍林啟榮部、安慶守軍葉蕓來部以及天京守軍，其主力正是“老兄弟”。在湘軍將帥看來，破城后進行屠殺，成建制的殲滅“老兄弟”，一則可以極大削弱太平天國的軍事實力，二則能動搖其他太平軍的戰斗意志，進而對戰局產生重大影響。官文形容：“蓋自北路五年連鎮、高唐戰功之后，未有如此次之剿殺無遺，不留余孽者矣”，“經此大創，足以寒賊膽而伐賊謀。既可不留余孽并可灰其死守之心”?輦?輱?訛。

其二，掠奪財物。與一般認為曾國藩“厚餉養兵”、湘軍士兵待遇優厚相反，由于缺乏穩定的餉源（主要依賴湖南、湖北兩省供餉），湘軍一直處于缺餉的狀態。九江破城前，胡林翼稱“水師、鮑營、義渠各營尚欠十二三萬兩”?輦?輲?訛。安慶破城前，欠餉更加嚴重，“軍餉已欠六個月，日夜焦灼，無術可濟”?輦?輳?訛。軍中甚至出現官兵索餉嘩變的情況：“守備徐步鰲持刀索餉，尹中鈺、潘中和、嚴正興等，歃血要盟，鬧索口糧”?輦?輴?訛。安慶破城后，曾國藩欲犒勞曾國荃部白銀一萬兩，居然難以湊齊，竟向曾國荃私下借錢?輦?輵?訛。在這種局面下，湘軍將帥縱容官兵們通過屠城瘋狂掠奪財物，以維系軍心。攻破安慶時，“城中凡可取之物，掃地而盡，不可取者皆毀之。……至剖棺以求財物”。攻破天京時，湘軍一方面屠殺老弱婦孺，另一方面成年男子卻“死者寥寥，大半為兵勇扛抬什物出城”，“甚至各棚厥役皆去，擔負相屬于道”?輦?輶?訛。

其三，主將泄憤。湘軍攻打九江、安慶、天京三城采用的都是長期圍困的方法：攻下九江，前后十六個月（咸豐六年十二月—咸豐八年四月）；攻下安慶，前后十八個月（咸豐十年閏三月—咸豐十一年八月）；攻下天京，更是達到二年有余（同治元年五月—同治三年六月）。在長時間的圍城戰斗中，湘軍與太平天國的守軍、援軍展開了慘烈的反復拉鋸，作為主將的李續賓、曾國荃承擔著巨大的壓力，倍受煎熬。咸豐七年至八年間，陳玉成率太平軍采取圍魏救趙的戰術攻入鄂東，迫使李續賓部在長江兩岸來回奔波，狼狽不堪；曾國荃圍攻安慶時幾度被陳玉成部圍攻，驚險萬狀，圍攻天京時受傷，“當弟受傷血流，裹創思痛，騎馬周巡各營，以安軍心”?輦?輷?訛。這使李續賓、曾國荃等人充滿了對太平軍的仇恨，城破之時，以屠城泄憤。正如曾國藩對曾國荃所說“屠城以泄其憤，迪庵（李續賓字）在九江亦是如此辦法”?輧?輮?訛。

通過以上對湘軍屠城原因的分析，似乎“以理學治軍”僅是曾、胡裝裱門面的工具，于維系軍紀并無實效，反而顯得虛偽而造作?輧?輯?訛。然而，細檢戰史，即能發現，同樣是這支湘軍，在咸豐八年四月攻克九江前，表現卻大為不同。咸豐四年八月，湘軍攻克武昌，部分太平軍被迫跳入沙湖，“中多幼孩，公（塔齊布）見之大哭，傳令拯救，得二百有奇，群賊因而乞命者又七百有奇”?輧?輰?訛。咸豐六年十一月，經過長達二十個月的激戰（咸豐五年正月—咸豐六年十一月），湘軍再克武昌，主將羅澤南陣亡于武昌城下，羅澤南為繼任主將李續賓及各營官之師長，諸將憤恨之情可想而知，此時欠餉亦達四個月之久?輧?輱?訛，然而破城時卻未發生泄憤屠城、擄掠充餉的暴行。這種前后迥異的表現說明，以理學治軍在湘軍組建之初對維系軍紀是有效的，單純將屠城暴行歸結于掠奪財物、主將泄憤等表面現象，尚無法全面、客觀的把握湘軍軍紀發生蛻變的實質，應從更深層面探析其原因。

二、以諸生討訓山農之演變與軍紀蕩然

曾國荃將湘軍特點的概括為“用諸生討訓山農，號曰湘軍”?輧?輲?訛，以比較淳樸的山農為士兵、用儒生為營官，是實施意識形態教化的基礎，是“以理學治軍”的根基與本質?輧?輳?訛。湘軍創建之初，曾國藩強調兵勇招募以山農為主，“募格須擇技藝嫻熟，年輕力壯，樸實而有農民土氣為上。其油頭滑面，有市井氣者，有衙門氣者，概不收用”，“山僻之民多獷悍，水鄉之民多浮滑，城市多游惰之習，鄉村多樸拙之夫，故善用兵者嘗好用山鄉之卒，而不好用城市近水之人”?輧?輴?訛，在曾國藩看來，這些山農一則樸質易于控制，二則勇敢善戰，故湘軍創建之初多招募湘鄉、寶慶一帶山農。咸豐六年，鮑超赴長沙招募新勇時，胡林翼叮囑：“招勇以道州、寧遠為上，湘鄉亦可，江華、新田、東安等處次之，……勇丁以山鄉為上，近城市者最難用，性多巧滑也”?輧?輵?訛。可見，胡林翼此時的招勇標準仍與曾國藩一致，即以湘西、湘南一帶的山農為主。

但是，鮑超卻未遵照胡林翼的指示，而是在長沙招募有實戰經驗的老勇。其實，不僅鮑超部，就連跟隨曾國藩最久的羅澤南部，此時亦大量招募老勇?輧?輶?訛。為何會出現這種變化？根本原因在于湘軍所處的客觀環境發生了改變。曾國藩從編練湘軍（咸豐二年十二月底）到與太平軍作戰（咸豐四年三月），其間長達一年有余，足以將久處深山的農夫訓練成為合格的兵士。但是，自咸豐四年閏七月進入湖北始，湘軍無日不戰，兵勇不斷損耗，隨時需要補充。由于缺乏充足的訓練時間，舍山農而招募有豐富實戰經驗的老勇，可以達到“招之即來，來之能戰”的效果，故湘軍各部大量招募老勇。另一方面，從咸豐二年起，湖南不斷募建勇營出省作戰，這些部隊旋設旋撤，兵勇被裁后往往回鄉待命，隨時應募，使得湖南出現了數以十萬計的職業雇傭軍，這也為湘軍提供了充足的兵源?輧?輷?訛。其后戰爭日趨激烈，湘軍傷亡慘重?輨?輮?訛。兵員需求的迫切，迫使湘軍的招募更為簡化，招募對象則更為拓寬。咸豐七年以后，湘軍兵勇主要來自老勇，甚至包括綠營兵和太平軍降兵。咸豐九年，胡林翼直接將湖北鄖陽鎮綠營兵編入霆軍?輨?輯?訛，普承堯部寶勇潰散后，主力亦被直接編入霆軍?輨?輰?訛。吳坤修彪營裁撤后，部分兵勇即被唐訓方招入訓營?輨?輱?訛。自咸豐九年起，湘軍大量收編太平軍降兵，咸豐九年九月，太平軍大將韋俊因內訌向楊載福投降，胡林翼指示將韋俊部“強壯者數千”編為義勇五營，這五營降兵被稱為韋軍，成為湘軍的一支勁旅?輨?輲?訛。咸豐十一年四月，太平軍程學啟部三百人在安慶城下向湘軍曾貞干部投降，韋俊與程學啟在湘軍攻克安慶的戰斗中起到極為重要的作用?輨?輳?訛。同治元年二月，曾國藩令部將王可陞用“以大吃小”的方式，將嘩變的必勝軍鎮壓后，擇其精銳并入陞字營?輨?輴?訛。

那么，咸豐六年后，在兵員構成發生變化的同時，湘軍將領是否還能維持以“諸生”為主？近三十年以來，一些學者注意到，后期湘軍與前期湘軍在將領出身上發生了明顯變化?輨?輵?訛。筆者統計了咸豐五年、咸豐九年、咸豐十年這幾個年份羅澤南部、李續宜部、鮑超部主要營官的出身，列表如下：

表一 羅澤南部七名營官出身表（咸豐五年）?輨?輶?訛

表二 李續宜部部分營官出身表（咸豐九年）?輨?輷?訛

表三 鮑超部主要營官出身表（咸豐十年）?輩?輮?訛

由表一可以看出，咸豐五年九月，羅澤南率部進入湖北時，所部七名營官皆是讀書人出身，羅氏本人為湖南大儒，部下六名營官中五人為羅氏的學生或學友，此時的羅澤南部正是“用諸生討訓山農”的最好范例。但至咸豐九年，同樣是這支部隊，營官中已經出現行伍，而且并非個別（見表二）。咸豐十年三月，鮑超部霆軍主要營官皆是行伍出身者擔任（見表三）。為何會有此種蛻變？筆者認為主要原因有二：首先，如劉廣京先生指出，三河之戰對羅澤南——李續賓所部湘軍打擊非常大，一大批儒生出身的將領戰死三河?輩?輯?訛；另一方面，儒生統帶頭腦相對簡單的山農，差可駕馭，一旦這些山農變成“浮滑”的老勇，儒生就會力不從心。咸豐九年，汪士鐸在給胡林翼的信中揭示了這一矛盾：

今新集之兵，莠民之貪惰者爾，彼安將帥

之持重以肥其身，焉有先登致果之氣哉。……

史冊所載文人戰績，如核其實，非其師武臣之

力而誰之力邪？今以羅李之故而統領必用文人，

則未思世間之英，即其兄弟父子有不能繼其軌

者，而欲概求之占畢之士，不亦拘乎。而重臨

事而懼之人，而不募暴虎馮何之勇，彼豪杰之

士烏肯低首下心于詞章儒雅之前哉。……戰國

策秦俗上首功，始立武功爵，故士奮于外，犯

鋒鏑而不顧，今兵弁力戰于陣，文士坐而享其

福，水晶孔翠者以千計，……是啟不肖僥幸之

心，隳武夫殺敵之志也，是使名器茍取而志士

羞與為伍也”?輩?輰?訛。

兵員的變化使過去那種山農—諸生的兵將結構很難維持，一批行伍出身的老勇被提拔為營官成為大勢所趨。

以游民和兵痞為主的老勇具有兩面性，一方面他們實戰經驗豐富，戰斗力強；另一方面這些人難以駕馭，蔑視軍紀，破壞力巨大。老勇的大量加入，使湘軍的軍紀越來越難維系。咸豐六年底，李續賓率主力經過武昌縣時，“秋毫無范，民甚德之”；咸豐七年初，李部招收的老勇經過武昌縣時，則又是另一番景象，“頃又有軍功張錦魁招集游勇數百，自葛店一帶騷擾而來，……上游往來游勇百十成群，冒張旗號，不服盤詰，偷搶之案，所在有多”。時任武黃厘局總辦的王家璧在目擊這一切后，向胡林翼直陳“況節制之師漸趨驕悍，將來大功告成之后，如何安置”?輩?輱?訛。鮑超部組建之初以老勇為主，甫一成軍，即演出鬧餉活劇，“鮑軍臨發前一日，忽群卒鼓噪，索增口糧，次日竟有卒千馀至撫署，大呼鮑統領克減軍糧，三時不去。”?輩?輲?訛 其后軍紀至壞，“所過殘滅如項羽”?輩?輳?訛，“（民）不愿其復至，恐如梳如篦，遂至如剃”?輩?輴?訛。當老勇成為湘軍主干，“用諸生討訓山農”的兵將結構無法維持時，“以理學治軍”自然成為空論，此時的湘軍與其他清軍兵勇并無本質區別，缺餉少食時，官長只能以利驅之，以致出現屠城暴行。

大量使用老勇，縱容其搶掠乃至屠城，在短期內固然有一定的效果。但是，從全局看，這種殘暴的行為負面效應明顯：搶掠與放縱，使軍紀蕩然，嚴重的削弱了湘軍的戰斗力，類似李臣典（攻破天京的主要“功臣”）一夜“連御十女”而暴亡的例子絕非少數，李續賓部在九江屠城后不久即在三河被太平軍全殲?輩?輵?訛；分贓不勻也加深了將領間的矛盾，以往基于儒學以“仁”為核心的治軍理念被根本顛覆，軍隊的凝聚力消亡殆盡，曾國荃為利益爭奪即先后與彭玉麟、鮑超、多隆阿等人發生矛盾，彭玉麟甚至一度要求曾國藩誅殺曾國荃，“大義滅親”。曾國藩于攻破天京后，立刻奏撤湘軍，除打消清廷的猜忌外，亦因曾國荃部出現種種混亂狀況?輩?輶?訛，懼其重蹈李續賓覆轍。王闿運評論：“是故今之湘軍非昔也，況其將帥昔愚而今驕，昔懼而今侈，昔戇拙而今諞柔，雖復用儒生將農人，則所謂儒者不儒，而農者不農，曾國藩之所為咨嗟于暮氣耶！……而昧者徒取戰勝，不用文儒，則冒死之將汩廉捐恥，日趨于亂”?輩?輷?訛，可謂一針見血。更嚴重的是，這支以老勇為主的軍隊變得越來越難駕馭，士兵中哥老會的組織普遍形成，嘩變乃至投敵連續發生?輪?輮?訛，成為清王朝統治的重大威脅。一支失去基本軍紀約束的軍隊，走向末路已成必然，曾國藩主動將其裁撤反而是最好的選擇。

注釋：

① 文慶等：《清宣宗成皇帝實錄》卷437，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版。

② 如道光三十年，荊州旗營佐領三音阿借采買軍用物品之機，居然卷款潛逃。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檔案《軍機處錄副·湖廣總督臺湧等奏》（咸豐元年）。

③ 羅爾綱：《綠營兵志》，岳麓書社1984年版，第71-72頁。

④⑤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政府鎮壓太平天國檔案史料》第6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40、41頁。

⑥ 胡林翼：《特參提督違例需索請旨嚴行查究疏》（咸豐五年六月二十四日），《胡林翼集》（一），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22頁。

⑦ 胡林翼：《敬陳湖北兵政吏治疏》（咸豐六年十二月初三日），《胡林翼集》（一），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202頁。

⑧ 王定安：《湘軍記》卷20《水陸營制篇》，岳麓書社1983年版。

⑨?輥?輰?訛?輥?輱?訛 汪士鐸：《胡文忠公撫鄂記》，岳麓書社1988年版，第113、61-62、108頁。

⑩ 當時湘軍的營規細則共有四條，即禁洋煙、禁嫖賭、禁騷擾、禁謠謗。唐訓方：《條教》，陳士杰編《唐中丞（訓方）遺集》，載沈云龍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臺灣文海出版社1993年版。

?輥?輯?訛 胡林翼：《飭各統帶查辦各營》，《胡林翼集》（二），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1007頁。

?輥?輲?訛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檔案：《軍機處錄附·湖廣總督官文等奏為特參長勝營盡先補用守備李萬年詐索騷擾紳民軍前正法事》（咸豐十年九月初三日）。

?輥?輳?訛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檔案：《軍機處錄附·湖北巡撫胡林翼奏請鼓勵水師盡先副將王明山急公好義等事》（咸豐七年九月十五日）。

?輥?輴?訛?輦?輱?訛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政府鎮壓太平天國檔案史料》第20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5版，第277、277頁。

?輥?輵?訛?輥?輷?訛?輦?輶?訛?輩?輶?訛 趙烈文：《能靜居士日記》，載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第3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

?輥?輶?訛 李榕：《致諸弟》，《十三峰書屋全集·遺集》卷4，成都迪毅書社民國十年鉛印本。

?輦?輮?訛 譚嗣同：《譚嗣同全集》（下），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66頁。

?輦?輯?訛 胡林翼即稱：“軍興以來，惟四年塔忠武（塔齊布）殺曾天養，八年李迪庵先生殺林啟榮是頭目，此外均無可紀之功”。見胡林翼《致左宗棠》（咸豐九年九月十九日），《胡林翼集》（二），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369頁。

?輦?輰?訛 曾國藩：《致沅弟季弟》（咸豐十一年五月初四日），《曾國藩全集·家書》（一），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713頁。

?輦?輲?訛 胡林翼：《致李續宜》（咸豐八年二月初二日），《胡林翼集》（二），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172頁。

?輦?輳?訛 胡林翼：《復沈郎亭》（咸豐十一年四月初七日），《胡林翼集》（二），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888頁。

?輦?輴?訛 胡林翼：《再陳湖北危窘情形吁懇減成收捐疏》（咸豐十一年八月二十二日），《胡林翼集》（一），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834頁。

?輦?輵?訛 曾國藩：《致沅弟》（咸豐十一年八月初一日辰刻），《曾國藩全集·家書》（一），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767頁。

?輦?輷?訛 見曾國藩致曾國荃家書，載郭振墉《湘軍志平議》，岳麓書社1983年版。

?輧?輮?訛 曾國藩：《致沅弟》（咸豐十一年七月初二日），《曾國藩全集·家書》（一），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749頁。

?輧?輯?訛 羅爾綱指出：湘軍為了要達到名利的目的，就以殺人、放火、搶劫為日用常行的勾當，暴露了湘軍的強盜本質。參見羅爾綱《湘軍兵志》，岳麓書社1984年版，第70頁。

?輧?輰?訛?輨?輳?訛 朱孔彰：《中興將帥別傳》，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68、258頁。

?輧?輱?訛 胡林翼：《致鄭敦謹》（咸豐六年十一月廿五日），《胡林翼集》（二），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148頁。

?輧?輲?訛 曾國荃：《湘軍記序》，載王定安《湘軍記》，岳麓書社1988年版。

?輧?輳?訛 不少學者也持相同看法。蕭一山言：“湘軍將領之服從曾國藩，在道義不在統屬。……湘軍之精神，仍守禮教主義，未嘗以私人之勢力為歸宿。……換言之，湘軍將領雖能自辟乾坤，然擴然大公，維護禮教之精神仍與國藩心地相合”。見蕭一山《清代全史》第3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70頁；蔣方震（百里）亦言：“湘軍，歷史上一奇跡也。書生用民兵以成武勛，自古以來未嘗有也。諺有之，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而秀才則成矣。”見羅爾綱《湘軍兵志》，岳麓書社1984年版，第1頁。

?輧?輴?訛 羅爾綱：《湘軍兵志》，岳麓書社1984年版，第137頁。

?輧?輵?訛 胡林翼：《致鮑超》（咸豐六年八月），《胡林翼集》（二），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165頁。按：《胡林翼集》編者將此函時間定為咸豐七年，誤，筆者據《胡文忠公撫鄂記》、《霆軍紀略》諸書，將時間訂正。

?輧?輶?訛 胡林翼在奏折中稱：“查上年羅澤南等應援鄂省之湘勇、寶勇共五千人，到武昌后，添募湖南老勇數千人”。見胡林翼《分兵應援疏》（咸豐六年四月初九日），《胡林翼集》（一），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121頁。

?輧?輷?訛 以湘軍將領王可陞為例：咸豐二年春應募從軍，先從和春部；同年五月其營被撤，投入江忠源部。三年八月，以缺餉離江軍回鄉；同年冬又入吳文镕部，吳文镕敗死后，改隸楊昌泗部。四年十一月，楊部撤勇，復回鄉。五年二月，又入陶恩培部親軍，陶恩培敗死后，改隸王國才部。此后方被擢拔為營官，結束其雇傭軍生涯。見王可陞《戎幄塵譚》，載《近代史資料》第60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

?輨?輮?訛 試舉數例：咸豐七年六月億生寺之戰，鮑超部“六營一統將，僅余一二人尚在，其余非捐軀即成廢”。見陳昌《霆軍紀略》卷2，載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13輯，臺灣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咸豐八年十月三河之戰，湘軍陣亡五千余人，胡林翼哀嘆“以百戰之余，覆于一旦，是全軍皆寒”。見胡林翼《致司道》（咸豐八年），《胡林翼集》（二），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155頁。鮑超部“霆軍勇夫病者萬余，死者數千”。見陳昌《霆軍紀略》卷5，載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13輯，臺灣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

?輨?輯?訛 胡林翼在給鮑超信中稱：“前言鳥槍兵一節，近日已挑鄖陽兵二百作為親兵矣。尊處如近日好手果多，可于足下親兵中再廣二百名，則足下出隊更得力”。見胡林翼《致鮑超》，載陳柏泉輯《曾國藩等致鮑超等手札》，《近代史資料》第57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

?輨?輰?訛 張集馨：《道咸官場見聞錄》，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13頁。

?輨?輱?訛 唐訓方：《從征圖記》，陳士杰編《唐中丞（訓方）遺集》，載沈云龍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臺灣文海出版社1993年版。

?輨?輲?訛 胡林翼：《奏陳逆首投誠獻城旋為賊黨襲踞先后剿撫辦理情形疏》（咸豐九年十二月二十日），《胡林翼集》（一），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654頁。

?輨?輴?訛 王可陞：《戎幄塵譚》，載《近代史資料》第60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

?輨?輵?訛 劉廣京首先注意到這一問題，指出：“它（湘軍）盡管遭到幾次慘敗，但到1859年中期仍能肅清江西和湖北的太平軍。軍隊的規模已經擴大，同時基本上還保持著它的組織形式，可是曾國藩卻不得不放棄他在選用軍官方面的原則。像羅澤南和李續賓那樣杰出的儒將已在戰斗中喪生。曾國藩和胡林翼所依賴的將領再也不是能實際指揮戰斗的儒家人物了；剩下的幾個儒將馭將比帶兵更為內行。在營一級將領中，讀書人已不再占優勢。這時大部分指揮營的將領只勉強認識幾個字，但其中有些人甚至被擢升為統將”。見費正清主編《劍橋中國晚清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464頁。龍盛運亦指出，咸豐末年至同治初年，湘軍營制發生巨變，事實上這一時期湘軍營官中的非讀書人越來越多，兵勇中的非湘籍人員也越來越多。見龍盛運《湘軍史稿》，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11-328頁。

?輨?輶?訛 據胡林翼《陳報援軍大獲勝仗定期會師并攻武漢疏》（咸豐五年九月二十一日），《胡林翼集》（一），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41頁；朱孔彰《中興將帥別傳》，岳麓書社1999年版；趙爾巽等修《清史稿》，中華書局1977年版。

?輨?輷?訛?輩?輮?訛 據清國史館修《清史列傳》，臺北中華書局1983年版；趙爾巽等修《清史稿》，中華書局1977年版。

?輩?輯?訛 僅營官一級將領就有孫守信、丁銳義、何忠駿、蕭意文、彭友勝、劉神山、周福高、彭志德等人，見朱孔彰《中興將帥別傳》，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101頁。

?輩?輰?訛 汪士鐸：《上胡宮保》，趙宗復編《汪梅村年譜》，載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13輯，臺灣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

?輩?輱?訛 皮明庥等編《出自敵對營壘的太平天國資料——曾國藩幕僚鄂城王家璧文稿輯錄》，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28頁。

?輩?輲?訛 左宗棠：《致胡潤之》（咸豐六年十二月初三日），《左宗棠全集·書信》（一），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198頁。

?輩?輳?訛 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1冊，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68頁。

?輩?輴?訛 劉蓉：《養晦堂文集》卷7，湖南思賢講舍光緒三年刻本。

?輩?輵?訛 對于湘軍因搶掠而影響戰斗力的問題，筆者曾在《湘軍屠城考論》（《光明日報》2008年3月23日）一文中有所提及，限于篇幅未能深入探討。成曉軍先生撰文（《李續賓敗亡三河之役的主要原因新議》，《貴州文史叢刊》2009年第1期）與筆者商榷，認為“但據相關資料記載，李續賓治軍相當嚴格，所部戰斗力較強”。事實上，胡林翼總結三河之戰的教訓，即認為軍紀松懈是李續賓部覆敗的關鍵因素之一，指出：“（李續賓部）得桐城，勇丁有私獲，則無斗志矣。兵不可貧，亦不可富；不宜無傷，不可過傷”。見胡林翼《致嚴樹森》（咸豐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胡林翼集》（二），岳麓書社1999 年版，第200頁。其后，胡林翼多次強調戰場紀律的重要性，向諸將反復申飭：“惟臨陣切戒散隊，切戒貪財”。見胡林翼《復蔣凝學》（咸豐十年正月初七日），《胡林翼集》（二），岳麓書社1999 年版，第459頁。

?輩?輷?訛 王闿運：《湘軍志·營制篇第十五》，岳麓書社1983年版。

?輪?輮?訛 太平天國剛被鎮壓，鮑超部即出現兵變，“超已令部將宋國永率八千人先發，四年春，至湖北金口，軍潰。……潰勇多降眾，仍由江西趨粵與匪合”。見趙爾巽等修《清史稿·鮑超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

作者簡介：洪均，男，1977年生，福建閩侯人，歷史學博士，武漢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 講師，湖北武漢，430072。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