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會飲篇:《給朱麗葉的信》中的飲食美學

[摘要] 柏拉圖的《會飲篇》以某種新的面孔再現于這部影片的三場宴飲中，并在最后一場宴飲，克萊爾與洛倫佐的結婚酒會中達到極致——當由蘇菲代擬的朱麗葉的信被讀出之時。因為，這三場宴飲間言談的主題正是愛：愛的回憶、愛的重生、愛的結合。而維克多對飲食的激情中呈現出的只有飲食自身，飲食之外別無其它，蘇菲對他而言亦如飲食，至多是完美的飲食，另一種意義上的果腹而已。

[關鍵詞] 會飲篇 愛 朱麗葉 勇氣 飲食美學

doi:10.3969/j.issn.1002-6916.2011.22.030

公元前五世紀后半葉的某個希臘場景恍然再現于電影《給朱麗葉的信》中：一干人等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并發表關于愛的言談，其時，花草樹木綠意逼人，天空云影蔚藍通透。這并非哲學家蘇格拉底穿越兩千五百年，從希臘雅典的某個夜晚的大理石庭院來到意大利維羅納的陽光和綠地，與詩人阿伽通、戲劇作家阿里斯托芬、政治家亞爾西巴德等男性公民輪流贊美愛神，而是在英國倫敦居住的老婦克萊爾與其戀人、意大利維羅納老農洛倫佐在失散五十年之后的結婚酒會，伉儷在席上輪番祝酒并宣讀來自朱麗葉的信箋。

維羅納因其13世紀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傳說而號稱愛之城，城里有朱麗葉的小陽臺、紅色棺材、與真人等高的銅像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以女性居多。她們來到這里，將自己愛的心事傾訴在不同材質不同尺寸的信箋上，以期獲得愛的解答。幾個意大利女性自愿承擔起秘書工作，幫朱麗葉回信。由此，五十年前15歲的克萊爾的愛終于結成了正果，其孫子查理與蘇菲的戀情亦緣起于此并最終水到渠成。

朱麗葉在此間頗似愛神阿芙洛狄忒。那封以其名義發出的回信盡管遲了五十年，但正如洛倫佐所言，“愛，永不言遲”，其神力得到了印證。由此，婚宴上對此信的宣讀無異于愛神在發言，當然，是借蘇菲之筆和克萊爾之口，從而，從朱麗葉到蘇菲到克萊爾再到婚宴上的親朋好友，一條神啟之鏈得以形成。

然而，同樣是飲食與言談，片中維克多顯示的激情卻只限于飲食自身，換言之，沒有超出感覺的層面。

1、 維克多對飲食的激情

一直記得維克多出場的第一句臺詞，\"Close your eyes， close your eyes， close your eyes， open your mouth\"。這個細節的確了得，讓維克多一出場就畫龍點睛，神態畢現。而如此不帶鋪墊直奔主題式的刻畫亦表明，該人物必定不是影片的正角，對主角的敘事安排通常都是一唱三嘆、一波三折、欲揚先抑的。當然，配角的戲未必都是臉譜化的，但在此片中的是如此，那就是對飲食的癡迷與激情。維克多的出場皆與此相關。套用一句已不時髦的言語，維克多不是在品嘗食物，就是在要去品嘗食物的路上。當然，在影片中，他也烹制食物，因為他是個主廚。

首先是“再發明”面條這種“偉大的杰作”那場戲，角色是計劃去渡準蜜月的一對戀人。當蘇菲趕到維克多的工作地點時，發現后者依然忘情于面條世界，并一再請自己品嘗其研發的不同新口味，而行李卻尚未打點。問題第一次得以提出，沒打點行李是否表明維克多關注面條甚于愛情？眼與口在這里究竟彰顯了怎樣的對立？在一者閉一者開之間已是二元世界了嗎？可以看出的是，在眼與口之間，維克多選擇了口。

到了準蜜月的目的地維羅納之后，維克多帶蘇菲趕往一個又一個地方去品嘗如其所言的曠世佳肴。只見維克多時而高呼、時而振臂、時而捶桌，以表達對食物的驚嘆與激賞，甚而在一個奶酪地窖里，維克多情不自禁地對奶酪的主人嘆息地說出這樣的話語，“我要是你這個奶酪地窖里的一只老鼠該多好。”真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效果。于是對比再次呈現，這回是地上的人與地下的鼠之間的對比。而維克多選擇了后者。

第三個對比來自天然湖泊與秘制食譜。當維克多那天無意中發現老媽媽安吉麗娜的烹飪手藝之后，于是斷然放棄了與蘇菲事先約好的湖泊之行，選擇了與戀人兵分兩路各干各的：他學秘制食譜，蘇菲繼續做朱麗葉的秘書，理由貌似還很充分——維克多說，那個湖泊早在500000萬年前就在那里了。沒說出來的下一句并不費猜——而安吉麗娜與她的秘制食譜長不過百年？或許。好吧，在恍如天長地久的湖泊和相對而言轉瞬即逝的食譜之間，維克多再一次選擇了后者。

眼與口，地上的人與地下的鼠，湖泊與食譜，這些對比究竟具有怎樣的意義？或許，影片中的某個情節已經揭示了什么。那就是，與維克多分頭行動之后的蘇菲第一次發現了朱麗葉的秘書們的工作室，興奮之情迫不及待要與維克多分享，當然，同時她還帶回了安吉麗娜的小禮物——一袋小點心。這個情節是頗費燈光、布景、道具和表演的。低垂而朦朧的燈光，花草紋樣的壁紙，四角垂掛的床幔，田園古典式五斗櫥，這是一個浪漫有待言說的氛圍，也是一個只需言說浪漫的氛圍，而等待已久的蘇菲也迫不及待要將自己白天的所見所聞細細道來，而且，她也的確正在興興頭頭地說著朱麗葉的秘書們回信一事……

只見維克多心不在焉地聽著聽著，突然鼻翼翕動，目光逡巡，繼而終于發現了目標——安吉麗娜的小禮物。結果可想而知，蘇菲所期待的、對朱麗葉的秘書見聞的分享被維克多所執意的、對安吉麗娜的小禮物的分享所取代：只見維克多打開紙袋，張口咬去，神色認真、凝重，繼而燦爛、狂喜，嘴里一疊聲說出三句，This is incredible， this is incredible， this is incredible，到說出第三句時，分明已是滿嘴含糊不清的迷狂。墨西哥男星蓋爾加西亞貝納爾的表演在此處細膩而入神，雖略帶夸張但絕對到位。

此處令導演如此大費周章，應該包含了重要的戲碼，于是觀眾再次遭遇對比——朱麗葉的回信與安吉麗娜的點心。維克多的選擇自然在觀眾的預見之中，而觀眾的會心微笑甚至大笑應當看做是對影片效果的肯定。說到底，若非懸疑、驚悚、偵探片之類，敘事在情理之中、預料之中原也尋常。在那一刻，導演、演員和觀眾會同一心，感覺如醍醐灌頂，智慧豁然開處，戲眼應聲而出。

當然，維克多在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出場中有另外一個共同的身份——主廚，不同的只是，最后他終于如愿以償在紐約開出了自己的餐館。這是否給維克多的飲食帶來些不同的意義？換言之，飲食之于作為主廚的維克多與作為食客的維克多是否不同？很遺憾，維克多嗅覺視覺味覺意念等所及之處始于食物并止于食物，食物作為食物自身，食物之外別無其它，作為自身的食物高于一切。蘇菲對他而言亦如飲食，至多是完美的飲食，另一種意義上的果腹而已，至于戀人的心靈如何、文字怎樣，他并不在意。

2、冰淇淋中的嬉戲與傾談

而飲食之于蘇菲與查理、克萊爾與洛倫佐之意義則是不同的。

吃冰淇淋那場戲相當的濃墨重彩。查理當然不是圣徒，與維克多一樣有著七情六欲的他不知不覺間已經被蘇菲吸引，這從那天晚上他一再找借口試圖與蘇菲呆在一起可以看出，這個借口便是：讓我看看你正在寫的東西，我怎么知道你把我寫得像不像等等。而蘇菲拒絕顯然是因為洞悉了查理真正的心思。然而即便如此，這里又何嘗沒有查理真正的好奇心在隱隱發酵——對蘇菲的文字的好奇心。因為，在雙方幾次三番唇槍舌戰之后，蘇菲的聰慧已經不知不覺吸引了查理。這里請注意，第一，查理對蘇菲的好感是由反感開始、并逐漸產生的。第二，蘇菲是個外表極其美麗動人的女孩。

第二天早上，兩人再次碰面，蘇菲其實對查理也頗有好感，故而本欲繼續寫作的她答應與查理一道去逛逛，是的，為什么不呢?Since we are here。于是且行且聊。話題由蘇菲提問開始，查理為何愿意陪伴奶奶來維羅納，因為他看來是那么的不贊同這次找人之行。于是，查理向蘇菲談起自己的身世及自己“討人嫌”個性的由來，然后問蘇菲，既然是渡準蜜月，為何不與戀人呆在一起。于是，蘇菲向查理談起自己與男朋友之間的貌合神離。然后蘇菲再問查理有無女友，查理于是談起自己與戀人的分手，等等。這場戲對蘇菲與查理的情感的發展而言是一個關鍵的轉折點，也是對觀眾的一個交代，因為愛的唯一性和排他性。

這段戲里同時展示給觀眾的還有鏡頭與實景。在一對準戀人的行走與傾談中，維羅納的歷史與文化之美如畫卷徐徐展開。在俯拍的遠鏡頭下，呈半個太陽射線造型的廣場不僅宏大而且深遠，仿佛將來往游客盡數納入宇宙。鏡頭慢移，一如古往今來之河緩緩流動，恰似查理和蘇菲的漫步與漫談，而光線的變化則顯示時間已由清晨轉換到黃昏，查理與蘇菲之間的互相了解也逐漸加深。當然，這部電影并不“文藝”，只是頗為別致而已，導演既非安哲羅普洛斯更非奇斯洛夫斯基，并未“玩”鏡頭而只是“用”鏡頭，但即便如此，攝影的功力在此依然清晰可辨，并不險怪雄奇的鏡頭語言下雖無人性的兜轉跌宕，卻有詩意的水到渠成。

下一個鏡頭是近景，兩人對坐街邊小檔，人手一個冰淇淋，查理埋首于蘇菲的筆記本之中良久良久，不顧后者的再三催促。這與之前的維克多形成了鮮明對比，后者從不看蘇菲的文字，不僅對蘇菲正在寫的稿子沒有像查理那樣的好奇心，而且即便對蘇菲已經發表的作品也完全沒有興趣。

當查理終于抬起頭來由衷肯定蘇菲的文學才能時時，蘇菲難掩內心的欣喜與害羞，挑起了一場冰淇淋大戰。于是食物的意義在這里超越了自身，冰淇淋成為了理解的話語和接納的嬉戲——因為理解，所以接納。與此異曲同工的是15歲的克萊爾與洛倫佐的“塵土中大嚼”。少年洛倫佐雖然只是個農場小工，但他與來維羅納學藝術課程的少女克萊爾有著同樣細膩的情懷。飲食于他們同樣不是自身，在他們的大嚼中有下雨的遐想和聲音，帶著葡萄園泥土和草葉的馥郁和夢想。

3、朱麗葉的會飲篇

雅典哲人蘇格拉底與其門徒朋友有一次會飲，談話的主題是愛，由此留下了柏拉圖的千古名篇《會飲篇》。無獨有偶，《給朱麗葉的信》中有三個場景亦關涉一群人的吃吃喝喝：克萊爾祖孫初識朱麗葉的秘書蘇菲，由此與其他秘書們一起在夜晚的露天酒吧聚會；克萊爾與洛倫佐分離五十年后得以重逢，與鄉親們在大自然中祝酒；克萊爾與洛倫佐終于締結連理，舉行結婚慶典與酒會。這三場宴飲在何種意義上成為朱麗葉的會飲篇？這取決于它們如何與愛的主題相關。

首先是愛的回憶，而回憶總是相關于過去，失落的過去，五十年前的愛因為克萊爾怯懦的臨陣脫逃而失落了，于是回憶的同時還包含了懺悔。65歲的克萊爾收到朱麗葉的回信之后，決定回到維羅納來尋找失落很久的愛。如何尋找呢？當然是從朱麗葉的秘書入手。于是祖孫倆與蘇菲得以會面并由此導致了第一場宴飲。露天的街頭酒吧，暗調的石板路面與周圍的石質建筑恍如墓地，昏黃的夜燈，營造虛幻的感覺，仿佛愛迷了路，又如亡魂立于在勒忒河邊，不同的是，不無枯槁的老奶奶不是試圖遺忘，而是努力回憶，在朱麗葉的秘書們面前，打開塵封的心事，懺悔并祈求愛的重生。

愛的重生可謂山重水復柳暗花明。76個同名同姓的洛倫佐巴托里尼樣貌、性格、地位、婚姻狀況各不相同：有驕人身材的、瞎眼且患病的、有花園別墅的、打漁的、體貼許諾做飯給克萊爾吃的、脾氣粗魯說臟話的、夫妻不睦的、喪偶的，等等不一而足。這并非僅僅增加影片的戲劇性、避免敘事的平鋪直敘，而是揭示出愛的獨特性和不可替代性，總之，唯一性。那個最終騎馬現身的人與其他洛倫佐究竟有何差異？無關樣貌，無關健康，無關脾氣性格，無關財產地位等等。

其實答案很老套，老套得簡直平淡，唯一的洛倫佐現身時并不令觀眾特別感動、心跳加速。但，二人重逢的那一刻，鏡頭里的畫面美到了極致。導演沒有用光線將兩位老人修飾成年輕人的樣貌，鶴發下的并非童顏，是因為重生的并非軀體。那一刻，克萊爾的面容與頭發近似透明。天使也可以是老人，因為愛的神力。

農場里的重逢酒會同樣在露天下。四圍花木繁茂，仿佛頭頂的半空中隨時會有帶翅膀的安琪兒飛過。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圍成一桌，這是與雅典的會飲不同之處。那場會飲里只有男性公民。當然，這不是唯一的不同。還有地點，那場會飲發生在室內而非露天。有何區別嗎？有的。室內是人造的空間，而露天不是，室內的人與自然相隔，露天里的人則與自然共處。

洛倫佐敲敲酒杯，發表重生的愛的宣言。他說，今天早晨我騎馬出去時還是個老頭，但回來時又變成了小伙子。這里觀眾看到的依然是滿頭白發滿臉皺紋的老頭老奶奶。是的，愛的神力作用于心靈而非外表，否則那是魔法或整容手術。

既如此，如何看到神力？當洛倫佐說出那句“愛，永不言遲”的時候，觀眾第一次看到了洛倫佐的眼神。正是這個眼神，展示了愛的唯一性，這正是克萊爾五十年后所要找回的。的確，多久算久？多遲算遲？在愛面前，萬有不過都是短暫的一瞬，“塵土中的大嚼”仿佛就在昨天，又仿佛就在眼前。這不是時間的辯證法，因為時間沒有辯證法，只有因果必然性，只有物理宇宙那鐵制機器人一般的機械腳步。在魔法小說里，麥格教授可以變成一只花斑貓，蹲在女貞路4號門前不遠的地方看地圖，但物理世界里，頭發只會一年年花白，而遲到就只能趕上誤點的航班。洛倫佐的話語里揭示的只能是超越時間的那顆心。

愛的結合是第三次宴飲的主題，這是全片的華彩部分。依然是露天下，依然是花木環繞，不同的是，更開闊的視野，更多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洛倫佐簡短地代表自己和妻子向賓朋致謝之后，對克萊爾說，IT IS YOUR TURN——不能不注意這句話！因為它是那么的似曾相識，蘇格拉底與一幫男性公民輪流禮贊愛神時依稀說過。導演借用之顯然是要提醒觀眾注意這跨越了兩千五百年時空的兩場宴飲之間的關聯。

這并非其中一個對另一個的簡單復制。因為，宴飲者變了，時間變了，地點變了，還有一個細節不容忽視，那就是吹笛女。雅典的那場宴飲是清談，吹笛女被打發了出去，而維羅納的這場宴飲有小型樂隊伴奏，并且吹笛女是其中的主要樂手。影片借此想說什么不言而喻。一者，柏拉圖在理想國里要棄詩歌而留哲學；二者，笛子（阿夫洛斯管）在古希臘是狄奧尼索斯慶典儀式上的專用樂器，與奧林匹斯主神阿波羅慶典上的豎琴相對，而阿波羅是理性的象征，狄奧尼索斯是啟示之神。

克萊爾接過話語權后，開始念出那封由蘇菲代擬的朱麗葉的信。無疑地，這是愛神朱麗葉在吐出話語。這位維羅納的愛神與古希臘的愛神阿芙洛狄忒的關鍵區別終于在此揭開謎底，同樣是愛的主題，其真諦自不相同。柏拉圖的會飲篇中，由蘇格拉底說出女祭司狄奧提瑪關于愛的真諦的言談。愛有天上和地上之分，天上的愛由男性所生，故不相關于肉體，地上的愛由男女所生，故追求凡俗之欲。美由此有高低之分，最高的美在于智慧，而智慧之美的獲得意味著取締了其腳下全部其它之美。但朱麗葉的會飲篇試圖彌合這被割裂的二元世界，將天上之愛與地上之愛融合在一起。

如果說朱麗葉是那塊最初的磁石，那么蘇菲便是第一環，克萊爾是第二環，查理則是第三環。愛的神力由此傳遞，確切說，那是信中的一個關鍵詞——勇氣。愛的神力即愛的勇氣，而非愛的智慧。洛倫佐讓樂隊再次奏響歡快的曲子。陽臺上的蘇菲終于有勇氣說出那三個字，而查理也不再壓抑自己那處于deeply， truly， passionally狀態中的愛了。

最后一個鏡頭從綠意逼人的草地上忘情相擁的戀人搖到藍天白云之上，打出The End兩個花體字。是的，除此之外，愛還能歸于何處？

作者簡介

汪順寧（1968——），女（漢），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副教授，武漢大學西方美學博士，研究方向為西方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