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以文藝批評家和戲劇家身份聞名的李健吾把他一生信奉的人性精神實踐于戲劇創作和戲劇評論上,他的戲劇和劇評以具有人情、人理、人趣而透著一股人性精神,這是他在劇壇上處于穩固地位的重要原因。
[關鍵詞] 戲劇 人性 人情 人理 人趣 李健吾
doi:10.3969/j.issn.1002-6916.2011.22.049
李健吾一生從事的文學活動很多,戲劇、散文、小說、詩歌、文學批評、學術他都有涉獵,并都取得不俗的成績。其中尤以戲劇和文學批評活動突出,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李健吾以“直悟”式的文學批評占據一個獨特的重要位置,他的“直悟”式批評以深沉的理性、細致入微的體悟、形象的表達形成獨有的特色,并在文壇享有盛名。更多時候,我們熟知李健吾是因為他文學批評家的身份,其實李健吾在戲劇上所取得的成就同樣令人矚目。
戲劇活動可以說貫穿李健吾的一生。李健吾從少年時起就開始演話劇,并小有名氣;讀中學時就發表了劇本;在清華讀書期間,他師從著名的戲劇作家王文顯,接受了良好的戲劇理論、舞臺藝術方面的訓練,同時還閱讀了大量的西方名劇,后來還翻譯了王文顯先生的劇作;在留法期間,他發表過三個劇本;回國后一年,他發表了他的代表劇作《這不過是春天》,《梁允達》,其后還發表了劇評《雷雨》;上海淪陷期間,他編、導、演過幾部戲,參加戲劇運動,文藝救國;上海光復后,他參與創辦上海實驗劇校,并參加了當時文藝界的戲劇討論,提出戲劇改良的建議;從光復到解放這段時間,他經營了一家收復回來的劇院,陸續改編、創作了幾個劇本,有《金小玉》、《和平頌》、《青春》(五幕喜劇,1948),給當時蕭條的上海戲劇界帶來了一些生氣;解放后,他在上海戲劇專科學校任教,從事戲劇教學,并翻譯了《莫里哀全集》,寫過不少劇評。
李健吾的戲劇成就主要集中在劇本和劇評上。他集中了文學家的創作能力和戲劇家的實踐經驗來創作劇本,又以批評家的眼光結合劇作家的經驗以及戲劇實踐經驗寫劇評,這使得他的劇本、劇評既透著專業精神又富有文學韻味。更難得的是他在他的劇本、劇評里堅持實踐著他一直以來信奉的人性精神。這股人性精神體現在他的劇本里就是人情、人趣、人理自然合理地融化在他所創造的人物、情節、語言上,整部劇透著人味;體現在劇評上就是以理智埋藏在人情底下來分析劇作,評判人物的評判精神。
李健吾先生的劇本代表作有《這不過是春天》(三幕話劇,1934)、《梁允達》(三幕話劇,1934)、《以身作則》(三幕喜劇,1936)、《十三年》(獨幕話劇,1937)、《販馬記》(辛亥傳奇劇,1939)、《青春》(五幕喜劇,1948)。劇評有兩本《李健吾戲劇評論選》、《戲劇新天》,非常著名的劇評文章篇章有《雷雨》。
一、人情
李健吾劇本、劇評透著人情味,他籍著自己對人情的深刻了解,將人情體貼入微地融入到他筆下人物性格里,使得他的人物顯示出充沛的生命情感。在他早期劇本代表作《這不過是春天》里,女主角廳長太太就是一個有著充沛感情的鮮活人物,她個性上愛嬌愛俏,耍女人的小脾氣,戀慕富貴舒適的生活,偶爾又為當年求榮棄愛而失意。當愛人找上門來,廳長太太不顧自己的身份,抑制不住感情想要把愛人留在身邊。當知道愛人此來非為了自己,惱羞成怒大發脾氣。在得知愛人是自己丈夫通緝的革命犯時,又放下心頭的一切,運用手段協助愛人逃跑。在做決定時,廳長夫人明知道自己所放走的人以后有可能是回來革自己命的人,但出于感情還是把他放走了。作為貫穿這部戲劇的主要人物,廳長夫人性格復雜又美麗,她安逸但不失清醒,冷靜但又念情,任性但又通理,有性格但又不失圓通。她的內心又掙扎著矛盾:純情摯愛和世俗利益,物質享受和精神空虛,青春不再和似水流年,強烈虛榮和隱蔽自卑。這使得她整個人物充滿張力,鮮活豐滿,這是當時不可多得的成功女性形象之一。在李健吾其他的劇本里也屢屢出現此類動情的人物,《十三年》里的暗探黃天利,一生死在他手下的革命者無數,他自己的生活也過得荒唐無度,在一次追捕中他碰到自己小時候的玩侶向慧,竟然因著內心曾有的純真感情,肯放過身為革命者的向慧以及向慧的愛人。在決定放掉向慧時,他說了一段話:“……愛是一種力量,不瞞你說,我活到現在,別瞧你罵我是狗。我活到現在也只是為了那點兒……影子。影子,你明白嗎?你們兩個人在一起會快活的。誰也少不了誰。……”[1]在這一段富有人情的話里表現出黃天利內心情感的真摯,寫一個壞人而不忽略他內心情感的表現,這是李健吾富有人性的創作的表現。《販馬記》里的高振義是個革命起義者,他最初出走參加起義,是因為愛人金姑被迫另嫁他人。在起義過程中他捉拿了金姑丈夫,出于私人感情和革命事業,他都不能放掉金姑丈夫,但他最終還是放掉了他。在做出此舉后他有一段內心掙扎,他說:“……我為什么要放走她的男人?殺掉他,金姑只有感激我,我就可以娶她!她就可以嫁我!為什么我不殺掉他男人?我是一個傻瓜。……”[2]寫英雄人物在表現其做高出常人的舉止外,還要反映其內心私人情感的掙扎,使得人物血肉豐滿而不單調,這也顯現出李健吾創作的人性創作的一個表現。
除了人物外,李健吾劇本里的情節也富有人情。在他的五幕喜劇《青春》里,滿腦子封建綱常的村長逼著被休掉的女兒香草上吊,他帶著女兒去關帝廟前磕頭,狠心要她去廟后桃樹上吊,情節中又交代他忍不住老淚縱橫。等到有人來勸阻,他又頑固地不允許,但最終也只是揚言要告帶走女兒的人,帶著復雜的心情離開了。作者在表現頑固的封建思想老頭時,既運用情節既表現他的封建頑固,又表現其為人父的情感一面。讓人在憤恨其行為時又不得不為其內在的情感所感動。
李健吾戲劇中人物的對白也富有人情,他在文革后寫過歷史傳奇劇《呂雉》。其中漢高祖劉邦的對白、商山四皓的對白讓我們感覺他們也是有普通的人情而不是冷血無情的樣子。歷史上形容劉邦殺韓信有一句成語“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但在這出戲里所表現的劉邦不是這么冷血無情,劉邦聽說盧綰造反,在周昌面前感慨:“我封盧綰燕王,他造我的反!我還信誰?跟我在一起玩兒大的鄰居!我難過,好周昌,你們誰認識我也沒有他早。你看,我這鐵打的漢子,不為傷口流血,不為家事流淚。那年我封他為燕王,許多大臣鬧意見,說他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戰功,可我信得過他呀!”[3]這一段表白說明帝王的無情,不是表面那樣,其背后也有許多難言的苦楚,李健吾通過對劉邦心情的揭露,反映劉邦身在高處,即便想有情又由不得人情的難處,把他高處不勝寒的寂寞,尊榮背后的蒼涼,展現了出來,使得人物充滿了人味。同一部劇中,商山四皓的對白也讓人物表現出普通人情,劇中寫他們在集上看見一個賣唱的,霸上先生:“亭子底下,有一個女娃賣唱,長相不錯,唱得也怪動聽的。”夏黃公:“老兄對此未免多情。”霸上先生:“我輩也是逢場作戲.。”[4]此話從這皇帝都請不動的名士嘴里說出,讓人覺得他們也有七情六欲,普通人性,并不是高不可及。
李健吾的劇評也透著人情,他在自己的理性范圍內,以體察入微的人情去理解人物,而不是用理論標準去直接評判人物。比如他分析《雷雨》中的繁漪:“就社會的組織來看,她無疑是一個被犧牲者;然而誰敢同情她,我們這些接受現實與傳統的可憐蟲?這樣一個站在常規道德外的反叛,舊禮教所不容納的淫婦,主有全劇的進行。她是一只沉了的舟,然而在將沉之際如若不能重新撐起來,她寧可人舟兩覆,這是一個火山口,或者猶如作者所謂,她是那被象征著的天時,而熱情是她的雷雨。她什么也看不見,她就看見熱情;熱情到了無可寄托的時候,便做成自己的頑石,一跤絆了過去。再沒有比從愛到嫉妒到破壞更直更窄的路了,簡直比上天堂的路還要直還要窄。”[5]李健吾帶著體貼入微的人情探入到繁漪的性格內部,剖析出她性格中最具生命力的部分。他理解她,不是無關痛癢的泛泛的同情。他以人情的必然導出繁漪的悲劇,更加顯出繁漪這個人物的控訴力量。他除了以人情去體察人物,還以人情去評劇作者的題材安排,他論《鐘馗嫁妹》以詩情畫意作題。一場鬼戲原本有的只是陰森恐怖,怎會有詩情畫意?李健吾分析,作者安排鐘馗以已死之身來償生愿,如此熱烈的感情,雖是以破傘,孤燈,蹇驢、鬼卒成行,然有白雪、梅花、月色相伴,自然詩情畫意出。
李健吾以體貼入微的人情來創作戲劇,將普通人具有的人情融入劇作中人物的性格,并據此安排出合于人情的情節、對話,使得自己的劇作豐潤而不干巴,富有感染力,閃現著人情。他評劇時,通過追溯、發掘戲劇人物的人情來評析戲劇人物,給戲劇人物以合理的看法,同時又以人情來發掘劇中的詩性力量。這是李健吾本著人性精神的體現,也是他劇作、劇評獨特魅力所在。
二、人趣
英國學者波拉德說:“李健吾最好的劇作都是喜劇,它們與同時代的喜劇相比,在題材的藝術風格上均有很大的差異,陳白塵、丁西林、徐訏等人的喜劇多屬于糾纏不清的鬧劇、政治諷刺劇或說理性的幽默劇之類作品,很少有性格戲劇,而李健吾喜劇的主要貢獻就在于給中國舞臺增添了性格細膩、完好的喜劇人物。”[6]
性格喜劇確實是李健吾所擅長,李健吾的喜劇趣味是從人物性格中生發出來的,自然不生硬,沒有很多喜劇中為造趣而造趣的痕跡。他的三幕喜劇《以身作則》原是一個諷刺劇,他把特殊場合下人物性格的滑稽展現給觀者看,引人發笑。比如劇中的一位叫方義生的人物,他是一個在舊軍隊多年的營長,肚子里有些學問,這使得他個性里既有舊軍人的習氣,又要講究些讀書人的斯文。他看上一位被迂腐古板父親禁在府內的病弱小姐,他決心要把小姐弄上手,扮作一個儒醫進入小姐府中。小姐的迂父害怕他是不懂禮不守禮的登徒子,污了他女兒名聲,所以先以學問來試探他是否知曉圣賢之禮,并觀察他的行為舉止是否知禮、守禮。他拼了一肚子學問和老頭子酸文假醋一番,終于得過。就在他狂喜馬上可以見到小姐時,老頭子卻搬個屏風要他隔屏診病,并派個老媽子在旁邊看著。他一聽,氣急敗壞:“王八蛋!我活了這么大,還是頭回受這種活罪!等我把女人弄上手,我不夾這老家伙幾棍,我姓方!媽的,我一肚子學問,差不多全抖干凈了!這不是勾人家女兒,倒是勾自己的命。”[7]這番氣急敗壞的話和他剛耐著性子同老頭子所論的圣賢之道一聯系,讓人忍不住捧腹大笑,觀眾馬上就能體會他剛剛憋著性子的多難受。后來他憋不住了,趁著老頭不注意,轉過屏風去看小姐,被老頭轉頭發現打了出來。其抱頭鼠竄樣和剛開始的斯文相比,造成很好的喜劇效果。同一部劇中的另一個人物,一個一般不為人注意的下人張媽也是一個有趣人物。她是一個剛三十的寡婦,她進城幫工是想以此尋一個靠山。恰好上述的迂老頭是一個很不錯的人選,她想把他勾引上,但又頗受不了他的酸腐。后來與方義生的一個下屬在老頭府上碰上了,她和他幾句話交鋒,就覺得這小兵比這老頭有意思。她打算和小兵走,轉身就回房收拾東西。她的行為讓其他人不解,她丟下一句話:“讓我伺候酸老頭子,我就不用想活下去了。”[8]張媽的爽快利落就通過這幾句話表現了出來,讓人覺得她也是一個可愛的人。李健吾用幾筆勾描,就在一個特殊場景中,給了一個經常不受重視的人物靈動的性格,讓她散發出人之趣味,這也是作者功力之所在。李健吾劇中的喜劇情節也是由人物性格發展而來,同是這部劇中的迂老頭,其中有一個情節對他的“迂”的表現簡直稱絕,他的田莊遭駐軍搶劫,他氣極之下給縣老爺寫了一封信,要縣老爺出來主持公道,他派家人把信送給縣老爺,并叮囑一定要當面交給縣老爺,向縣老爺陳述遭劫情況。家人回來后,他一再追問縣老爺是什么態度。家人回答不出,只好據實回答自己沒有親自交到縣老爺手上。他一聽氣極不已,大罵:“不過我的信就沒有一個字提到軍隊!你不曉得,我那封信,一篇頂好的四六駢文,里頭沒有一個字說到我要知縣辦的交涉!你這糊涂,你就不想想,草料、麥秸、麩子、干棗、公雞、母雞,這一切損失都裝不進我那古雅的句子!俗還不要緊!先就不協韻!我要你親口告訴知縣,你不去告訴,難道叫我的四六駢文去告訴啊!混帳東西!混帳東西!”[9]這一段小插曲讓人一睹了這老頭的“迂”,在為之絕倒時給這部喜劇增添不少趣味。李健吾用情節表現趣味,順著人物的性格而來,同時他的喜劇語言也是在人物性格上的自然生發。同樣是關于這個迂老頭,他在尚未被揭穿的方義生面前抱怨自己的田莊遭劫:“不憂道,不憂貧,所以我能行其所無事,或謂孔子曰:‘子矣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政?’[11]這就是君子慎其獨也的道理,敬重斯文的人,現有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在這樣大的一個縣份,沒有一個讀書人跟我說得來的。方才我打發用人那我擔心區間知縣,竟也不得其門而入。可是你知道,我北上村的房子叫軍隊給占了,草料、麥秸、麩子、干棗、公雞、母雞,無不遭受蹂躪。這些混帳東西,我得叫他們一一賠補。”[10]從圣賢大道理轉到“草料、麥秸、麩子、干棗、公雞、母雞”,迂老頭子的假斯文與迂腐活脫脫的表現了出來,人物性格讓人物語言充滿了諧趣。
李健吾在評《陳州糶米》時的一句話就正好概括了他的喜劇追求:“喜劇形式性格發展而出現的雋永境界。意想不到,和不倫不類讓我們覺得好笑。噱頭和俏皮話惹人發笑,但不見得就能夠成喜劇的力量。[12]”李健吾的創作正好體現了他的這種追求。
李健吾的劇評也重視趣味,他的劇評語言淺白,沒有用什么高深的專業術語,有時還會幽它一默,在《雷雨》里,他評它演出轟動,說了一句俏皮話:“《雷雨》可以說甚囂塵上,我來趕會也來敬一炷香,想來雖在發表一年之后,總可以用句道遠心誠,恕了自己吧.。”[13]俏皮機警的話語,讓篇章開篇就富有生趣。
這些是李健吾劇本和劇評中富有生趣的一面。李健吾劇本和劇評的趣味是以它所堅持的人性精神作底。他筆下的人物因既有自己的性格又有普通人性、普通人的毛病,所以在特殊場景中能營造出不錯的喜劇效果,讓作品趣味盎然。他的劇評也是因他活潑機警的個性所以能出幽默之趣。
三、人理
李健吾的劇本、劇評除了在人情、人趣上體現人性精神外,在人理上也體現人性精神。他的人理表現主要是劇中人物性格都有理性自知的一面。《這不過是春天》里的廳長太太雖然在感情上任性,但她不是沒有理性自知的人。她貪圖安逸,但知道這種日子朝不保夕。她放走情人,但知道放走情人后給自己造成的后果。她內心矛盾掙扎,但在理性自知的情況下做決定,所以她的性格、作為符合人理,而不是強加上去的超出,這樣人物看起來就自然。《呂雉》里關于漢高祖劉邦廢太子一事,從歷史上看來是由于劉邦為戚夫人所惑,色令頭昏的行為。但在李健吾的筆下,劉邦的行為也具有理性。他在建國之初怕江山不穩固就下令不許封劉姓以外的王,他打算廢太子很大一部分覺得太子軟弱,怕太子受人控制,尤其是太子母親呂后。呂后和呂家當時在朝中的勢力盛大,劉邦頗不不放心,若不廢太子,有朝一日,江山可能落入外姓手中。因此劉邦力排眾議堅決要廢太子,但當他看見太子身后跟著他都請不來的商山四皓,他就知道太子廢不成了,他知道民心在太子這邊。他還不敢背棄民心。劉邦的自知體現著他從底層發跡,歷經世故人事的老練,作者從此處表現他,使他符合開國皇帝的特征,比較可信。這比單純地把禍水歸于女人要強得多。在情節上,李健吾也安排人物理性自知一面和感情一面作斗爭,比如大量的內心掙扎、矛盾,甚至行為上的脫離常態等細節,《這不過是春天》里廳長太太威脅情人,《十三年》里黃天利拘捕向慧時一反常態的追問,都是這種非常態的表現。在人物性格看來,這些也屬自然發展之中。李健吾人理體現在戲劇語言上就是語言合乎人物性格,是情境中的自然反應。如《這不過是春天》里廳長太太在最后一幕對情人說過的一段話是其性格的自然寫照,她說:“我當疑心我是革命黨。別的話,我們這樣的女人也不放在心上,你以為我做了廳長太太,就真的正經做起人來了嗎?也許別的女人會這樣子,我雖說糊涂,也不會把做人的味道全忘光,我老想法兒活著。好比那盆花我能夠怎么舒展,就怎么舒展。”[14]因為廳長太太清楚很自己的現在和未來,所以她理性自知,因為她不愿意放棄自己做人的那點味道,所以她不肯委屈自己的情感,有她的復雜心性作底,她的這番話在觀眾聽來也是自然。另外在某些特殊場合下的一些比較滑稽的話聽起來也是自然反應,《販馬記》里高振義帶著愛人金姑私奔,在翻越金姑家墻頭時,金姑的媽趕來,金姑趕忙去應,高振義一急就冒出:“我連你媽一塊帶走。[15]”話雖好笑,此情此景下也是人的自然反應。李健吾依據人物性格、情境所設置的語言,比起那些不分場合的大道理、豪言壯語要自然貼切得多。
李健吾的劇評也極富人理,他評《雷雨》分析繁漪是以人情去體貼,導出悲劇根源,以此來控訴舊禮教、舊綱常對人性的毀滅。這個剖析讓讀者更清楚地看到人性被毀滅的過程,更激起人對這些不合理力量的反抗。這比只喊口號反禮教更有影響力。魯迅說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了給人看,李健吾則是把這種價值被毀滅的過程剖析出來給人看。李健吾把人理藏在人情底下,用人情導出人理,人理是基于人情的更高層次的人的覺悟。李健吾評關漢卿的《單刀會》時,提出一個疑問,就是前二折戲里吳都督的魯肅對關羽不了解,需要喬國公和司馬徽介紹。在他細細分析下,他明白關漢卿此舉是囿于時代局限而作出的安排,元朝三國故事流傳不廣,觀眾對關羽不太熟悉,關漢卿借劇情安排向觀眾介紹關羽,為后面戲中關羽的重要地位作鋪墊。劇作者是借劇情安排給觀眾說戲,經這么一分析,關漢卿編劇的匠心獨運就體現出來了。評這出戲,李健吾沒有以抓到劇作者小辮子而狂喜,而是沉下心,從劇作者、觀眾視角層層分析。分析出來的東西既挖掘出作者的創作心理,又表現出古代戲劇對觀眾心理的重視程度。這種深入的挖掘讓他的批評既有理論深度,又表現出客觀公正。
李健吾劇本是以人的自知、人性的自然來表現人理,他的劇評是由人情導出人理,以人理支持評論。這樣看來他的人理就不是空中樓閣,而是以人情為基礎的更高層次的人性體現。
四、小結
李健吾一生并未提出什么富有影響力的文學口號,但那個時代提倡的人性精神深深滲入他的骨子里。他在他的創作實踐、批評實踐里堅持這種人性精神。他的劇作、劇評分析都體現出他深懂人情。他懂人情但并不用于世故,而是用來創造他的戲劇人物,賦予他的戲劇人物以豐滿鮮活的性格,并生發出盎然的人生之趣,切實的人生之理;在劇評中,則是給筆下所分析的人物以合理的待遇,給劇作以純正的趣味,給作者一個公正的看法。他的人性精神經過他的實踐散在他的劇作劇評里,這既是那個時代人文斗室的奮斗佐證,也是他獨出于文壇的基點。
注釋
[1]《十三年》(獨幕話劇),《李健吾劇作選》李健吾著,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12月第一版,P271。
[2]《販馬記》(辛亥傳奇劇第八折),《李健吾劇作選》李健吾著,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12月第一版,P326。
[3]《呂雉》(第四折),《李健吾劇作選》李健吾著,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12月第一版,P526
[4]《呂雉》(第三折),《李健吾劇作選》李健吾著,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12月第一版,P514-515。
[5]《雷雨》,《咀華集#8226;咀華二集》李健吾著,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5月第一版,P55-56
[6]D.E.波拉德《李健吾與中國現代戲劇》,1982年《文學研究動態》第十三期
[7]《以身作則》(二幕),《李健吾劇作選》李健吾著,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12月第一版,P168。
[8] 《以身作則》(三幕),《李健吾劇作選》李健吾著,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12月第一版,P199。
[9] 《以身作則》(二幕),《李健吾劇作選》李健吾著,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12月第一版,P160-161。
[10] 《以身作則》(二幕),《李健吾劇作選》李健吾著,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12月第一版,P161。
[11] 《以身作則》(二幕),《李健吾劇作選》李健吾著,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12月第一版,P164。
[12] 《雷雨》,《咀華集#8226;咀華二集》李健吾著,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5月第一版,P52。
[13]《陳周糶米》,《李健吾劇評選》李健吾著,青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12月第一版,P156。
[14]《這不過是春天》(三幕),《李健吾劇作選》李健吾著,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12月第一版,P60。
[15] 《販馬記》(辛亥傳奇劇第一折),《李健吾劇作選》李健吾著,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12月第一版,P244。
作者簡介
劉晶,女,1984.9出生,湖北黃岡人, 博士研究生,暨南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字學專業訓詁學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