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根在“宏發飼養場”當保安正好一個月,早晨上班就領到五百八十塊錢。他把錢數了兩遍,心里很激動!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領工資。
他盤算著,除了留足一個月的生活費、零花錢二百八十塊,剩下的三百塊。首先給母親買一雙狗皮護膝。好多年了,老母親拖著一雙老寒腿操持家務,一到秋冬和梅雨季節就犯病。樹根暗暗下過好多次決心:有了錢一定給媽買雙狗皮護膝。這回領到工資了,可以如愿以償了!再給將要出世的兒子(也許是女兒)買兩瓶“力多精”高級奶粉。人家的娃都吃高級奶粉,咱的娃也不能比別人差。再給岳父打十斤青龍鎮白酒。真難為他老人家了,在樹根最潦倒最落魄的時候力排眾議堅持同意把女兒嫁給他,樹根對此十分感激;還要給媳婦買一件純棉內衣。結婚三四年,還沒有給媳婦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常常在心里盤算,要給媳婦買一件鄂爾多斯羊絨衣,像電視里那些明星一樣。讓咱媳婦也美一美!不過這回工資所剩不多,只好讓媳婦委屈一下,買件純棉內衣先穿著,等今后……
他正這樣想著就來了電話。他拿起電話,是韓總經理的聲音。韓總經理說,青龍鎮“宏發飼養場”分場出了盜案,要他馬上去調查清楚。看到底是什么情況。
樹根不敢怠慢,立馬出發。好在去青龍鎮只有十幾里路,坐車二十多分鐘就到。
現場查看。原來是堆放在養豬場門口的飼料被盜走一包。價值一百二十塊錢。雖然損失不大,但這種案件必須認真偵破,如果讓偷盜成了“風”就麻煩了。
讓人百思不解的是。在案發現場發現偷兒留下的一張“借條”。
“借條”上寫著:借糧人魏漢林,青龍鎮臥牛村三社一組。真是稀奇了!哪有偷了東西還留下姓名和地址的?小何說,馬上向派出所報案,把這個魏漢林抓來一審不就全都清楚了?宏發飼養場分場的孫大山場長說,莫忙!我看是不是有人和魏漢林有仇,用這個笨拙的辦法栽贓陷害魏漢林呢?也許這名字和地址都是假的,根本就沒有這個人,有意擾亂我們的視線?我看還是調查清楚了再說!樹根也認為這里面一定有名堂,不能草率行事。大家商量了一陣,決定先找到這個魏漢林再說。
樹根在電話里向韓總經理匯報后,韓總經理指示樹根帶上小何,先去找那個魏漢林,查明情況,然后視情況再決定是否向派出所報案。
樹根帶上小何立即出發,按“借條”上的地址去找那個魏漢林。
小何是韓總經理的小舅子。前年高考落榜后,不想再讀書了,半年前和樹根同時進縣公安局舉辦的“保安”培訓班學習,結業后同時進宏發飼養場的。進飼養場的那天,韓總經理對小何說,你就拜樹根為師吧,好好向師傅學習社會知識和工作經驗。他又對樹根說,我把小何交給你,一定要帶好他這個徒弟啊!樹根說,請總經理放心,一定不辜負韓總經理的重托。此時小何聽說去調查小偷的情況心里就樂。常在電視節目中看到審訊盜兒的場景。那才叫來勁!今天要親自去調查小偷,心里就癢癢的,感到特別刺激特別興奮。小何說,根哥,這回要給點顏色讓小偷看看,讓他知道當小偷是跑不脫的。樹根說,到時候再說吧!趕快趕路!
樹根今年三十二歲。在部隊當了五年兵,退伍已經五六年了。退伍后去廣州深圳打了幾年工,很不順利。前后進過好幾個廠。都被老板當成猴一樣耍了:進廠三個月為“試用期”,只供食宿沒得工資。三個月一到期,一聲“不合格”,老板就把他炒了魷魚。一連幾個廠都一樣。白白地給那些老板當了三個月義務工。樹根雖然氣得不行,但又能怎樣?人生地不熟的,找誰去說理?找廠、試用、炒魷魚!無休止地循環!在那些找廠的日子,整天擔心被警察抓住當“盲流”送去“勞教”。有時候連吃飯都要靠同鄉周濟。打了幾年工。回家的路費都是家里父母寄來的。后來樹根就不去廣州深圳了,經熟人介紹在本地一家私營副食商場當營業員。離家近,每月有八百塊薪水,樹根很滿意也很賣力。哪想到沒干到半個月又被老板炒了“魷魚”!如今能在這家飼養場當上保安,并頭一回領到工資,真值得慶幸啊!樹根暗下決心,一定要完成好韓總經理交給自己的這個任務!
臥牛村位于大巴山支脈七躍山深處的臥牛山下。村子不大,九十多戶人家,三百五十多口人。下分四個社,分布在臥牛山、尖子山、獨龍山方園四十多里的地方。這里沒有公路,沒有電,更沒有電話、電視。
他們在村長齊老全家住下來,準備第二天再去找魏漢林。
村長齊老全介紹了魏漢林的情況。他說,這人三十多歲,倒霉透頂了:前年死了媽,去年死了爹。埋雙老欠下兩千多塊的債;他老婆得風濕偏癱病兩年沒下過床。大女兒八歲,小兒子五歲,全靠他一人地里、家里操勞。日子過得饑一頓飽一頓的實在可憐。他承包了三十畝荒山,都種上柑橘樹了。不過柑橘樹要三年才產果,才有經濟效益。
樹根說,每年都有扶貧款、救濟款就沒有照顧一下?齊老全重重地嘆息一聲說,扶貧款救濟款倒是年年有,你不曉得,我們這山溝溝里貧困戶占百分之三、四十,一點點扶貧款救濟款也是僧多粥少杯水車薪能頂屁用?比如去年吧,我們村發救濟款就有兩萬六千塊。可是分發到每個人頭上就只有兩百多塊錢。政府前年給魏漢林三萬六千塊的扶貧款用來發展柑橘林,那是專款專用,一分錢都不能挪用的。
樹根說,現在農村也有“低保”。按他這種情況完全可以享受“低保”的。齊老全笑笑說,是的,我們村就有十九戶村民享受低保。我們村按規定該享受低保的戶最少也不少于三十戶。上級只給我們村十九個指標,多一個都不行!去年我們就把魏漢林一家評上了“低保”,可他死活不要,他說,我這困難是暫時的,咬牙堅持一下,最多兩年就“翻身”了,把這個指標給比我還困難的戶吧。我這么壯條漢子吃“低保”會讓人笑掉大牙的!他硬是把低保指標給推掉了。
這一夜樹根心里像壓了塊石頭,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清晨,齊老全和樹根小何吃了早飯就出發。走了約兩個小時,終于在臥牛山的半山腰找到魏漢林的家。
那是一間土墻茅草房。沒有窗戶,只有敞開的門透進一點光亮。昏暗中,到處的東西都黑糊糊的。靠左邊墻腳是一個火塘,生著火,火塘的上方吊著黑糊糊的鼎罐。那是用來煮飯用的鍋。鼎罐里煮著包谷粒。一股包谷的清香隨著外冒的蒸氣直往外散發。
火塘邊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女孩。亂發,赤腳,盯著樹根小何不知所措。旁邊的草墩上坐著一個看起來有三四歲的男孩,只穿了上衣。光著屁股,拿個小棍在火塘里掏著什么東西。挨右邊墻平列著兩張木板搭成的床,墊在下面的是發黑的谷草。床上躺著一個大約三十多歲的女人。這就是魏漢林的妻子。
泥土地面潮濕得厲害。散發出濕氣和霉味。屋頂有一處露出面盆大的洞,從屋里就可以看到灰色的天空。挨床的地方用一塊桌子大的塑料薄膜斜斜地拉著,遮擋著屋頂的漏洞。
齊老全說,去年發的兩百塊救濟款,魏漢林全用來給老婆看病了。樹根說,現在農村實行新合作醫療,難道沒有參加?齊老全說,村里的人都參加了。農村合作醫療其實是個虛名,有名無實。只有住院才報銷藥費,并且要自己墊支,結賬出院后才能報銷百分之四十。住院的陪床費、住宿費貴得嚇人,也不能報銷。另外檢查費、治療費、掛號費都不在報銷之列。這些還不說,報賬時還有二千五百塊的門診費不能報。去年我老伴在青龍鎮醫院住了半個月院,共花了五千七百多塊,東扣西扣就扣除了三千二百多塊不能報銷。剩下的按百分之四十報銷,只報銷了一千塊錢。你想,像這樣的家庭怎么住得起院?
這時外面進來一個高高大大的中年人。他進屋就說,我叫魏漢林,你們一定是來找我的吧?你們等一下,我安排一下跟你們走。
他是一個十分英俊魁武的漢子。樹根說,你就是魏漢林呀!我問你,你這么大條漢子,無病無痛的,為啥不把破漏的房頂補好?魏漢林不好意思地說,補了好幾回了,不知道啥原因補了又破,破了又補,就是補不好。說完搓著雙手不好意思地傻笑。
齊老全領著樹根小何房前屋后察看了一遍,沒有一處可以藏匿東西的地方。最后樹根在火塘靠門的地方發現了印有“宏發飼養場”字樣的糧袋,糧袋里還有大半袋包谷粒。看來“借條”真是魏漢林自己寫的了!
樹根把魏漢林叫到門外。
樹根說,怎么搞的?出這種事?魏漢林說,實在丟人啊!也是實在揭不開鍋啊!你看到的,兩個娃娃餓了要哭,女人還要醫藥費,地里的莊稼又沒有出來!魏漢林說著用手掌蒙住雙眼。他說,“借條”上我寫了的,我是要還的。明年情況稍有好轉我一定加倍償還。樹根說,明年怎么就好轉了?魏漢林把蒙住眼睛的手拿下來,捏著拳頭說,明年一定會好轉!我那三十畝柑橘林明年就掛果了,就有收益了。明年苦日子就出頭了!樹根看到他的眼里現出自信的光亮。樹根相信魏漢林說的是實話。魏漢林低著頭說,我知道你們會來的。你們等一下,我安排好孩子和老伴就跟你們走。樹根說,走?走哪里去?你走了兩個小孩和病人誰人管?
樹根仔細打量這個三十多歲的漢子:一米七的個頭,一頭蓬亂的頭發,國字臉,身上一件洗得發白的迷你戰斗服,腳上一雙補了兩個疤的解放鞋,一看就認出是部隊戰士穿的那種。樹根說:
“你當過兵?”
“嗯!”
“哪年的?”
“九二年的。”
樹根心里一下子波濤洶涌起來。鼻子酸酸的,努力強忍著不讓淚水冒出來。樹根也是九二年的兵,和魏漢林的處境不相上下。好在樹根有爹有娘,媳婦也健壯無恙。自己還找到一份每月五百八十塊工資的工作。比起魏漢林來幸運得多了!樹根心里顫了一下:我要是這樣的處境該怎么辦?這念頭一閃而過。
樹根拉住魏漢林的手,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該說什么。面對這種情況還能說什么呢?這案子辦到這里還要怎么辦呢?兩個人手拉著手就那么對望著。
半晌,樹根抽回右手,將手伸進自己的口袋。他的手觸到早晨領來的五百八十塊錢。手微微發抖,手心都出汗了。心里卻是翻江倒海。他想資助一下魏漢林,心里又猶豫起來。并不是他舍不得拿出錢來資助這個窮困潦倒的漢子,而是另有一段隱情。
那年他在一家副食品商店當營業員。有一天見一個老大娘來打油、買鹽。這老大娘說,買半斤鹽、三兩油。樹根說,鹽巴一包是兩斤,包好了的,不能分開賣;菜油最少也要買一斤,不然就沒法賣了。老大娘說,我只有四塊錢。兩斤鹽要二塊二,一斤油要六塊,哪夠?我已經有兩個月沒吃鹽巴,腳都拖不動了。老大娘七十多歲,頭發都白了一大半,好可憐的。樹根就說,你有兒女嗎?老大娘說,兒女都有,只是他們成家立業了,嫌我是包袱,是累贅,兒子還說看都看不得我這個樣子,巴不得我早點死,哪管我的死活?我現在還不如那些無兒無女的老人!他們還可以享受五保、低保,政府還要每月發錢解決吃飯穿衣的事。我就慘啊!說著老大娘就哭起來了。
遇到這樣的事樹根就挖心的痛!當兒女的不孝敬老人真該天打五雷劈。他就恨那些沒天良的兒女。他猶豫了一下,就說,你莫哭了,我掏錢給你買一包鹽,一斤油。不收你的錢。老大娘千恩萬謝。滿臉的皺紋變成美麗的笑容!
這事被老板發現了。
老板說,你剛才為啥不收錢?樹根說,這老大娘實在可憐,兒女不孝。買一斤油一包鹽都沒錢。老板說,我這可不是政府民政救濟部門,發善心你到民政部門去,你走吧!
樹根說,我打算自己掏錢出來的。老板說,被我發現了你就說打算自己掏錢,我沒發現呢?恐怕我這個店要不了多久就被你掏空了!你走吧,我這里池小水淺養不活你這條大魚了!
樹根上班才半個月就這樣被老板炒了魷魚。不過樹根也吸取了教訓,今后遇到這樣的事還是少管為好。
魏漢林這事管不管呢?樹根心里像刀子扎一樣痛。同是九二年的兵,在戰場上要是戰友受傷,或是被敵人圍困,我能不管嗎?行軍路上戰友吊在懸崖上命懸一線我能不拉一把嗎?如果那樣我還是人嗎?
樹根顫抖著手拿出兩百元錢交給魏漢林。說,我也不富裕。這點錢給嫂子看病弄藥吧!
魏漢林死活都不收。
樹根眼睛都紅了。說,我也是九二年的兵啊!我們是戰友!你收下吧,就算是我借給你的,等你過了這個難關,什么時候有錢了還我還不行?你就收下吧!你如果不收我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
魏漢林見樹根這樣說就收下了。他說,明年,明年我的果園就產果了,到那個時候日子就輕松了!魏漢林眼里放著光,好像他看到那累累果實,看到那讓人喜悅的豐收。樹根從魏漢林的眼里看到一股鋼鐵般的意志。
樹根拉住魏漢林的手,說,走,把你的屋頂修好!讓你看看我的手藝!
魏漢林就拿來樓梯,抱了一大捆茅草來。樹根又讓他找來兩根小竹竿,砍來一根大斑竹剖成篾條,把茅草理順用小竹竿夾上,再用篾條綁緊,做成一個“茅扇”。樹根讓小何一同爬上屋頂,將漏洞周圍的茅草翻起,再把做的茅扇綁在漏洞的地方,然后將翻起的茅草還原,再用竹竿壓上拿篾條綁好。不到兩個小時屋頂就補好了。
魏漢林搓著兩手,笑喝喝地說,謝謝!謝謝!給我解決了大問題了!樹根說,謝啥子嘛,今后再有漏洞就照我們今天這樣補就行了。你要好好總結經驗教訓,吃一塹長一智哪!
樹根小何和村長踏上歸程。
小何大惑不解,這就叫調查情況?給小偷送錢,又幫小偷修屋頂!小何就問樹根:“根哥,就這樣調查情況呀?”樹根笑笑說:“小何啊,你還年輕,有許多事你還不懂。就拿這件事來說,本該把魏漢林送到青龍鎮派出所,審訊,罰款,寫悔過書的。不過你也看到了,他確實是沒法可想啊!你把他交到青龍鎮派出所。他家里的兩個小孩和癱在床上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病人怎么辦?誰來照顧?你忍心把他帶走?送去派出所罰他的款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你看到的,他如果有交罰款的錢,哪里還會去‘借’豬飼料來填肚子啊!世間的事就是怪,有時候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啊!哪個人沒有遇到難事的時候?”小何說:“我也覺得怪可憐的!我看到你拿錢資助他,我也想資助他一點。”樹根笑著說:“我知道你是個正直有同情心的人,你的家庭負擔也不輕啊!”小何說:“我回去向姐哥一五一十說明情況,爭取姐哥也捐助點,再發動飼養場的員工都捐助點就好了!”樹根說:“那當然是好事,魏漢林就可以度過難關了!”
樹根回到青龍鎮就給韓總匯報了調查結果:追回被盜飼料糧款一百二十元。狠狠地批評了魏漢林,他也作了深刻檢討。韓總非常高興,表揚樹根一番,說,這個月給你多發一百元獎金。
樹根掏出一百二十元交到會計室,說,這是追回的失盜的飼料款。
樹根從會計室出來,苦笑一下。用手按一按放錢的口袋。心里說,媽,對不起呵!您的狗皮護膝要等下個月發工資了!
樹根正想著心事,電話響了。他掏出手機,是韓總經理的聲音。韓總說,小何把一切都告訴他了。韓總表揚了樹根,說,你做得很對!非常好!資助魏漢林的錢就當是企業的資助,就算是企業回饋社會應作的一點貢獻。韓總還說,決定把魏漢林定為企業扶貧的幫扶對象,出資讓魏漢林的妻子到鎮醫院住院治療。韓總還贊揚樹根處事果斷,有魄力,為企業樹立了正面形象,為企業爭得了榮譽,還要號召全體員工向樹根學習!
樹根說,謝謝韓總!我代表魏漢林一家謝謝韓總!
特約編輯/丁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