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一個人的桃花劫

1

我趴在窗前喊，桃子，桃子。桃子就猛地抬起頭，左顧右盼之后發現我，然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便再次將頭重重地砸在課桌上。桃子因為上課睡覺，被罰抄課文，桃子就讓我寫，他說駱小格，你的字漂亮，你來寫。

桃子把睡覺當飯吃，他對跟爺爺去擦皮鞋，跟父親去給人粉刷墻的興趣超過了學習。所以，桃子拒絕好好學習。但桃子的父親想讓桃子考大學，我說那桃子你就好好學吧，將來考個好大學，讓你父親高興高興。桃子說屁啊，然后背著書包就搖搖擺擺地走出教室。

周末桃子約我去動物園看老虎。我還沒洗臉，樓下桃子的單車鈴聲就摁得滿街都聽得見。我從窗子探出頭看他，桃子就沖我喊，駱小格，你是屬烏龜的嗎?

桃子說他長大了要當馴獸師，和老虎獅子做朋友。威風極了。我表示不屑，說你當堂吉訶德還差不多，桃子問誰是堂吉訶德啊，也是馴獸師嗎?把我肚子都笑疼了。

從動物園出來，桃子將單車騎得飛快，我嚇得尖叫。桃子不理我，只是迎著風吹著口哨，很像小混混的樣子。到家時，他說駱小格，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喲，你要替我保密。保密?他呵呵地笑著說就是我要去當馴獸師的秘密啊，你得答應不能走漏風聲才行。

桃子說完掉頭，跨上單車風馳電掣而去。他的背影單薄如風，在陽光下十分蒼涼，落寞。

2

桃子最愛的課，是體育課。桃子不打球，他喜歡沿著運動場一圈圈跑。每遇到體育課，我都想辦法請假，借口是肚子疼或腳疼。然后在一旁休息。桃子就跑到我面前，指責我是懶貓，沒出息，萬一什么時候碰到狗追你，看你怎么著。

我不服氣，揚言要跟桃子比賽。桃子說來嘛，我先讓你跑一百米。為此我特意買了雙耐克運動鞋，在一個寒風凌厲的早晨，跟桃子單挑400米。結果桃子跑了八百米，還比我先到終點。

桃子說，駱小格，丟臉了吧，這才叫真正的龜兔賽跑，下次我讓你先跑300米。我哇的一聲哭了，桃子被嚇著了，一溜煙就跑得無影無蹤。

此后我開始練習晨跑，周末不再貪戀暖和和的被窩。六點鐘起床，換上運動鞋，騎車到學校，圍著運動場跑圈。一個霧蒙蒙的早晨，桃子突然躥出來，他說駱小格，前幾天的事是我錯了，對不起，以后我當你的陪練吧。

我不理他，只顧跑自己的步。桃子就在后面喊，駱小格，你就當我是小狗，現在我來追你啦。然后便汪汪地叫起來。我撲哧一下笑了，桃子追上來，說怎么樣，我還可以學狼叫喲。我再次笑得直不起腰。

就在我和桃子約定再次比賽那天，我的運動鞋咧開了嘴。我坐在草地上使勁地砸著鞋子。桃子見了，卻異常的高興。我將鞋子扔向他，罵他沒心沒肺。桃子提著我的鞋子就跑，他說不出一個小時，我將它完好無損地給你。

我在后面大叫，，我說桃子，我還光著腳呢。可桃子已經跑出了很遠。氣得我直捶地。那天桃子沒有在約定的時間內返回，我只能蒙著眼睛光著腳走回家。

3

第二天桃子終于把我的鞋子提了回來。任由我怎么罵，桃子就是一言不發。后來我才知道，桃子被父親打了。原因是他沒做作業，一個人躲在屋子里補一只運動鞋。

桃子為我補的鞋很好，他還在鞋面上繡了一朵桃花。我看到桃子手上一塊塊的淤青，一下子冒出眼淚。桃子就說，女孩子就是沒見識，連挨打都沒見過。我悄悄地在桃子的桌箱里塞了一張小紙條，我說，謝謝你桃子。

放學后我看見桃子扶著單車在人群中朝我笑。他說駱小格我問你一件事，然后把單車推到面前讓我坐上去。我問什么事啊，桃子不回答，踩著單車飛馳而去。在公園門口。桃子停了下來。我繼續問什么事啊，桃子不理我，拉著我進了公園。人工湖邊，桃子停下了腳步。他撿了兩塊石頭，遞了一塊給我。我問干嘛啊，桃子。桃子才說，記得嗎，駱小格，我們是在這里認識的。我當然記得，初中畢業，我去公園玩，拍照的時候，腳一滑掉進湖中。我大喊救命啊，所有的人傻了，一動不動，這時桃子出現了，他一躍跳入湖中，但沒救成功，他不會水，而且膝蓋撞到了石頭上。當我在醫院醒來時，桃子趴在窗前看我，沖我笑。我們就這么認識了。

桃子說，現在我們一起把石頭扔進湖里，從哪里認識，就從哪里忘記吧。我不扔，我說為什么啊，我們是朋友啊。桃子就掰開我的手，我使勁想掙脫，可桃子捏得很緊。他指著我掌心的淤青說，駱小格，你不要騙我了，我知道你爸知道你常常和我一起玩，打你來著。

我們都沉默了。桃子扔下了自己的石頭，我含著眼淚不肯扔，桃子就瘋了似的罵我。駱小格，你扔不扔，不扔我就跳下去。我扔下石頭的那一刻，水花濺起，心里立刻冰涼一片。

4

桃子變了，他變得愛學習了。課桌上堆滿了高高的一摞書，他的這一行為立刻讓全班的學習風氣大改。他早晨會抱著厚厚的背誦本到操場前的梧桐樹下狂背，我去跑步，從桃子面前走過，桃子不看我，裝作不認識我。

后來我一個人周末瘋狂地到運動場跑步，直到衣服頭發被汗水打濕。我開始想念桃子，看著運動鞋上的桃花，眼淚會一下子滾出來。

放學后，我在人群中昂著頭搜索桃子的身影，看見他，想喊他，他卻匆匆踩著單車離去。完全沒把我放在眼里。我的嘴保持在“桃”字半開的狀態，聲音停止在嗓子里。我去公園，去動物園，桃子該出現的地方，均未出現。在公園的人工湖畔，我使勁地朝里面扔石子，濺起大朵大朵的水花，直到一臉冰涼。

期末，桃子的成績斐然，從倒數沖到了我的前面，因此還拿了一張獎狀。他從我身邊走過時，很不屑地沖我笑了一下，我的心里一下子很不是滋味。桃子說他要考大學了，駱小格從此不要再騷擾他，否則他會在佛主那里祈禱，讓我什么學校都考不上。

我哭了，我發誓這輩子都不理桃子，讓他去當他的馴獸師吧，最好被老虎吃掉。而當我在校門口看見桃子載著另外班的一個女生離開時，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我強烈地想把書包里的運動鞋扔進垃圾桶，讓桃子和桃子的桃花去死吧。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扔鞋。桃子就轉學了。剩下的只是一張空蕩蕩的課桌。而我的運動鞋，不知道什么時候，從我桌箱里突然走失。我沒哭，只是發誓再也不買運動鞋，再也不跑步，愛長多胖就多胖。而我想，桃子不愿跟我做朋友，肯定就是因為，我比他胖。

5

桃子轉學后。開始有男生寫情書給我。是班上的第一名，蘇言呈。他給我寫長長的信，語言那么干凈美麗，一下子打動了我。長長的寒假，我和蘇言呈去爬山，看雪，或是一同窩在新華書店，看那些憂傷得心碎的文字。

高三那么讓人崩潰的日子，蘇言呈的微笑一直陪伴著我，我下定決心，跟蘇言呈一起，去江南看最美的煙雨。而桃子，他會考哪兒呢，偶爾掠過思緒的桃子。已經隔著一層沙了。我在心里賭氣地說，管他呢，有本事讓他考哈佛去。反正我們扔過石子了，石子落下，就等于各奔東西。

但奇怪的是，蘇言呈曾送過我一雙運動鞋，很貴，很漂亮，我都沒有穿，而很沒出息地去想念桃子為我補過的那雙破鞋。它是不是真的被誰扔到垃圾里，腐爛了呢?

高考結束，我失敗了。我沒能考到蘇言呈的學校。蘇言呈恨恨地對我說：“駱小格，你的數學怎么才考那么點啊，你搞什么。”然后憤憤離去。蘇言呈去杭州上學的那天，我沒有去送他。我去了動物園，獨自騎著單車，吹著口哨。

是的，我是故意的，我的數學根本就沒做。因為高考前幾天，我在車站見過桃子，我去看杭州的票價，就看到了桃子，他背著一個很大的帆布包，頭發很長，擠進一群打工的人群，他的身影，依舊那么清瘦而落寞。

6

我曾坐火車到廣州，在那里待了半個月，尋找桃子。最后沒有桃子的消息。此前我去過桃子的家，知道了一年來發生的事，桃子的父親替人粉刷墻被東西砸到了腦袋，一個月后醫治無效死亡。爺爺中風，話都說不清楚。一年前，桃子不是轉學，而是失學。他的父親在桃子拿到那張期末考試的獎狀時，含笑九泉。

我選擇了復讀，因為爸媽在看到我落榜后曾雙雙落淚。一年后，我順利考入一所林業大學，我選擇的是野生動物與自然保護區管理專業。大一寒假，我見過一次桃子，他身邊帶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桃子的爺爺是在那個冬天離開人世的。桃子辦完爺爺的喪事就消失了，再也沒出現。

我大學畢業時。收到過桃子寄來的一個包裹。是我那雙走失的運動鞋。熱淚頓時如雨落下，原來是桃子“偷”走了它，而他竟保存了這么多年。難道，他和我一樣，想念被丟掉的某段時光嗎?

大學畢業，我到了云南，在一個野生動物園工作。我不再害怕老虎了，我和老虎，和大象照過很多照片。我把它們貼滿小屋，我希望，桃子有一天能看到，并且我還要告訴他，他的理想我幫他實現了。

但桃子再也沒有消息，他仿佛從世界上消失了，只留下我，獨自奔跑。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愿意回到那個夏天，公園的人工湖畔，我一定會死死地握緊那顆石子，一輩子都不會扔下。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