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云朵般的繚繞里,拉姆措突然看見了一只胳膊,伸出車窗,正在向他招手。拉姆措的心激動,跳躍,準(zhǔn)備放聲歌唱。
拉姆措和師傅邦德一路唱著來到貝加爾湖區(qū)剛好是七月,是一年中最美的時節(jié)。天藍(lán)水藍(lán),綠油油的冷杉林在蒼翠欲滴的草地上蜿蜒起伏,時而露出盛開鮮花的草甸,或是突起的峭壁和彎曲的河流,當(dāng)然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他們安頓下來,在湖區(qū)進(jìn)行了一個多月的表演。拉姆措十八歲,已經(jīng)是第二次和師傅進(jìn)行這樣的流浪演出了。拉姆措和師傅頭頂都有一根黑粗油亮的辮子,手拿馬頭琴,唱著悠揚蒼涼的蒙古長調(diào),讓游客們十分好奇。尤其是中國游客,總以為他們是蒙古人或滿洲人,以為見了老鄉(xiāng),哪知他們一開口,卻是疙疙瘩瘩的布里亞特語。拉姆措羞怯地告訴翻譯,他們是圖瓦人。
翻譯問邦德:“圖瓦人都留辮子嗎?”
邦德?lián)u頭。
翻譯說:“以前大清人留辮子,是一樣的嗎?”
邦德點頭。
邦德五十多歲。扁平的闊臉,瞇縫著眼,看天上的云朵,像是在回憶中睡著了。
翻譯又問拉姆措,喜歡辮子嗎?拉姆措看一眼師傅,抬頭說:“師傅說了,辮子代表靈魂。”
人們不再笑,讓他們接著唱歌,給他們?nèi)渝X。
一個多月后,他們離開湖區(qū),沿著安加拉河而去。
當(dāng)?shù)厝苏f:有336條河匯入了貝加爾湖,流出的卻只有安加拉河一條。它攜手葉尼塞河,奔純潔的北冰洋而去。傳說安加拉是貝加爾湖寵壞的女兒,與小伙子葉尼塞私奔了。
這個傳說讓拉姆措激動不已,他央求師傅教給他一些黃昏時唱的歌。
邦德總是摸摸他的頭,意思他還小。
但邦德還是拉起馬頭琴,唱了一首黃昏的情歌。
拉姆措知道,師傅又想他的相好耶列娃了。
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俄羅斯婦女,面色紅潤,身材魁梧。老實說,那個女人并不美,但拉姆措喜歡,覺得她就是一個熱情的媽媽。
而讓拉姆措牽掛的,其實是一位姑娘。
他不知道那姑娘的名字,但在無數(shù)的日子里老想起她的模樣。
那天,師傅拿著馬頭琴,和耶列娃去樺樹林幽會。拉姆措無所事事地沿著安加拉河走,走走停停。看水鳥掠河飛翔。看一叢一叢的野花搖擺著,伸長脖子察看它們水中的容顏。再往前,有一座突起的高崖,鷹嘴一樣伸到了河邊。而河對岸,有一條鐵路劃出一條長長的弧線,偶爾駛過黑色的蒸汽機車。
拉姆措坐下來,猜想那車上運的是什么?往哪去?西伯利亞實在是太大了,大到常常會讓人忍不住發(fā)呆。
正想著,又過來了一輛,像煮開的茶壺一樣激情地噴吐著白霧,拉響嘹亮的汽笛。在那云朵般的繚繞里,拉姆措突然看見了一只胳膊,伸出車窗,正在向他招手。拉姆措的心激動,跳躍,準(zhǔn)備放聲歌唱。
可他同時感覺到了異樣。回過頭,撓脖子,看見了山崖上站著一位俄羅斯姑娘,身材修長,穿著一襲白色的碎花長裙,眺望著,左手高高地?fù)]舞著一束鮮花。
拉姆措明白了。他羨慕這姑娘,羨慕那個開火車的人。
拉姆措覺得自己有點多余,悄悄走開了。
回過頭,火車已經(jīng)消失了,那位漂亮的姑娘還站在山崖上,搖晃花束。拉姆措看著溫柔的安加拉河,在心里默想:火車、汽笛、鮮花、姑娘,再加上山崖、河流,以及這起伏著的空曠的原野……他肯定自己目睹了一場偉大的愛情,而不是風(fēng)花雪月的電影。
之后的幾天,拉姆措都來到這里,目睹那美麗的畫面。
火車還是那列火車,姑娘還是那個姑娘,然而花束卻有著不同的美麗,天天在變化:一會是圓筒粉花的風(fēng)信子,一會是細(xì)碎微紫的馬錢花,一會是橙色的秋蘿,一會是菊花般的鐵線蓮。看來,她把這里能采的野花都采到了。她真是位幸福的姑娘!
拐彎抹角的,拉姆措向耶列娃打聽那姑娘的情況。耶列娃撇撇嘴,不以為然地說:“她是個瘸子。”
“瘸子?她不是天天站在山崖上手拿花束向火車揮舞嗎?”
“是的。開火車的是她的相好,當(dāng)兵的。我見過他們在一起。軍人,不一定哪天就走了。”耶列娃搖搖頭,繼續(xù)給邦德梳辮子。
瘸子。拉姆措不太相信這個事實。瘸子怎么會采到那么多不同樣的漂亮的花束呢?怎么能爬上那么高的山崖?
直到他和師傅離開的那天,他還看見那姑娘站在山崖上,手搖花束。她身體前傾,胸脯高挺,左臂搖晃的樣子,就像是一面旗幟,深深印在了拉姆措的心里。一想到那位美麗的姑娘是個瘸子,拉姆措的心里就有些難受,忍不住要拉琴。因此這次一到這兒,拉姆措就跑到山崖前,去看望那位不知名的姑娘。
一連幾天,都不見姑娘的蹤影。再看河對岸的鐵軌上,已難覓黑色的貨車,取而代之的是一列列鮮亮的綠皮客車。
拉姆措爬到山崖上,在一塊青石上坐下來。他想,姑娘肯定曾在這塊石頭上坐過。現(xiàn)在,她去了哪里?那個火車司機去了哪里?他們……
拉姆措站起來,河床里刮過來的風(fēng)吹起他的長袍,使他看上去像一個陳舊的古人。
他準(zhǔn)備下山。然而在另一塊凸起的石頭上,他看見了一大片花束。只不過都已干癟,變成了褐色,像一堆柴草。
拉姆措開始拉琴。拉了多長時間,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當(dāng)邦德找到拉姆措,夕陽的輝光映在安加拉緩緩流動的水面上,仿佛金色的音符。
邦德吃驚地問:“拉姆措,你拉的這是什么曲子?不是我教的!”
拉姆措把辮子甩開,仰頭問:“好聽嗎?”
邦德哈哈大笑,握住拉姆措的辮子說:“拉姆措,你長大了。告訴我,叫什么曲子?”
拉姆措害羞地別過臉。他把一塊石子扔進(jìn)水里,對著那不斷擴(kuò)散著的輕漾的漣漪說: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