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基層選舉報告(連載十五)

生與死的較量

正式選舉未果的第二天，即3月25日，老窯頭村選舉委員會全體成員召開會議，討論了下一步事宜。首先，按照3月24日選舉得票情況，重新確定正式候選人，村委主任候選人為史朋澤和王玉峰，村委副主任候選人為史海洋、史小官和史回民；其次，宣布競選人此前的承諾一律作廢，競選人以后的承諾書必須經過村選舉委員會審查同意后，方可向村民發放，否則一律無效；第三，按照有關規定和實際情況，重新公布選民名單，頒發選民證，辦理委托投票；第四，確定4月16日為另行選舉日，并報鄉指導組研究批準。

將兩次確定的正式候選人相比較，村委主任候選人中王玉峰代替了史回民；村委副主任候選人中，史回民又代替了肖關章。史張衛盡管被史回民拉上了戰車，但仍然沒有入局。

另行選舉日確定后，5名重新確定的正式候選人和其他競選者展開了新一輪的“競選大戰”。他們為了能取得多數村民信任，競相向村民發出承諾書，這些承諾書內容除了為村民辦實事、好事外，共同點還是承諾當選后給村民發放金錢。

競選人承諾書的發放主要發生在另行選舉的前一天，即4月15日。在王玉峰與史朋澤的較量中，向村民承諾的其他內容不變，只有承諾的錢數一路攀升，從每張選票600元、800元不斷上升到每張選票1000元。

半道殺出的王玉峰，根本沒有料想到事態會發展到這般地步。他剛出來參與村委主任職務的競選時，家人都不贊成，大弟弟王玉鵬并不支持他參與競選，但沒當面勸說，反而還為他競選跑前跑后，印承諾書，發承諾書。

王玉鵬說，在承諾的錢數被參選者不斷抬高時，他大哥完全失去了理智，看得出他大哥是鐵了心要競爭到底，而自己又不敢出面反對。實在沒有辦法，只好說服母親干預。

經過母親勸說，王玉峰意識到：如果繼續承諾給村民發錢，自己的經濟實力確實很難承受，再者也無法取信于民。于是，他改變競選策略，向村民發出第四份承諾書，將原承諾書上的第八條內容變為：如我當選，致力于發展村集體經濟，努力增加群眾收入，把任期三年內的村集體收入一次性預付給全體村民每人1500元。

這一變，將原先承諾的1000元一下抬高了500元，錢的來源成了村集體收入。

村集體收入在哪兒？除了煤礦別無出處。

史朋澤非常清楚，王玉峰這一招夠狠的，至于合法不合法，老百姓哪管那個，錢到了手里算數！到那時，自己不僅同王玉峰有一場惡斗，還肯定會惹惱全體村民。再有幾個鐘頭就開選了，天亮了還來得及嗎？

4月16日凌晨2時左右，也就是另行競選即將來臨時，史朋澤拿著王玉峰的第四份承諾書，來到距離老窯頭村10多公里的鄉政府，找到了包村干部張紅強副鄉長，交上王玉峰要用集體三年收入一次性發給村民的承諾書，要求鄉政府予以處理。

張副鄉長覺得事態嚴重，立刻向鄉政府的其他領導作了匯報。鄉長王良奇、鄉黨委副書記周聞廉、鄉人大主席薛掌民、副鄉長李開武等有關領導迅速起床，到鄉長辦公室召開緊急會議，對王玉峰的承諾書進行討論。大家一致認為，王玉峰承諾書的前7條內容主要是從村民教育、村容村貌、發展經濟、村民生活、敬老愛老、民主管理、民主決策等方面積極為村民辦好事、辦實事，改變老窯頭村落后面貌，但第8條內容中，用村集體的收入作為個人的競選籌碼，顯然是錯誤的。為了穩妥起見，鄉領導立即撥通電話，向河津市民政局副局長柴靈曄咨詢，最后做出決定：王玉峰用集體收入作為個人的競選籌碼，既不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要求，也違背了現行的農村政策，因此，王玉峰的這份承諾書必須作廢，并給予嚴肅處理，堅決制止。并立即通知老窯頭村的全體選舉委員會成員及王玉峰本人，連夜趕到鄉政府參加緊急會議。

凌晨4時左右，村選舉委員會成員全部到齊，鄉領導通報了王玉峰的承諾是違規的，并對村選舉委員會對這件事疏于審查管理進行了嚴厲批評。考慮到這件事情將會造成的影響，決定推遲另行選舉的時間，具體時間由村選舉委員會5名成員當場研究決定，報鄉選舉領導組審查批復。為了穩妥起見，要求村選舉委員會成員回村后立即張貼公告，并分頭進家入戶通知村民推遲選舉的時間和原因，向村民做好解釋工作，不要給群眾造成誤會，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混亂。同時，村選舉委員會要負起責任，嚴格把好承諾審查關，絕不允許再有類似的情況發生。

凌晨6時左右，王玉峰趕到鄉政府，鄉指導組針對他的承諾對其進行了嚴肅的批評教育，指出任何個人都無權隨意支配村集體收入，村里的重大財務支出必須由集體研究和村民會議或村民代表會議討論決定。王玉峰表示愿意接受批評，收回承諾，隨后離開了鄉政府。

鄉領導不同意用村集體的錢向村民做承諾，怎么辦？向村民承諾的錢已經上升到每人1500元。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全村1260人，將近200萬元哪！但是，如果撤回承諾，村民會怎么看待自己呢？王玉峰覺得天要塌下來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王玉峰站在高坡上，望了望群山環繞的老窯頭村，深深呼吸了一口充滿泥土味的空氣，這一吸，他有了底氣。寧可損失金錢，也不能丟人，錢以后可以掙，但人丟了一輩子也就沒有什么意義了。一向在朋友面前出手大方的王玉峰，無論如何都不能因為沒有錢而拜倒在別人的腳下！他沒有選擇，只有不顧一切地去競爭，去贏得！但怎么贏，他不知道。

4月16日清晨，村選舉委員會貼出公告，內容大意是：由于候選人承諾出了問題，原定4月16日的選舉推遲到4月17日，村民手中的選民證、委托證仍然有效。

推遲選舉的公告一貼出去，就像炸了鍋一樣遭到了村民的強烈反對——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推來推去，說不定推黃了！選不出村委主任，誰來發錢？這即將到手的萬把塊錢不就飛了？！

4月17日，歷經艱難的另行選舉終于來臨，興奮了一夜的村民懷著滿腔的好奇、疑慮和對選舉的熱情，一大早就趕到了選舉場所。上午9時多，鄉選舉領導組的周聞廉、薛掌民、李開武、張振立、張紅強、周喜民等6名領導和十余名工作人員及維持秩序的鄉派出所人員也趕到現場。

上午10時，選舉大會開始。村選舉委員會主任史吉海首先宣讀了鄉指導組和村選舉委員會對史小官的處理意見，接著由鄉指導組領導周聞廉講話，鄉派出所所長原印龍宣讀會場紀律，然后由選舉委員會向選民介紹填寫選票的方法，并宣布了選舉工作人員及唱票、計票、監票人員，最后宣布投票正式開始！

就在選舉即將開始的時候，意外的情況又發生了，臺下的村民忽然嚷叫起來，強烈要求向村民發出多次承諾的村委主任競選人王玉峰、史朋澤上臺表態，否則，他們就拒絕選舉！

考慮到大多數選民的情緒，為了保證選舉順利進行，也為了能盡快選出這個難產的村委主任，村選舉委員會和鄉選舉領導組最后決定：答應村民的要求，讓兩位村委主任競選人上臺表態！并明確要求他們必須正面演講，只能講個人的治村方案和為村民辦實事辦好事的打算，不能相互攻擊，不準承諾發錢。

王玉峰是新一代的農民，接受教育的機會不多，但每一次教育都讓他刻骨銘心。這幾年，向農民的承諾不知多少，究竟兌現了幾條？農民心里有數，他也十分清楚。王玉峰在村民的掌聲中走上了演講臺，向村民表示自己一定說話算數，絕對不會欺騙村民。

王玉峰的支持者史張衛、史社偉、王玉鵬等人，突然把裝有現金的錢箱從舞臺的西邊小門送上了臺。箱子蓋嘩地一下被打開，臺上臺下全傻了眼：真家伙，全是真家伙！

這是一出配合得天衣無縫、絕妙無比的精彩片斷，是王玉峰全部承諾算數的無聲注解！鄉領導周聞廉第一個看到錢箱，他立刻站起來訓斥道：“誰讓你這樣？”隨后鄉領導薛掌民、原印龍和許多選舉工作人員一起站了起來，把拿錢的幾個人趕下臺。

王玉峰望了一下史朋澤，然后滿意地走下主席臺。

史朋澤也在村民的歡呼聲中走上臺，向村民表明了自己承諾算數的態度。史朋澤回頭望了一下主席臺上臉色鐵青的大小頭頭，心想，這個數不說不行了，然后一字一板地告訴大家：“我承諾的算數。”

“錢呢？錢放在哪兒？”臺下村民緊追不舍。

就在史朋澤難堪的時候，忽然聽見人群中有人大喊：“不要著急，這邊的錢正在路上，馬上就到！”注重現實的農民要逮就逮個實的，他們選擇的天平開始傾斜了。

所有的要求得到滿足之后，村民激動的情緒才穩定下來。依照選舉程序，開始領票、寫票、投票、唱票、計票，整個投票過程很有秩序。著急的鄉干部心里念叨：千萬再別出什么岔了！

2003年4月17日13時，風風雨雨的老窯頭村第六屆村委會換屆選舉終于有了結果：全村768名選民，發出選票758張，收回選票757張，其中有效票743張，王玉峰以470票當選為村委主任，史回民和史張衛分別以537票和423票當選為村委副主任。村選舉委員會當場宣布選舉結果，選舉大會結束！

聽到結果，全場掌聲雷動，支持王玉峰的村民買來四五百元的爆竹，劈劈啪啪的聲音響徹老窯頭村的上空。

就在選舉成功當天下午5時左右，新當選的村委主任王玉峰按每人1800元（經過幾次抬價，上升到了1800元）的承諾把錢發給了村民，全村除了上屆黨支部書記史義中、現任黨支部書記史吉海和王玉峰本人3戶沒有領錢外，其余各戶都拿著自家的戶口本領了錢。王玉峰總共發出了194萬多元，同時，新當選的兩位村委副主任也按每戶1000元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共發出29萬多元。

當事人為什么要“天價”“買”村官？村民為什么看中了競選者的錢？這是一個個沉甸甸的問號！

（下期請看《當選后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