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日本鐮倉大圓覺寺,一個走在下山路上的背影,忽然駐足山門。夜色清輝中,這位名叫鈴木貞太郎的禪僧,瞬間感知到自己與身旁的巨松渾然一體、圓融無礙:在1895年的這個月明之夜,他“見性”徹悟了,時年25歲。
貞太郎從小時候起就有超卓的宗教體悟:父親是醫生,給人治病從不收費;母親篤信宗教但從不講宗教故事,卻用謙和有禮無聲地影響著兒子,從面對貧困生活時的宗教情懷起步,進而思索人世間的諸多矛盾:富人窮人、智者愚者、善行惡行……
或有人在底層生活中長期壓抑,以致心靈也扭曲淪陷、困于外物,但鈴木貞太郎卻由此提出了一個疑問:草木能無心無慮地生長開花、淡然自足,人卻為何得不到這種滿足感?從這個問題開始,他對禪宗世界產生了濃厚興趣。
1891年,貞太郎辭去工作入圓覺寺,從此全心致力于禪修。到25歲時,也就是“見性”這一年,在熟人記憶中,修禪四年的貞太郎“煙酒不碰,言行不失檢,沒發生過很風趣的逸事,也不曾有過閃失,僅僅是常去自家門前的點心鋪買包子,狼吞虎咽地吃著。他沉默寡言,言行瀟灑,帶有十足的仙風道骨。”此時的,他已經“朦朧地具備了一種迥異凡人的風度”。
在其往后的歲月中,這種禪思氣質更為清晰:“雁翔天空,它的影子會落在地上的某處,不,它的身影不正映在眼前豐盈的水面上嗎?大雁自己主觀上沒有要將身姿映在別處的想法,是無心將大雁身影映在水面上了。雁無心留下痕跡,也無心將自己身影映于別處,然而,雁若飛翔,它的身影自然會映在水面上。于無心之處,可見功能。” (《無心一事》)
“雁水化生”,正是他的徹悟,他自己稱之為“無心禪”。
世界的禪者
貞太郎就是后來世界級的禪學大師鈴木大拙。
但令世人牢記這個名字的,并不是其禪學底蘊,而是他將禪學介紹到西方、架起東西文化溝通橋梁的畢生努力,人們稱之為“世界的禪者”。
“世界的禪者”,首先是一位東方人、日本人。
禪宗自中古時代從中國渡海而來,逐漸滲透到日本傳統文化的:美術、武士道、劍道、儒教、茶道、俳句、能劇……感知著本土文化中無所不在的禪意,鈴木大拙體悟到,禪就是生命的本身,是詩,是哲學,是道德,是一種無限接近人之本質的思維形式……只要是有生命活動的地方,就有禪。
這種禪悟,顯然已經超脫東西方文化的差異。盡管鈴木大拙始終認為基督教與佛教存在著根本對立,但他同時也認為,在西方的思想中,也存在著一個與禪類同的世界。
自身體悟之外,鈴木大拙的一生,也正是東西方從嚴重對立、互不了解走向主動溝通交流、多方面互動的一百年。此間,對歐美人而言,當他們關注東方的角度,從商業領域的市場開拓,延伸到“何謂東方”“何謂東方道德”等問題時,卻發現根本無法按照歐美思維模式理解東方的“禪”。
與此同時,歐美人亦漸漸發現自身思維方式的局限,因為轉向東方尋找脫困之路的愿望更為強烈。如西方的極端理性分析,在分析“紙是什么”時,首先會考慮“紙是由何物與何物組成”,然后分析行為主體、行為客體……
按照禪的理念,這種思維方式強行將不可分離的主體客體置于對立狀態,是世界充滿動蕩、爭斗的根源之一。
而鈴木大拙給出的認識方法是“要想真正知道紙為何物,你自己就應當變成紙。”(《東洋的心》)。也就是說,了解事物先要達到“主客合一”,正如鈴木大拙當年在圓覺寺山門感知松樹時的“彼此渾然一體”。對歐美人而言,乍聽這種理念,往往覺得“匪夷所思”,繼而慢慢品味到其中的智慧閃光。
英語說禪
由此類深入淺出而充滿東方式智慧結晶的禪語,鈴木大拙便將深邃的佛教教理,漸漸擴大宣傳到了歐美,但更為重要的,是他有著不囿于日本及東方傳統的世界眼光,這首先來自其英語教師背景。
從19歲起擔任英語教師起,直至西渡歐美從事禪學推廣,鈴木一直做著與英語有關的文獻編譯工作:1893年,美國芝加哥世界宗教大會,鈴木大拙為師父宗演禪師充當翻譯,兩年后再赴美國,作為美國佛教學者保羅#8226;克拉斯的助手,從事雜志編輯、道教書籍和《大乘起信論》的英譯工作,從此留在美國長達14年,直到1909年才回國,兩年后又動身去了英國。
1927年,鈴木大拙出版《禪佛教論集》,這被視為禪宗落地生根西方之始。“偉大的智者鈴木大拙。他的富有魅力、充滿了生活力的作品,應當是西方人的新的福音書。”(《禪的精神:一種生活方式》)還有的人干脆贊嘆“鈴木博士是個圣人”,并認為:“鈴木博士那種絕不妥協、滿含詩意,而且深度、宗教性的解釋,在他的追隨者看來,實在是靈與智慧的雙重挑戰。”(《禪與心理分析》卷首附《鈴木大拙博士訪問記》)
39歲回到日本后,鈴木大拙又任大學講師,主講英語:英語是他學術生活中不可欠缺的內容。41歲時,他又與美國人比亞特尼斯#8226;倫結婚,英語已不僅僅存在于他的學術世界,更深入到了他的家庭生活。
鈴木大拙的初衷是“想知道世間與人的本來面目”,后來,又變成“想讓人們普遍了解世間與人的本來面目”,從此以將禪學介紹到西方為人生最高事業。
而自如運用英語思考問題和感受事物,使得鈴木能夠用英語向西方人傳授禪的思想,這大大降低了溝通的難度。
另一方面,對于鈴木大拙來說,則是通過英語將世界其他文明吸入自己的思想: 27歲時譯《老子》為英文;38歲時又憧憬瑞典波魯戈的神秘思想,將其《天界與地獄》譯成日文,這便是鈴木大拙:自傳統禪宗教義、“日本的靈性”中成長、而終未局限禪宗或日本一隅。
橋梁
鈴木大拙認為,誰都具有成佛的能力,因此他只手將禪宗帶到西方,其最終目的是希望人們都能理解佛教、特別是理解堪稱佛教中最高層次的“菩提心”,也就是“上求佛道、下化眾生”之心。作為這項事業的肇端,他特意用英文撰寫了可謂佛教入門書的《大乘佛教概論》。
日本學者玉城康四郎評價其一生成就稱,在鈴木大拙架起的東西文化溝通之橋上,往來著各種人物,“有哲學家、宗教學家、精神病理學家,還有號稱現代的繪畫、雕刻、音樂等藝術家。這正是因為基于超越語言、遠離思維、以直接探尋人類本性為主旨的禪,這是人類最為共通的廣場。”(《論鈴木大拙》)
如果說,鈴木大拙是嘗試以東方思維方式解析、溝通西方文化,那么西方哲學家們則是試圖從“禪”中尋找它與西方本源文化的共鳴——他們正是從這座橋的東西兩端迎面走來、相遇、交融,殊途而同歸。
以深層心理學為例,它通過弗洛伊德、阿多拉等人而得以開拓,但這些人的無意識領域,仍是一種個人式的封閉意識,尚未涉足宗教世界。后來,弗洛伊德的后繼者尤克,“通過無意識來統一現在的意識世界。”這種觀點,已經極似于禪的悟性。
尤克給鈴木大拙的《禪學入門》作序稱:“禪,誕生于廣大的佛教世界,是令人震驚的支那精神園中的一朵鮮花。”他認為,作為東方文化的禪,雖然對于西方人來說很難理解,但西方神秘思想卻與禪有著高度契合。
禪通過公案避開修行者陷入理屈困境;精神分析則為了在語言上的說明,使患者從思維向經驗轉移。而兩者在根本上最為近似的是,彼此都把無意識的領域向意識方向轉化。
佛性無南北
鈴木大拙西渡傳禪之后,真正將禪宗在西方推而廣之、落地生根的,則是另一位日本禪師鈴木俊隆。人們常把他同鈴木大拙搞混,他則幽默地糾正別人:“你誤會了,他是大鈴木,我是小鈴木。”
鈴木俊隆于1959年5月到美國舊金山推廣禪宗,當時已是55歲的老人,他在舊金山建立了禪中心,并在加州卡梅爾谷地成立了西方第一所禪修院,從此放下了故鄉眾多信眾和學生,在萬里之外的異國,胼手胝足地向金發碧眼的洋人、一切重頭開始教導他們念誦心經、打坐經行、戒律……
驅策他晚年赴美傳道的強大動力,既非名也非利,更非舒適享受。
這是一位自幼修道的堅毅禪者,與鈴木大拙不同的是,他在壯年時代親歷了二次世界大戰及世間諸種悲慘情景。但拜謁過鈴木俊隆的人們都說,“當我們見到這位謙虛溫和的、平實,甚至平凡無奇之長者的微笑、和幽默風趣的講法時,這一切生命的刻痕,絲毫不顯。”
“這個極為真摯、寬闊的人,經過人生諸多苦難后,曾經體會生命之深邃度的人,渴望與另外的真心深切地共鳴。”(《禪的真義》中譯版序 蔡雅琴)正如禪宗六祖慧所說的:“人雖有南北,佛性無南北。”
盛于嬉皮年代
關于鈴木俊隆及其禪風,禪宗研究者、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哲學系教授休斯頓#8226;史密斯認為,相較于鈴木大拙有些炫目的“開悟”之說,鈴木俊隆的禪顯得有些平實無奇,他僅留下一本著作《禪的初心》,書中甚至找不到“開悟”和“見性”的同義詞。
據休斯頓#8226;史密斯回憶,鈴木俊隆圓寂前四個月,他問禪師為何書中不談開悟。禪師還未開口,禪師的太太湊過來,輕聲而調皮地說:“因為他還沒開悟嘛!”然后禪師裝作一臉驚恐的樣子,豎起一根手指在嘴邊說:“噓,千萬別說出去!”大家笑過之后,禪師說出了真實的原因:“開悟不是不重要,但它并非禪需要強調的部分。”
然而正是鈴木俊隆內斂而平實的禪風,于1960年代在當時嬉皮風行的美國掀起了一股禪宗熱潮。這是因為,鈴木俊隆禪風平實無奇的背后,同樣潛藏著無上智慧。
有一個學生問鈴木禪師,為什么日本人的茶杯,做得這么纖細精致,很容易被大剌剌的美國人打破。禪師回答:“不是它們做得太纖細,而是你不知道如何去掌握它。你必須因應情境來調整自己,而非要環境來配合你。”
又有一個學生,覺得非常灰心喪氣,因為他所體驗到的深刻禪修體驗總是一瞥而逝,“有什么用呢?”那名弟子說。
鈴木禪師笑答:“是的,的確無用。所有這些經驗是來來去去的,但是你可以繼續你的修行;你會發現,在那些經驗的底層之下,還有其它的。”
正因這種詼諧睿智,妙語如珠,鈴木俊隆在1960年代接納、度化了無數邋遢不修篇幅,卻有著一顆顆熾熱求法之心的弟子”。
溫文睿智之外,鈴木俊隆的禪意也有強如鋼鐵的一面。1971年11月12日,鈴木俊隆立弟子理查德#8226;貝克為其法嗣,那時,鈴木俊隆的癌癥已惡化到必須由兒子攙扶才能行走,但每走一步禪杖都叩地有聲。理查德#8226;貝克接過袈裟后,以一首詩作答禮:
與你走在佛陀的微雨中,
我們衣袍濕透,
但蓮花瓣上,
卻無滴雨停駐。
兩星期后,鈴木俊隆圓寂。他在美國僅12年,卻催生鈴木大拙留下的禪宗種子生根發芽,他建起西方第一家曹洞宗禪寺他撒加拉山禪修中心以及舊金山禪修中心,身后更留下了欣欣向榮的曹洞宗法脈。
從鈴木大拙到鈴木俊隆的禪宗西傳歐美史,理查德#8226;貝克評述稱:“鈴木大拙只手將禪帶到了西方,這個移植的歷史重要性,可媲美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他們兩人的作品分別在13和15世紀被譯成拉丁文。50年后,鈴木俊隆同樣做出了不遑多讓的貢獻。在他留下的《禪的初心》這本書中,那些對“禪”感興趣的美國人所找到的,正好是他們所需要的最佳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