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8年圣誕之夜,北平天橋的一處平房。
外邊寒風刺骨,屋里也生氣全無。在這里住了十年的七旬老嫗耿高氏悄然逝去。老人尸骨未寒,管理員蔣耀南就送來了騰房通知單:要求仍在此房居住的中年婦女張張氏即刻搬走。張張氏當然不悅:老太太臥病在床多年,是我照料送終,憑什么不能讓我接管這間房?這年頭物價房價這么高,把我趕走,讓我住哪兒?我住得起哪兒?屢經驅逐,張張氏一味抗拒。甚至驚動了警察。
為什么蔣耀南執意趕走張張氏?房子騰出來之后打算怎么處置呢?
這還要從20世紀30年代中國的城市化浪潮說起。
京城居,大不易
20世紀初中國的工業化進程和頻繁戰亂,使大批人口涌入城市。不少新移民謀生乏術,處于社會底層,只能在城市的邊緣角落搭建成片的簡陋灰棚,聊以度日。這種棚戶區可謂“有礙觀瞻、有礙衛生、有礙消防,有礙治安”。更多的市民苦于收入太少,買不起房子,只能租房。
20世紀30-40年代,北平城區共有住房119萬間(包括廚房、廁所),居民則從138萬(1930年)增至168萬(1947年),平均每人不到一間。據當時學者王子建《中國勞工生活程度》一文的資料,北京城市手工業藝人平均每家住1.04間,每間房住4.16人,住房之擁擠程度甚至超過了上海、天津。
房屋短缺帶來的“房荒”,使房主得以肆意加租。人們因無錢交租被趕到大街上無家可歸,最后不得不自殺的新聞,報刊上比比皆是。雖然政府曾發布限價政令,可根本無力抑制房價的上漲。因此,當時學者給出兩個平衡各方利益的設想:一是靠民間力量自發實現房租平民化,二是靠官方力量進行投資或補貼,建設保障性住房。
20世紀30年代,中國地政學院學者王慰祖提出,組織住宅建筑合作社和“平民公寓”。前者是組織合作建房,增大住房供應量;后者是發掘現有房屋的居住潛力,增大單棟住宅容量和改善住宅裝修設備。拿“平民公寓”來說,造一座石庫門住宅,三層樓,月租80元;如果把每層各切出四個小房間,一樓的廂房改造為浴室和廁所,配備浴缸和抽水便桶,天井改造為每層的公共廚房。算起來,雖然造價多了1060元,但得到了12個小房間。倘若每間房月租10元,房主頂多一年就可以收回投資,房客也可以出更少的錢來滿足居住的基本需求,甚至用得上浴缸。這不僅是一個雙贏模式,而且避免了二房東從中獲利。
說得容易,做起來就麻煩了。在當時的知識和信息條件下,并非每個房主都有這樣的投資眼光,顯然,“平民公寓”模式行不通。于是,政府蓋房給窮人住,就成了解決矛盾的唯一選擇。
就在學者們為此絞盡腦汁之際,國民政府開始了蓋房的嘗試。
舊棚戶,新棚戶
1934年春,六朝古都南京。
這座國民政府的政治中心,正在進行一場規模浩大的棚戶住宅改善運動,旨在將中心城區的棚戶房屋全部拆除,棚戶居民悉數遷往郊區,集中建房,集中居住。這樣,既改良了城市面貌,又減少了公共安全隱患。幾年來,因首都地位的確立而暴漲的南京房價,令廣大低收入市民望塵莫及。把棚戶區遷到地價相對較低的城郊,也有助于市民減少居住開支。
就在南京新民門外四所村開建新棚戶住宅區,以安置下關惠民河一帶棚戶居民之際,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通過了時任國民政府行政院長的汪精衛提出的“建筑首都貧民住宅區計劃案”。于是,一項龐大的首都住房保障計劃迅速出爐:“將全市棚戶逐年遷移,每年五千戶,共分七期遷畢,并于新辟棚戶住宅區,建筑道路、溝渠、教育、衛生等種種設備,以期改良貧民生活。”
在南京市政府的積極運作下,共有九個地塊,約3720畝納入“新棚戶住宅區”的建設計劃。這些地塊都位于城外近郊。1935年,石門檻、四所村兩個地塊開始施工,可以遷入三千多戶棚戶居民。每戶住房長5.5米,寬4米,合22平方米;每個棚戶住宅,隔為前后兩間,大部分有前后門,檐口高2.6米,四周是泥墻或竹笆墻,全部泥地面,用皮槁木搭架屋,架上蓋蘆席及茅草。平均每戶建安費40元,其中政府補貼10元,剩余由住戶負擔,產權歸棚戶居民所有。道路、水溝、廁所、水井、學校等公共設施,由政府統一按計劃建設。
中國地政學院學者陳岳麟曾親赴金川門外“新棚戶住宅區”調研,發現該地區“仍舊是一個污穢不堪的所在”。1934年,四所村遷入千余家棚戶居民,周邊配套設施尚好;而旁邊五所村新遷入千余戶,卻遲遲不配備水井、廁所,“滿瀦污水污泥,臭氣四溢,住民無不以為苦”。陳岳麟不免感嘆:“市府對于新棚戶區的公共建設方面、管理方面,似乎太忽略了。”
更糟的是,“新棚戶住宅區”建設進度緩慢,不僅無法完成每期安置5000戶的指標,也難以滿足1934-1935年新增的六千八百多個棚戶家庭的居住需求。一些棚戶居民,既受制于政府禁令,不得進城搭建棚屋居住,又無力負擔普通瓦房的高昂房租,生活尤為艱難。
在陳璧君(汪精衛的夫人、時任國民黨中央委員)等人的倡議下,南京市政府逐漸改變思路,興建“平民住宅”,產權歸政府所有,廉價租給低收入者居住。這些住宅大多位于城門內外,介乎城區與郊區之間,總計七處,888套,每宅(間)租金為每月1.8-2.6元。據陳岳麟實地調查,和平門、止馬營和七里街三處“平民住宅”興建較遲,房屋質量略好。“每戶有正屋二間,檐高二公尺四,兩端用十寸磚墻雙面粉飾,分戶及前后墻皆用五吋磚墻,杉木隔間板,全部青磚平鋪地面,杉木柱帖。杉木桁條及格椽,木格窗,加板木松門,屋面用蘆席青洋瓦鋪蓋。普通約十戶連成一列,行列之間有寬約三四公尺的甬道。水井、廁所、垃圾箱等公共衛生設備,亦相當完全”。不僅保證了住戶的采光、取暖、汲水,而且在宅與宅之間通過甬道拉開距離,減少相互干擾和病菌傳染。
這種政府直接投資、大包大攬式的保障性廉租住宅,被時人認為是解決低收入階層安居的最佳途徑。蔣介石也捐資12萬元,以期“平民住宅”惠及更多低收入者,從而推動他所倡導的“新生活運動”。
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上半葉的西方國家,在住房問題上留下了鮮明的政府烙印。1901年,荷蘭頒布《住房法》,明確規定政府應為公共住房建設提供補貼和制定建筑規范,“提供充足住房”甚至作為政府的責任被寫入憲法。1919年,英國頒布《阿迪遜法》,強調解決住房問題屬于公共事務,政府應對公共住房建設提供支持。1937年出臺的美國聯邦政府《住房法案》,授權地方政府成立公共住房委員會,負責低收入家庭的公共住房建設,居住者只需要支付較低的房租。羅斯福曾說過,一個居者有其屋的國家不可戰勝。顯然,國民政府“平民住宅”政策的出臺,絕非孤立和偶然。
“平民住宅”的思路,實際上是政府利用一部分公共資源,為低收入者尋求住房保障的新模式。由于采取低價租賃的形式,確保了這些房屋的流動性和利用效率,最大限度地滿足低收入者的居住需求。這一模式很快就得到了國民政府的認可,并迅速推廣到漢口、青島、北平等城市。
舊都市,新模范
1937年的北平,煤價、糧價暴漲,多年來穩中回落的物價開始飆升。戰爭的陰云從兩年前的華北事變起,就籠罩在這座古城上空。北平的第一個“平民住宅”就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開始興建。
自從1928年喪失首都地位以后,這座古城賴以維繼的市民消費一蹶不振,經濟形勢每況愈下,財政收入一落千丈,失業率居高不下,平均每天至少有兩家商鋪倒閉,貨幣流通量不足,消費指數逐年下降。正所謂“黃包車比坐車人多,車夫比車多”。1928-1937年,北平幾乎是全國居住成本最低的大城市。然而,每間2元左右的月租,大多數低收入者依舊無力承擔。特別是“九#8226;一八”事變后,北平漸成抗日前線,難民大量涌入,導致破舊骯臟的棚戶區遍及城市的各個角落,而以龍須溝為代表的南城和城廂最多。
北平知識界一直呼吁市政當局向南京學習,建設“平民住宅”。1933年12月,市政府社會局公布“新北平建設計劃”,明確提出“按現代市之組織,有建筑平民住所之規定。本市既將指定為模范市,自應從速籌建平民住所若干處”。
1936年10月,二十九軍軍長兼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宋哲元,以冀察綏靖主任公署的名義,撥專款三萬元,責成北平市長秦德純“選擇相當地點,建設平民住宅,俾貧苦無依者,得免流離失所,而便棲止”。天橋南大街忠恕里迤南的22.3畝空地,成為建設這所平民住宅的地塊。
房屋設計充分參照了南京、青島的“平民住宅”樣式。宋哲元對圖紙親自審閱,確定圖紙定稿,并進行了承建商的招標。西安門外大街的興華木廠中標,全部工款共計29064元,需建住房140間,廁所28間以及院墻、街門等工程。1937年5月3日,市政府與木廠簽署合同,工期為90天。7月24日,歷時83天的天橋平民住宅建設告竣,比合同規定竣工日期提前了一周。
“平民住宅”的興建,在北平實屬首創,因而引起了北平各大媒體的關注。據《世界日報》報道,“該房建于天橋德樹里臨時商場南,一順北房十四層(排)……四壁方磚對縫,一律灰色,齊整異常。兩層中間各建前后門,擬漆以綠色,中為土地院落。在此十四層中有成單間者六層,一起雙間者五層,一連三間者三層,每層皆以十間計。每間十尺見方,房頂及四壁皆以白灰砌成,屋門窗欞及門擬涂以白漆,但屋外則欲涂紅漆,每房間中欲各建一磚坑。每間欲求地基堅固起見,故擬以洋灰鋪筑,每間后壁有一方窗,空氣流通,光線充足”。其建筑格局一反北平傳統四合院的圍合型、內斂型風格,而是排列型、開放型風格,這一方面提高了用地效率、便利了采光通風,另一方面卻削弱了單體房屋的私密性,增加了鄰里糾紛發生的可能性。
就在天橋平民住宅竣工前,盧溝橋事變發生,北平戰事吃緊,市政府進入戰爭狀態,無暇旁顧。直到8月23日,以張自忠的名義簽發的《市政府元字第210號指令》送達工務局,其中明確寫道:“經派查,應準驗收,除令社會局接管外,仰即知照,此令。”這份指令既是國民黨北平市政府關于建設平民住宅的最后一份文件,大約也是張自忠以代理北平市長名義簽發的最后一份文件。
1937年8月30日,工務局正式將天橋平民住宅移交社會局接收管理。10月,《北平市平民住宅管理規則》和《北平市平民住宅征租辦法》出臺。這是國內各大城市對平民住宅進行立法管理的首例。這處平民住宅,不僅設有專門的管理員負責“招租、收租及維持秩序、清潔等事項”,并清查住戶姓名、人口、籍貫、年歲、職業及確定承租、退租日期,而且規定了承租人的義務,諸如禁止賭博、吸毒、嫖娼,不準私相授受、轉租倒租,遷居要提前登記備案等。每間0.6元的月租金,不僅低于同期忠恕里地區的房租價格,而且創下了國內大城市“平民住宅”租價的最低值。
140間平民住宅,對于數十萬無房貧民而言,無異于杯水車薪。然而,比起南京、漢口的平民住宅,天橋平民住宅的進步意義,在于市政當局的政策思路,開始從整飭市容轉向住宅保障。選址位于北平的商業繁華區,周邊的菜市場、平民浴池先后竣工,便于住戶日常生活和做小買賣謀生。制訂規章、設立平民住宅事務所、安排專人管理,使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社會秩序比較穩定,鮮有管理員亂攤派和二房東轉租牟利的現象。住宅建設招標,既節約開支,又便于監控質量。事實證明,雖然北平淪陷后,天橋平民住宅被日軍盤踞一年多,破壞較大,但房屋質量較好,至今仍在使用。因此,當時的報刊輿論對天橋平民住宅給出了“裨益貧民,定非淺鮮”的高度評價。與此相比,1942年日偽當局在東直門俄國教堂以南,馬杓胡同以西,大約一千八百平方米地塊上興建的240間平民住宅,居住密度較大,建筑質量很差,竣工不到半年,即出現多起房頂滲漏、地面塌陷的事故。現已幾乎全部拆除。
安居夢,終成空
當然,天橋平民住宅有兩個顯著缺陷。一是居住資格模糊,二是房屋短缺。
《北平市平民住宅管理規則》曾頒布了三次,只有1946年模糊地提到“本所房屋之承租人以平民為限”。對于“平民”身份的認可,既沒有收入標準,也沒有財產標準;多少人口可以租一間,多少人口可以租兩間,沒有明確的說法;申請承租程序也沒有明文規定。1939年11月,平民住宅事務所提供的住戶清冊中顯示,天橋平民住宅的租客,以警察、生意人、店鋪雇員、樂隊雇員、電車公司雇員以及自由職業者為主,其中鮮見赤貧者。顯然,大多數居民應該屬于中低收入階層。每間房平均居住2.1人,有的一家8口人合住一間。
抗戰勝利,國家重建,平民住宅的管理秩序非但沒有得以改善,反而更加混亂。一些住戶長期占用多間房屋,一些需房甚急的低收入者申請無門。抗戰勝利后,國統區物價暴漲不止,即便是平民住宅的房租,也開始暴漲。天橋平民住宅的每間月租增至1947年7月的2萬元;東直門平民住宅1947年也增至每間每月3200元。無力支付房租的住戶只能以拒絕遷出和不斷申訴來拖延時間。這就不難理解管理員蔣耀南為何執意攆走張張氏了。
盡管平民住宅有許多不足之處,但它開啟了政府出資保障居民廉價享受居住權利的嘗試。然而,由于其所建住宅體量有限,它只能發揮示范性的保障功能,難以惠及數以萬計急需住房保障的低收入者。1947年的“北平市都市計劃”,曾將與天橋平民住宅(位于外五區)相鄰的外四區地塊也劃為平民居住區,進行重點建設,“以改善天橋一帶之貧民窟”;并在“外城東南部手工業區迤北地帶建設平民住宅”,在“城區內各處平民集居地點建設新式平民住宅”。然而,直至北平和平解放前,這些計劃無一付諸實施。只有天橋平民住宅,如今還靜靜地沉睡在北京自然博物館的旁邊。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會記起她的過去。(唐博,1981年生,2009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歷史學博士,師從戴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