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方正縣與日本之間,由于那段不能遺忘的歷史,不僅留下了幾座碑和墻,更有著中國其他地方所沒有的特殊牽連。
方正縣,位于松花江中游南岸,距哈爾濱約一百八十公里。
哈爾濱至方正的010國道兩旁,夏秋相交的黑土地天寬云低,望不到邊地搖曳著成熟待收的玉米。一進方正縣境,大地的墨綠色,在一瞬間就被切換成了黃和綠——碧綠的晚稻和正在灌漿的早稻,把大地染成大塊大塊的鮮綠和嫩黃。
66年前,正是這個時節的方正縣界內,還沒有無邊的稻田,松花江南岸全是高過人頭的玉米。
青紗帳中,窸窸窣窣地藏著偷吃苞米的日本軍人和難民。
天皇的棄民們
1945年8月15日,日本關東軍數百名高級官佐,聚集到關東軍司令部大禮堂,聽到了天皇宣讀終戰詔書的聲音。頓時禮堂內哭聲一片。不過,在當天,這個消息仍被限制在高階官員中傳播,并沒有傳達至在中國東北的上百萬日本軍民。
鎮守要塞的軍官們,仍然認為無線電中傳來的投降消息,是蘇聯人在詐降。當他們被告知這是事實之后,一批沒有死于戰場的日本男子,在要塞的工事中或他們正在偷糧食的苞米地里圍成一周,拉響手榴彈自盡。
關東軍的大撤退,實際上從 8月9日上午10時,已由虎林開始。
這天的凌晨,158萬蘇聯紅軍,數萬門大炮,在4000公里長的戰線上,同時向日軍要塞陣地開火。在中國東北戰場上,一場大潰敗頃刻間來臨。
關東軍在撤出時,只通知了在偽滿的政要、商界、文化界和在華企業,同時還對開拓團聲稱:“關東軍堅如磐石,我國邦人,尤其是駐在中國境內的開拓團諸君盡管放心,勤勞奉國”。
正是這一棄民政策,導致聚居在北滿的開拓團民,一直堅守到8月17日,才得知天皇投降的聲明。而有些開拓團團長眼看秋收在望,不愿意這些到手的糧食落到中國人糧倉,還故意壓住了撤退回國的通知。
從方正縣回家
駐扎在方正縣的開拓團人數并不多,但因開拓團本部就設在該縣東北部的伊漢通鄉正郊屯(曾被日本人改為吉興村)。因此,當年,由日本而來的開拓團民們從這里走向被指定的滿蒙各縣;如今,他們又從各地趕到這里來,等待被遣返回家鄉。
日本甫一戰敗,正式的遣返部署尚未下來之時,方正縣成了開拓團民自發形成的“集合地”。從各縣徒步走來的婦女和孩子,只能到原屬于方正開拓團的地方落腳。
開拓團各部大小不一,只有26幢房子兩間馬棚的五班,成了收容一千一百多人的難民集中營。“房子小,人又那么多,穿的也破,擠在一塊堆兒好像一窩耗子崽兒,你腦袋壓他屁股,連個翻身的地方都沒有”(于蘇軍:《落日歸途》)。逃生的路上扔掉了一切厚重的家什,一張單薄的毯子幾個人合蓋,身下就是冰冷的水泥地。
吃是一個大問題,方正縣開拓團種的糧食,不到半個月就被四方趕來的日本難民吃光了。從8月16日開始,日本人已經管中國人不分男女地統統叫“太君”。而經歷了14年的戰爭,中國人也家無余糧。何況此時中國農民已經組成了護秋隊,防止各種盜搶。
駐守方正縣的蘇軍給難民們寫過介紹信,讓糧庫給日本難民提供些食糧。而把守倉庫的蘇軍提出的條件是,讓日本女人給他們洗衣服。事實上,交換條件并非這么簡單,進去勞作的日本女性,為孩子們能活下去付出了尊嚴。
12月,蘇軍開始撤離,日本女人連交換食物的地方都沒有了。
東北嚴酷的冬天已經來臨,饑寒交迫之下,死去的難民越來越多。開始,生者還有力氣挖個坑把同胞掩埋,到了12月下旬,活人連挖坑的力氣都已耗盡。死者被抬到以前開拓團用來儲菜過冬的地窖里,不久,連地窖也塞滿了。死去的多是成年人,為了省一口食物給孩子,這些母親們都是餓死的。有一個屋子,9月住進50人,活到年底的只有二十來人。
從日本投降到1946年遣返結束,饑寒病患,奪去了八萬多開拓團民的生命,僅滯留在方正縣伊漢通鄉吉興村周圍的一萬多名難民,就死亡了五千多人(郭相聲 曹松先:《方正僑鄉史話》)。
1945年底,中共領導的東北民主聯軍開進方正縣,成立了方正縣民主政府。民主聯軍的首長看到吉興村難民營的狀況后,立即開始用中共一貫而成熟的方法解決日僑的生存問題,那就是“發動群眾”。
于是,方正縣的各家各戶都受到這樣的動員:日本難民和中國人一樣,是這場侵略戰爭的受害者,這些婦孺沒有罪,罪犯是發動這場戰爭的軍國主義分子。方正縣百姓將對敵國的仇恨放下,把四千多名婦女兒童接到自己家,使這些瀕死的人免于饑寒和死亡。
抗戰勝利兩個月內,約有十一萬日本女子嫁入中國人家。她們有些人在方正縣一留就是二十多年,甚至一輩子,嫁在方正,生兒育女。
就這樣,到1946年遣返結束時,為數不少的日本難民并沒有繼續往葫蘆島走,從那里回到日本。而是留在了這片異邦的土地上。
5歲日本男孩遠藤勇,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了劉振全、呂桂云這對木匠夫婦的家里。
1941年,1歲的遠藤勇,由日本國巖手縣來到中國依蘭縣松木河巖手縣開拓團。同來的全家9口人,包括他的祖父母、父母、大叔嬸、小叔叔還有妹妹。
這個300人的開拓團,占有了依蘭縣的二十公頃水田和四十多公頃旱田,他們種植麥子、大豆、高粱、玉米還有小豆。
就在遠藤一家所在的開拓團歡天喜地地得到這些土地的時候,另一位比他大幾歲、住在方正縣伊漢通鄉二吉利名叫張喜才的中國男孩子,已被逼著離開家園。
偽縣公署開拓科開拓股的官員,帶著日本“滿洲拓植公司”的人到村子里來,要求農民“為了日滿共榮、五族協和”,把土地交出來給日本人種。交出的土地按每坰30元偽幣折算。一個早上,開拓股的人來到張喜才家,揭草的揭草,扒房的扒房。他的父親說“快點,不然就得捂死在屋里”,一家六口只得用獨輪車把家搬到已經埋葬過幾批中國失地農民的“挑灶溝”(挑灶,東北方言全家死光的意思)。
到1945年,來自日本的巖手縣開拓團已在中國東北收獲了4年。這年8月9日蘇軍攻進東北,遠藤勇的父親和大叔叔突然被征兵帶走——而當年來到這里,他們被日本拓務省許諾,不會讓他們參戰。
兩個壯勞力上了前線,一家7口老小和女人,就加入到了流亡的隊伍里。蘇軍飛機在頭上盤旋,蘇軍隨后開進了依蘭縣城。
當一家人死得只剩下5歲的遠藤勇和15歲的小叔叔時,叔叔帶他來到一戶中國人門前。這家人,就是木匠劉振全夫婦。
此后,遠藤勇開始被叫做劉長河。養父母怕他暴露身份會受欺負,還搬了家。
劉長河天賦聰敏,養父母又給了他同齡中國孩子能受到的最好的教育。從方正鎮一小到方正鎮一中,由通河縣一中考入黑龍江大學俄語系,1964年畢業后分配到哈爾濱90中學任俄語教師。
公墓
2011年8月15日,日本投降66周年。近期一直在伊漢通鄉吉興村執行警戒的大批警力已經撤出,“中日友好園林”和園林中的公墓仍未對外開放。門上貼著一則方正縣人民政府外事僑務辦公室簽章的“閉園公告”:
“為加強對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的維護工作,即日起實施閉園”。落款時間為2011年8月6日。
透過兩層鐵絲網能看到一堵墻,上書“中國養父母名錄”。在這座墻不遠處,前不久引發軒然大波的“日本開拓團民亡者名錄”墻,已于8月6日夜間銷聲匿跡。
兩層鐵絲網的里邊,分區排列著鐵欄桿圍護的墓園。從東往西分別是“方正地區日本人公墓”“麻山地區日本人公墓”“中國養父母公墓”和“藤原長作紀念碑”(紀念八十年代義務來此援助的日本水稻專家藤原長作)。
園林中另外一處重要的紀念地“紀念陳列館”大門閉鎖。這里原本陳列著“日軍侵略罪行”“軍民奮起抗戰”“中日友好往來”三部分。現在也隨著閉園而關閉。
這塊公墓和園林中,最早建起的,是“方正地區日本人公墓”。
1960年初,正在田間勞作的松田千衛,忽然挖出一塊白骨,接著又一塊一塊地翻出了大量骨頭。松田千衛正是當年留居于方正的日本婦女。
當地人都知道這是1940年代中期大遣返之前死在方正縣的開拓團民遺骨。最為集中的“萬人坑”有三處,都在吉興村(原名正郊屯,現襲日本開拓團稱呼稱吉興村)附近。松田找到當地政府,申請讓她來埋葬同胞的遺骸。收到的回信說:你們也是日本軍國主義的受害者,遺骨埋葬由政府承擔,并且還會給他們建墓碑。
松田并不知道,始于1963年初的當地政府修墓行動,是經總理周恩來批準的,并命名為“方正地區日本人公墓”。5月4日,方正鎮東南炮臺山東側,一座土木結構的日本人公墓開建,公墓內有五千多具日本人遺骸。而現在看到的占地1.4萬平方米的方正地區日本人公墓,是1973年黑龍江省政府撥款改建的,一是地勢更高,不會受松花江漲水和紅旗水庫水位影響,二是永久性混凝土結構。公墓坐南向北,墓壙北側面朝日本方向立起一塊3米高的花崗巖石碑,上面仍是:“方正地區日本人公墓”九個大字。
至此,“萬人坑”中的亡靈終于有了歸宿,公墓,把一群歸不了家園的人,徹底埋葬。
這座公墓旁邊,還有一座為麻山集體自殺事件而修的“麻山地區日本人公墓”,五百多死者合葬在一起。1984年,也移到了“方正地區日本人公墓”附近。
在“文革”中,方正縣的日本人公墓幾次險些被毀,當地人相傳,周恩來曾說過:“這里不是日本國軍人墓地,這是日本國民眾的墓地,民眾是沒有罪的”,公墓就這樣保下了。
感恩
“文革”剛開始,隱瞞了二十多年的日本遺孤身份被揭出來,劉長河成為批斗對象。直到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遠藤勇于1974年恢復了日本國民身份,帶著同為日本遺孤的妻子紅子和兩個孩子回到日本。
回到日本的遠藤勇非常想念養父母,1988年,他的經濟條件好起來,把兩位老人接到日本過了一陣。1990年、1994年,養父母分別去世,遠藤勇想為他們建一座墓地,后來這個想法變成為那些善良的中國養父母建一座公墓。
1995年7月30日,遠藤勇在“方正地區日本人公墓”正西30米處,修了一座公墓,上書七個紅色大字“中國養父母公墓”。公墓鐵門上用鋼筋焊制八個大字:“養育之恩,永世不忘”。
此后至今,來方正尋找記憶的日本遺孤一代帶著他們的孩子“二世”“三世”來這里憑吊。逝者的慈懷在遺孤和后代的心中永生。
事實上,中國養父母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他們的養子、養女。現在80歲的鐘慶蘭,是方正縣還在世的最后一位中國養母。多年來她一直在念叨著日本養子盧永德。鐘慶蘭的女兒告訴《看歷史》,前幾年聽那邊來的人說,他(指盧永德)已經死了,我媽也知道了。但是這些年,老太太得了腦梗,有些糊涂了,又以為她的養子還活著,經常問,他怎么不回來?
日本在方正
70年代中日邦交正常化后,約六萬五千名當年留在中國的日本孤兒和女人,帶著他們在中國的親人,回到闊別二十多年的日本探親。同時,從日本往中國也涌來一批批尋找他們當年恩人的日本人。
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當年留在中國的日本遺孤和婦女,進入了中國家庭。根據日本國內政策,在1980年代以后,他們及其兒女,大量回到日本。隨后,一些中國人,也經由這種關系,前往日本。這形成了方正縣在中國絕無僅有的一種現象:目前二十三萬人口的方正縣,十一萬人與日本相關。
2007年的一組統計數字顯示,在日本的方正華僑有三萬五千人,生活在方正的僑眷有四萬八千人。
這種特殊的人際關聯,在80年代之后,帶來了方正—日本間的第四次人口流動:到日本去。
方正縣每年向日本輸出大量勞務人員。黑龍江社科院研究員王希亮說,吃苦耐勞的中國人,有不少在日本從事“三K ”職業。三K,是三種以K的發音為開頭的日文詞:指骯臟、勞累、危險工種。然而收入的絕對值比在國內高,加之中國人勤儉持家,還是能省下來不少。
方正縣文史辦、方正縣僑鄉歷史文化研究學會2009年發行的《方正僑鄉史話》的統計顯示:中國人去日本打工一般工種每月可掙20萬日元,省吃儉用用去10萬日元,節余1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七千元,一年下來至少能掙七萬元人民幣。該書進一步說明,“方正人去日本打工是因為方正人具有得天獨厚的特殊條件,但也不是個個方正人都能在日本掙回大錢”。
方正縣銀行50億的總存款額中,在日本的方正人的存款近八成,而2010年方正全年財政收入為2.23億。
另一股人潮,是方正女兒的東嫁。婚介所介紹嫁往日本的行情年年在漲,今年已經從往年的四五萬漲到了十萬元人民幣。這甚至在方正縣造成了個社會問題——男性成家難。
方正縣政府為了開發方正經濟,也希望能打好這張“僑牌”。目前的方正縣,舉凡商家店鋪,店名招牌都用中日兩國文字來標示。有的還有韓文。據一位商店主介紹,標注日文,是報工商局申請執照時必要的程序,招牌上沒有日文店名,就不發營業執照。而官方的解釋則是,日本游客多,書寫日本店名,是為了方便游客。各種日文培訓學校在方正縣的廣告隨處可見。和東北不少城市一樣,方正縣有許多小門面的“倉買”。店主說這原來是一個日本詞,就是比超市小的小商店的意思。
政府的最新一個舉動,就是修建了那座“日本開拓團民亡者名錄”墻,然后拆除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