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多數青年學生來說,辛亥革命終究是“紙上的革命”。激情消散,世界仿佛還是舊模樣,他們還是得靠冗繁、乏味的工作維持生計,在動蕩的年代尋找方向。
1912年2月12日清晨,18歲的葉圣陶離開在懸橋巷的家,前往草橋中學。
又是一個晴天。陽光越過巷角的高墻,鋪在石板路上,巷子干凈而明亮。平江河畔的雪已經融化。上月底,曾飄過一場數年未見的大雪,此后十多天,蘇州城一直晴空寥廓。
下雪那天,吃畢晚餐,葉圣陶在燈下攤開《革命軍》,從頭到尾誦讀了一遍。“革命!革命!得之則生,不得則死,毋退步,毋中立,毋徘徊……”鄒容的呼喊,猶如龍泉寶劍的夜鳴之聲,讓他“有力”,久久不能入眠。
革命確實發生了。在過去的大半年里,學校停課,戰事頻傳。他看報,交談,參與民團維持治安,他的期待、興奮、狂喜、失落、憤怒、思考,無一不與革命息息相關。
但他今日出門,既不是“磨吾刃,建吾旗”,同清王朝“馳騁于槍林彈雨中”;也不是辦報紙、寫文章,開啟民智,激勵革命;而是去草橋中學等待幾位同學,然后一同去民政署報到,成為一名小學教員。
理想
就在半月前,1月28日,葉圣陶參加了草橋中學的畢業典禮。袁希洛校長在致辭中說:經營和改造當今之中國,確實非常艱難,但是掌握一個國家發展趨勢的,是“中等社會人”,“君等由中學畢業入社會,自必進入中產社會,可不勉之”。
鼓掌的學生中,有葉圣陶的終身好友顧頡剛。改造國家,救亡圖存,求得“文明之幸福與快樂”,是過去五年中,他們所受教育的主旨。多年之后,顧頡剛仍然難忘1910年夏天,袁希洛“脫冠立于赤日”演講的情景——顧和同學們驚奇地發現,原來校長的頭發早已剃去,發辮系在帽子上。
袁希洛是清末秀才,后去日本留學,加入同盟會,1910年歸國不久,擔任草橋中學校長。當時,新式學堂流行軍國民教育。袁希洛模仿秋瑾在大通學堂的做法,想把學生訓練成為革命軍隊。他向撫臺衙門借了五十枝新毛瑟槍,請武備學堂畢業生魏旭東擔任教員,在王廢基訓練(王廢基在草橋中學東南,舊平江府治,元末明初為張士誠的皇府,太平天國時為季王的寶殿,后遭兵燹慘劫,成為廢墟,蘇州人稱它叫做“王府基”或“王廢基”)。
學生們兩人共用一支槍,訓練隊列、跑步、沖鋒、埋伏等。開始每日訓練一兩個小時,后來逐漸增加到三四個小時。除軍事訓練外,體育也是學生們必修的課程,主要科目有體操和遠足。遠足是學生們最喜愛的。一路上完全是正規軍隊的模樣:掮槍,束子彈帶,還向軍營借了糧食袋和水瓶;有“軍法部”,各級小隊長;步伐、歸隊、散隊、吃飯、早起、夜眠都聽軍號。
這些訓練讓葉圣陶和顧頡剛受益。顧頡剛從小體弱多病,“不知人間有體育之事”,但幾年訓練下來,他的身體素質大為好轉,簡直與幼時判若兩人。葉圣陶也是從小“體孱”,軍國民教育不僅鍛煉了他的體質,也讓他開始養成務實的品質。
對這些十幾歲的少年而言,軍國民教育的意義絕不限于身體鍛煉。跑步、沖鋒、射擊、露營、遠足、吹號、唱軍歌,這種帶有浪漫意味的教育方式,點燃了青春熱情,讓他們領略到生命綻放之初的美麗與激越。宣揚救亡圖存、自尊自信的民族主義也是國民教育的題旨。當燃燒的青春激情遇上熾熱的民族情感,人生的圖景仿佛被一下子拉遠、拉長,更為開闊、壯美。
有一天,在山中遠足,葉圣陶帶領大家唱起《中國男兒》:“中國男兒,要將只手撐天空。睡獅千年,睡獅千年,一夫振臂萬夫雄。長江大河,亞洲之東,峨峨昆侖,翼翼長城,天府之國,取多用宏。黃帝之胄神明種,風虎云龍,萬國來同,天之驕子吾縱橫。”唱著唱著,他只覺“身上的血和天地同流”。
這絢爛的青春之光,顯然與暮靄沉沉的老大帝國格格不入。他們,是新時代中成長起來的嶄新一代。這個新時代,后來有歷史學者稱之為“后甲午”時代。如果將出生時間僅僅限定在1893年至1895年,可以發現,這代人中有葉圣陶、顧頡剛、梁漱溟、晏陽初、金岳霖、蔣廷黻、林語堂、馮友蘭、鄒韜奮……這個名單可以列得更長,其中名氣最大的那位叫毛澤東。1894年10月28日,葉圣陶出生之時,甲午戰爭的硝煙正濃。這場徹底改變中國近代歷史的戰爭將徹底改變他和這代人的命運。
他們尚在襁褓之中,甲午之敗已將舊帝國推上了改革的單向道。器物之利終歸有限,中體西用已到盡頭,體制改革勢在必行。他們的童年記憶里,肯定有父輩們或民間流傳的戊戌年的“百日維新”的故事,也有庚子年北京城的洋鬼子和那場大火。到了讀書年齡,他們已不必像父輩那樣,整日背誦四書五經,夢想著金榜題名,入仕為官。他們要學習的不再是“子曰”“詩云”,而是“聲”“光”“電”“化”,是英語、日語、音樂、美術。他們以飛快的速度,吸收著西方的知識和學說,“民權”“憲政”“華盛頓”“歐羅巴”……成為他們的口頭禪。讀報也逐漸成為他們的愛好,梁啟超、林紓、蘇曼殊、鄒容成為他們的偶像,“棉鐵主義” “憲政內閣”“民權革命”“實業救國”成為他們談論的新名詞。
就這樣,他們與舊帝制漸行漸遠。與父輩們相比,他們與舊體制的決裂更為自然、堅決。對喜愛讀書的葉圣陶和顧頡剛而言,他們的理想不再是入仕為官,而是遠離那個骯臟的舊體制,像他們所尊崇的于右任先生那樣,創一家報館,激蕩文字,喚醒民眾,拯救中國。
激情
從辛亥年八月,即陽歷1911年9月開始,事態就有些不尋常。這一月,葉圣陶多次聽到袁希洛校長在全校大會上告誡學生,清政府已經腐敗不堪,主政者已不足恃,國家的希望在于你們這些少年人,你們要切記“宦途不可入,虛榮不可慕”,要振作精神,力求進步。
連綿的秋雨致使水災肆虐,秋收將近絕望。在這個月的報紙上,葉圣陶經常看到各地的掠米搶薪暴動。更大的事情發生在四川,爭執已久的鐵路國有事件,在這個月演變為暴力流血。得知“成都血案”的消息,他憤怒異常,在日記中寫道:“要知此不良之政府,此萬惡之政府,此犬羊之政府,斷乎其不可恃矣!”此時,他或許沒有想到,這個他如此憎惡的政府,馬上將迎來它葬身之日。
事態發展之快的確超出眾人的想象。就在下個月的10月12日,下課后的葉圣陶在報紙上讀到這樣一條消息:“武昌已為革黨所據,新軍亦起而響應,推黎元洪為首領,則協統也。無恥兇惡之官吏亦殺去無數。”這條消息讓他無比振奮:“武昌據天下上游,可以直搗金陵,北通燕趙。從此而萬惡之政府即以推倒亦未可知也。自由之魂其返,吾民之氣當昌,其在此舉矣。望之望之。”
從這天開始,學習不再是葉圣陶和他的同學們的生活中心,他們每日“天大的一個任務是看報”。上海的報紙,每天下午一點左右運抵蘇州。于是,下午兩點時分,人們經常可以看到一個身高腿長的少年急匆匆奔出草橋中學,前往附近的宮桂巷芳閣茶館買當日的報紙。這位少年就是顧頡剛。他受同學之托,發揮其走路快的優勢,在十分鐘的課間休息時間內買回報紙,然后在教室內高聲宣讀、討論。課余時間,他們就在觀前街茶樓或家里讀報,主要是《申報》《民立報》和《天鐸報》。這些報紙大都不遺余力地盛贊革命,極力鼓吹革命軍之所向披靡。
自此,革命的進展和戰事的勝負日日牽動著這群少年的心,他們為革命軍的勝利歡欣鼓舞,也為革命軍的困境擔憂焦慮。
10月20日,幾家報紙對戰況的報道各不相同,不知革命軍是否獲勝,葉圣陶憂心忡忡,以至“上堂受課亦若充耳而未有所聞”。次日,得知革命黨勝利之消息,學生們在課堂上即暗語相告,喜形于色。“是課畢,同級人出以告眾同學,則頓聞至響至宏之歡呼發于自習室中,是真爽快歡樂哉。”
10月28日,得知杭州兵起事,回家后“心中思潮起伏,欲讀書而不能矣。”在葉圣陶這段時期的日記中,此類描寫屢屢出現。這種每天茶樓和學堂里靠閱讀“紙上革命進程”而產生的高峰情緒體驗,是很多青年學生在辛亥革命中的主要經歷。
11月5日,蘇州“光復”后,葉圣陶和顧頡剛參與學團和巷團,背著槍列隊出巡,以維持地方治安。這也算是為革命“務了實事”,讓他們頗為自豪。也有個別同學赴上海參加學生軍。
但對多數青年學生來說,辛亥革命終究是“紙上的革命”。恰恰是因為不見現實之殘酷,不知流血之痛苦,“紙上的革命”往往更加理想化,更能激發年輕人的憧憬和激情。就連從小就“喜歡鉆故紙堆”的顧頡剛,也“受不住這強烈的刺激”,打算放棄研習了五六年的國學,準備投身革命,拯救中國。14年后,他不無感慨地回憶道:“我們這一輩人在這時候太敢作奢侈的希望了,恨不能把整個的世界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徹底地重新造過,種族革命之后連著政治革命,政治革命之后當然要連著社會革命,從此可以知道無政府無金錢的境界了。”
葉圣陶又何嘗不是如此?就在1911年12月20日,他還修書一封致《天鐸報》主編李叔同先生。他認為革命所遇之重重阻力,中國所遇之重重困境,其根源在于人心。當今時代,“固執者尚其大半,無定者亦非少數,似此任之不顧,終難構成此大民主國。”因此,他請求李先生以“文豪”之身份振臂高呼,提倡人心之改革。
數日之后,兩位好友還一起加入了中國社會黨,欲為實現同胞之“絕對的平等”和“絕對的自由”而奮斗。那時,還是民國元年元月21號而已,新時代的幕布剛剛拉開。
苦悶
革命確如燎原之火,燃遍九州。葉圣陶也曾躊躇滿志,想要改造社會,建設國家,憑借革命的洪流改變自己和家庭的窘迫命運。如今革命初成,民國建立,他的個人際遇并沒有絲毫轉機。
去年年底,家中困窘到極致。葉圣陶在日記中寫道:“我家無半畝田一間屋,又無數十金之儲蓄,大人為人作嫁,亦僅敷衣食。今年水患,農田收租減色,又且征軍餉于田畝。我家所入定致不敷。就目前觀之,竟將致不能舉火。大人日夜憂嘆,謂將凍餓及身也。”這讓他無限惶恐,但又無能為力。家中已無值錢之物可當,也不知可向何人借貸。
這年冬天,年輕的葉圣陶開始明白貧窮“足以抑人”。這段日子里,他心情極為落寞,在贈給好友顧頡剛的詩中感慨道:“我欲向天一訴恨,風云時勢負斯人”。
風云時勢似乎也曾給他提供過機會。因蘇州沒有像樣的報紙,軍政府在1911年9月聘了張昭漢女士(默君)到蘇州辦《大漢報》,宣傳革命。一直以辦報為夙愿的葉圣陶便伙同顧頡剛,請愿到報館中當編輯。無人介紹,他們就寫了一封很長的信作為自薦書。結果大失所望,他們只得到一張回執。
蘇州報界無機會,因家中困窘,沒有盤纏,上海報館提供的機會他也無法抓住。無奈之下,他與幾個同學聯名求助于袁希洛校長。于是,1912年2月12日,18歲的葉圣陶成為一名小學教員。
或許他也曾想安安分分地做一名小學教員,如袁希洛先生所望,進入中產社會,既無凍餒之憂,亦可以教育改造人心,進而改造社會和國家。然而,就像一年前那樣,時勢變化之快讓他猝不及防。
清帝的退位消息,對葉圣陶沒有多大影響。在他看來,這是必然趨勢。他所關注的只是要實現眾人平等,反對優待退位的皇帝。幾天后,袁世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的消息,仿佛一盆冰水,劈頭蓋腦地澆滅了他對民國的希望。他在日記中憤怒地寫道:“以專制之魔王而任共和國之總統,吾不知其可也!如火如荼之革命,大雄無畏之革命家,豎自由旗,策國民軍,血花飛舞,城市灰燼,乃其結果則為不三不四之和議,為袁世凱任大總統。嗚呼!吾希望者已失望矣,奈何!”
一開始,他還經常參加中國社會黨蘇州支部的活動。后來,支部黨員們似乎逐漸失去了往日活力,更有甚者,開始在支部內打情罵俏。對中國社會黨一直抱有很大激情的顧頡剛開始意興闌珊。他也很少參加社會黨的活動。這年九月,黎元洪下令逮捕中國社會黨領導人江亢虎。葉圣陶憤然寫道:“時事倉皇,妖魔晝現,……(黎元洪)此賊不殺,害將無窮……人物類多如此,可嘆。”
蘇州城并不太平。這年3月27日,發生了震驚全國的兵劫。是夜,千余名士兵連放排槍,將閭門馬路及上塘街、下塘街、山塘街、南壕街各商鋪及民家盡行搶完,寸草不留。畢后又在各處放火,延燒竟夜,至清晨尚未熄滅。昔日車水馬龍、十里樓臺的閭門馬路,一夜間變為廢墟。面對凄慘景象,人心、政治、階級……凡此種種,都讓他感到厭倦。“余本熱心人,乃欲作厭世觀矣。”
工作也讓他頗為郁悶。這個18歲的少年并不適合與小孩子打交道,對于那些天性頑劣的孩子,他只能訓斥或不理,無法加以引導,這讓他覺得未盡職。小學教員的工作并不輕松,那些訪友、讀報、觀園林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課程太多的時日,他甚至無暇回家吃飯。這樣繁忙的工作并沒有讓他感到充實,他找不到生活的意義所在。國家滿目瘡痍,他卻在一天天地耗著日子,空口白話,既不能像戰士那樣馳騁疆場,也不能像商人那樣經營實業。總之,一切都是空虛的,像這個亂糟糟的時代一樣,找不到出路。
他越來越討厭上課。“上課越覺無精神”“到校上課殊視為畏途”“勉力敷衍”“如坐針毯,時思引去”,再后來,甚至達到了“見諸生如見鬼魔”的程度。“閱世幾月,已覺曩時所抱無窮之希望漸就消磨。希望虛懸而不達,徒增苦楚耳,為之一嘆。”
事實上,這樣的苦悶生活,在他成為小學教員的第一天起就開始了。1912年2月12日,那天晚上,與幾個同為小學教員的同學聊天,他們都認為,自己的“初志斷不在小學”,未來“未可限量”。 不知道葉圣陶在孤身一人走回寂靜的懸橋巷時,想到這點,會不會覺得有些落寞和無奈。直到十多年之后,1923年,他入職上海商務印書館,才真正找到人生的“第一職業”——編輯。
主要參考資料
葉圣陶:《辛亥革命前后——日記摘抄》;商金林:《葉圣陶年譜》;顧潮:《顧頡剛年譜》;顧頡剛:《十四年前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