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樂府是繼《詩經》之后,古代民歌的又一次大匯總。它不僅廣泛地反映了廣大勞苦大眾的生活與情感,而且塑造了一批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其中,作為舊中國社會最底層、受苦最深的不幸者和在封建社會、封建禮法制度下作犧牲品的婦女,其個性特征、思想情感以及悲慘遭遇,在漢樂府中表現得尤為突出。筆者通過對中學教材選用的《陌上桑》《孔雀東南飛》等近十篇課文的評析和對漢樂府大部分作品的研讀,對漢樂府中的婦女形象進行了初步歸納,大致概括為如下三類:
一曰:可歌可贊者
漢樂府詩塑造了不少勤勞孝順、深明大義、大膽追求幸福生活、對他人熱情關愛的優秀女子,如《小麥謠》中“麥青青大麥枯,誰當獲者婦”的姑嫂;《病婦行》中輾轉床簀多年,垂死之際仍念念不忘兒女命運的慈善的母親;《艷歌行》(其四)中不求回報,僅僅是出于一個女子的善良之心而主動給客人縫補舊衣的女房東;《隴中行》中精明能干的隴西好婦,等等。她們無不體現了古代女子瑞麗、賢惠、甘于奉獻、勇于追求的良好儀態與品行,令人贊嘆不已。
例如《艷歌行》(其一)中的病妻,為了不拖累大家,竟催促丈夫別顧自己,快隨人群一起趕路。如此一別肯定是伯勞分飛,天各一方。但她根本就沒想到自己的安危,明知丈夫歸期渺茫,卻決心獨守空房;即使死了,黃泉之下也要與丈夫相會;如果丈夫遇上了新歡,也要祝福他們益壽延年,幸福美滿,以補自己因病不能隨行侍奉丈夫之憾。如此具有犧牲精神的賢妻實在值得頌揚。
再如《白頭吟》: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裊裊,魚尾何施施。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凄凄切切,泣下如雨”這是舊婚嫁之日常見的女兒之態,女主人公對此則有自己的見解:嫁娶不須啼。不過,這個“不須啼”有一個前提:嫁的必須是“一心人”,二人白頭偕老,恩愛兩不疑。愛情的前提是兩情相悅,婚煙的基礎是男女平等。可見女主人公不僅有著追求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望,而且有著選擇婚煙的正確態度和原則。所以,當她聽說自己的愛人有了新歡別愛,便毫不猶豫向愛人表示要永遠斷絕關系。女主人這種容不得愛人對愛情有一絲背叛、對負心漢也不存一絲幻想的要求平等、追求幸福生活的精神在封建社會難能可貴,令人贊嘆。
又如《隴西行》中的隴西好婦,“好婦出迎客,顏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問客平安不?”粉面桃腮,好婦的姣容如花,燦爛艷麗;正襟跪拜,親切問候,一看就知好婦待人接物的大方得體。而“談笑未及竟”,便又“左顧敕中廚”,可知談笑風生中的好婦并沒有忘掉自己的主人身份:身在堂上,心在廚下;酌灑陪客,促令辦飯。詩中“慎莫使稽留”一個“慎”字則再次表現了女主人慮事周密,對他人體貼入微。至此,即便是現代女子,面對言行舉止文雅大方,料理事務有條不紊的隴西健婦,恐怕也得自慚形穢。“勝一丈夫”的隴西健婦實乃可歌可贊也!
二曰:可敬可欽者
縱觀中國古代文學史,在女性形象畫廊中,最令人欽嘆的當推那些機智勇敢、不畏權貴的高尚女子。漢樂府中不乏此類具有自尊自強的自我意識和智勇雙全、不屈從命運的強烈的反抗意識的優秀女子。
如《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何等堅貞的戀情!何等果敢的表白!所以,王先謙先生亦如是說:“五者皆必無之事,即我之不能絕君明矣”(《漢饒歌釋文箋正》),言即這五個隱喻組成的比喻群(博喻)將少女的愛情同巍巍山峰、滔滔江河聯系起來,同隆隆驚雷、漫漫飛雪聯系起來。論空間是山高水遠,論時間是四時更替,既達到了“何筆力之橫也”(沈德潛《古詩源》)的藝術效果,又借女主人公自己這段邏輯嚴密的獨白,表明了她對愛情的堅定與執著。
在對愛情忠貞不渝,堅決反對強暴勢力的美好品質的表現上,《羽林郎》中的胡姬堪為代表。面對貴族豪奴的輕薄無禮,胡姬嚴詞厲語,斷然拒絕。“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逾”如此義正嚴詞的鏗鏘之言不僅表現了女主人對權貴的鄙視,而且表達了她對整個等級界限森嚴的漢代社會制度的蔑視與批判。堅持立場、敢于反抗,酒家女胡姬的勇氣實在可佳,其形象也因此變得尤為崇高。一個柔弱、貧窮的酒家女子能夠不畏強暴,臨危不懼,難道不值得尊敬嗎?
再看《陌上桑》中的采桑女——羅敷:
……羅敷前置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羅敷與胡姬一樣貌美絕倫,其不畏權貴的勇氣與胡姬亦具有異曲同工之處,而其隨機應變的機智更顯得可貴——在智斗勇戰中,美麗、堅貞、無比機智的羅敷堪稱完美。
詩中,從“喜蠶桑”可知羅敷具有勞動女子的勤勞美;而詩中所描繪她的服飾之麗,器用之精,觀者之羨,足見她的外在美。至于羅敷與使吏一問一答、面對面的斗爭,看來淡淡似水,既無竦動視聽之語,也無振聾發聵之辭,但隨著羅敷“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的答辭,字字句句如挾風霜,如擲金石,匯成一股沖擊力,投向使君一伙。最后,作者還盡鋪陳之能事,讓女主人公擬出一個文武雙全、據威待重、不可侵犯的夫婿來壓倒、懾服使君,極好地體現了羅敷善于分析客觀形勢和揣度他人心理的才能。面對欺壓,羅敷鎮定從容、機智果敢,其斥責之厲,令人肅然起敬;抨擊之烈,使人有痛快淋漓之感;其感人的堅貞美也躍然紙上。
“嘉名為玉,父之命令。幽辰糞壤,終保貞兮。”事實上,漢樂府中不乏喚天呼地起誓的癡情女,也不乏美貌多智、勇斗惡徒的胡姬與羅敷,她們都充分顯示了女子的反抗勇氣與浩然正氣,極好地維護了女子的尊嚴與愛情的忠貞。她們或真心誠意地起誓,或語輕怨重地痛斥,或針鋒相對地戰斗,如此堅定、果敢、機敏的女子,人見人嘆,我見猶敬!
三曰:可悲可憫者
“緣情生,為情死”,漢樂府詩中這類忠于愛情、但最后又為情所傷的青年女子至今令人唏噓痛惜。
《孔雀東南飛》中的蘭芝既有“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的良好修養,又有“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的辛勤勞作;既有對仲卿至純至誠的愛情,又有對太守金錢誘惑的鄙視以及對兄母軟硬兼施的堅決反抗。德才兼備,蘭芝完全可以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過上幸福的生活,然而,在封建禮教制度下,蘭芝竟被指責為“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竟只能“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婆家呆不下去,娘家也無以立足,要擺脫束縛和痛苦,蘭芝只好“舉身赴清池”, 以死告世,留給世人一曲凄婉的愛情悲歌。“母也天只,不諒人只”,如此讀來,劉蘭芝的不幸遭遇無不令人扼腕嘆息。
再如《怨歌行》: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圓似明月。出入君懷神,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還必須中道絕。
此詩似詠扇,又似詠人;似詠人,又似詠扇。它巧妙地以扇喻人,將扇擬人化,使人感到這里有人以團扇自喻,很好寫出了古代婦女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被指責拋棄的可悲遭遇。這個以團扇自喻的女子,是被打入冷宮幽閉的妃嬪,還是被貶下廚灶的富家姬妾;是新婚未久即遭夫家冷遇的大家閨秀,還是被始亂終棄的小家碧玉;甚至是否就是希望跳出遭人玩弄的火坑的青樓女子,一時都無法確定,但詩中塑造的遭受不幸、悲痛欲絕的怨婦形象卻是十分鮮明,感人至深。
與此相似《有所思》中“拉雜摧燒之”“當風揚其灰”的癡心女子,《上山采蘼蕪》中無辜被棄的可憐女,等等,其不幸遭遇同樣令人痛灑同情淚。事實上,由于封建禮教的壓迫,漢樂府詩對愛情的描寫往往籠罩著一層不幸與悲傷的氣氛,但究其悲劇結果,毋庸諱言,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則是來自婦女自己的優柔寡斷。所以,我們在同情她們被棄的同時,也哀嘆她們面對負心郎戀情別移時的優柔寡斷。
掩卷凝思,漢樂府詩中的婦女形象如同電影鏡頭般一個個在眼前緩緩掠過,故近代女革命家秋瑾也曾慨作《有懷》:
日月無肖天地昏,沉沉女界有誰攝?釵環典質浮滄海,骨肉分離出玉門。放足瀏除午載毒,熱心喚起百花魂。可憐一幅鮫綃帕,半是血痕半淚痕。
確實,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社會、超越時代生存,因此,不論是令人贊嘆的隴西健婦和慈母,還是令人敬仰的胡姬與羅敷,還是令人憐惜的癡情女,抑或是令人嘆服又同情的劉蘭芝,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封建禮法制度的殘害,有的甚至逃不脫封建制度的羅網,最終成了犧牲品。但是,在某種意義上,這群羞辱交融、愛恨交織、血淚交加的婦女其實都是可歌可敬亦可悲的:我們敬其忠于愛情,善良勤勞;嘆其勇于反抗,機智果斷;悲其見欺被棄,命運多舛——也正因其如此,這些倔強的鬼魂,凄美的神靈,斑斑淚痕血點才綴成了被稱為“漢世街陌謠謳”的漢樂府詩。
張素梅,教師,現居湖南邵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