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晏幾道是北宋后期著名詞人,與其父晏殊并稱為“二晏”。其詞風格深婉,工于言情;筆調感傷,凄婉動人。本文選取他的一首《阮郎歸》來加以賞讀,通過分析可以看出,晏幾道書寫傷感之詞與其家庭出身、社會經歷是分不開的,其詞的風格特點可以概括為:感傷凄苦,婉曲低回,語淡情深。
關鍵詞:晏幾道 阮郎 歸賞論
晏幾道是北宋后期著名詞人,與其父晏殊并稱為“二晏”。其詞以小令見長,有學者把他稱為“小令的最后一位專業作家”①。晏幾道詞風格深婉,工于言情,內容以傳統的相思戀情為主,筆調感傷,凄婉動人,下面我們就通過一首《阮郎歸》來領略其詞作的魅力: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把這首詞理解為表現思婦幽怨之情自然沒有錯,但如果把主人公看做晏幾道本人,那么對于理解其“癡絕”的性格會更有幫助。與晏幾道幾乎同時而稍后的詞人黃庭堅在《小山詞序》中評價小晏時說他有“四癡”,其中之一是“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②。對待朋友如此,對待情人亦復如此。本詞就寫情人負心,消息漸無,雖然怨恨其人情淡薄,卻寧愿獨守寂寞,不改初衷。
可以想見,詞人與情人之間有過一段美好的過去,“舊香殘粉”即為情人去后留下的印跡,這段生活給小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這些舊物始終不肯舍棄,還似當初情人陪伴時那樣保存完好,對“物”的情其實反映出的是對“人”的情,小晏寫詞最重要的特點就是“深于情”“癡于情”,香雖已舊,粉雖已殘,但由于它們是情人所用過的,所以才值得詞人如此倍加珍惜。那么他的深情有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呢?“人情恨不如”給予了回答,離去之人的感情,經不起空間與時間的考驗,逐漸淡薄,今不如昔了。證據是什么呢?“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剛分別時還會有幾封信來聊以慰藉,但經春歷秋,書信是越來越少,自己之深情,有對“舊物”之愛戀為憑,而離人之薄情,也有“漸疏”之書信為證,即物思人,感昔傷今,怎能不讓詞人產生幽怨之情呢?
在小晏的思想中,別離之后,應當“寒雁來時,第一傳書慰別離”(《采桑子·征人去日》),然而對方卻讓他失望了,相逢不但幾近渺茫,連書信也懶得寫了。小晏的朝思暮想,魂牽夢繞,得到的卻只是孤獨和苦悶,“衾鳳冷,枕鴛孤”,曾經的“雙宿雙棲”、“春宵帳里”,現在只留下了孤單和冷清。小晏的百般愁腸只能依靠喝酒來得以舒展,即“愁腸待酒舒”。除了酒精的麻醉,對于一個痛苦的人來說,靠夢境的虛幻聊以慰藉是必不可少的,雖然知道夢是不現實的,但只要有片刻的歡愉,片刻的解脫也是值得的。對于小晏,痛苦的不是知道美好的夢只是短暫的虛無,而是連這片刻的虛無也常常難以得到滿足。“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表現的不只是對美好愿望的失望,更是未來生活無所依托的無奈和悲痛。
王 評曰:“叔原妙在得于婦人。”(《默記》卷下)其意就在于晏幾道非常善于描寫男女之間的相思別戀,或者說詞中多表現兒女之態。晏幾道詞中的女性大多為歌妓或友人家之侍女,他在《小山詞自序》中道:“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寵,家有蓮、鴻、蘋、云,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聽之,為一笑樂而已。”晏幾道的大多數戀情就發生在這酒宴歌席的歡笑之中,然而隨著詞人的不斷漂泊或者友人的離去,晏幾道與這些女性的分離就不可避免了,而別離后的痛苦也就由此而生。
但是我們也要看到,晏幾道的這種分離之苦并不一定真正是兩情相悅分別后的痛苦,而大多是出于詞人的一廂情愿,因為“晏幾道與歌妓大都萍水相逢,哪可能真正把握對方心意,產生心靈溝通?”③歌妓或侍女從某種程度上講,都是靠娛人生活,嬌媚依人、輕聲細語、溫情款款、慵柔情濃,不過是她們表演的手段或謀生的方式,劉克莊說:“易挑錦婦機中字,難得玉人心下事。”(《玉樓春》)這才是真正的社會真實,也只有小晏這樣的詞人才會信以為真,但這也恰恰反映出他的“癡心情重”。
小晏偏愛于寫苦情之詞,本詞就是明顯一例,這與他的家庭出身、生活經歷是分不開的。父親晏殊是“富貴悠游五十年,始終明哲保身全”(歐陽修:《晏元獻公挽辭》)的太平宰相。而他卻經歷了昔盛今衰、生計偃蹇的身世遭遇。拙于生計、世態炎涼的現實使得他無法正確地面對社會,而走向悲苦傷感一路。夏敬觀說:“叔原以貴人暮子,落拓一生,華屋山邱,身親經歷,哀絲豪竹,寓其微痛纖悲。”(《映庵詞評》)可以說,小晏對感傷悲苦之情的偏愛正是其抒發內心苦痛的一種方式。
對于苦痛的化解,晏幾道有他自己的方式,主要是靠酒的麻醉和夢的虛幻。如同上詞所說“愁腸待酒舒”,“酒”字在《小山詞》中出現多達五十七次,“醉”字也出現了五十三次。正是靠著酒醉的昏迷狀態,小晏使自己擺脫憂愁的纏繞,求得內心的解脫。“夢”也是小晏常用的“武器”,如果說他的父親晏殊是活在“當下”,其詞中所表現的憂愁更多的是由于年華的逝去或擔憂富貴生活的失去,小晏則更多的是活在“過去”,詞人很少回到現實世界,他更擅長在無形的精神世界里獲得真正的穩定。小山詞中的夢,不管是白日之夢還是夜晚之夢,皆寄寓其幻想在其中,失去的已然失去,只有在夢中才能重新得到;破碎的已然破碎,只有在夢中才可能重新整合,“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臨江仙》);“莫道后期無定,夢魂猶有相逢”(《清平樂》);“別后除非,夢里時時得見伊”(《采桑子》)等。從本首詞“夢魂縱有也成虛”一句來看,小晏并非不知道夢的虛妄與不可靠,但無奈的現實使得他不靠夢來加以慰藉還能靠什么呢?更何況這種美夢也不是總能得到的。
這首詞在藝術技巧上很有特色,首先是運用了對比的手法,“舊物”與“人情”相對,書信多少的變化,概言人不如昨,今不如昔,“衾鳳冷,枕鴛孤”也是將今日的清冷與往昔的溫情相互比襯,將男女歡愛如煙的無可奈何,娓娓道出,令人低回。其次是在詞意上用層層推進、步步緊迫的手法,“夢魂”兩句,上句說已看穿了夢境的虛幻,似乎有夢無夢都無所謂,絕望之情已躍然紙上,而下句一轉,把詞意又推進一層。從下句再回過來看上句,才知上句是襯墊和加重下一句的,未發先斂,欲擒故縱,這種寫法,有一波三折、一唱三嘆、蕩氣回腸之妙,收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趙佶抒寫故國之思的《宴山亭》詞:“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應由此變化而來。秦少游云:“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阮郎歸》)亦與此意同。
馮煦說:“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④(《蒿庵論詞》)此詞即堪稱用語淺淡,味致深濃。
① 陶爾夫、諸葛憶兵:《北宋詞史》,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5頁。
② 金啟華等編:《唐宋詞集序跋匯編》,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26頁。
③ 諸葛憶兵:《宋代文史考論》,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8頁。
④ 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587頁。
作者:王慧剛,文學博士,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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