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十字路口上的知識分子

摘要：葉開的中篇力作《三人行》以某大學中文系講師梅子川與兩個女研究生的情感糾葛為主線，以評職稱事件為副線，講述了發生在學院內的各種荒唐事，展現了當代部分人文知識分子令人沮喪的生存狀態，并提出了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轉型期人文知識分子應如何重新定位自己的社會角色。

關鍵詞：意象 多重隱喻 知識分子

近年來，隨著張者《桃李》的暢銷，繼而邱華棟《教授》也有不錯反響，描寫高校知識分子的小說大有成潮之勢。同樣擁有博士學位且在高校工作多年的葉開也發表了同類中篇小說《三人行》?！短依睢饭适掳l生在某名牌大學的法學院，《教授》主人公則是某名牌大學的經濟學教授，因法學、經濟學跟經濟社會聯系緊密，故敘事空間超越了校園，從官商勾結的酒桌到大學女生坐臺的夜總會再到私人事務調查所，從地產商、經濟學家到白領、私家偵探等，陰謀和推理大大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

《三人行》的故事發生在相對“出世”的某大學中文系，講述了講師梅子川和女研究生安可、周曉萍的情感糾葛以及梅子川在評職稱過程中發生的故事，敘事空間則相對單一封閉。然而，作者在小說中設置了大量意象，多重隱喻的敘事使小說成為一座引人入勝的意象迷宮。

一、多重隱喻的文本建構

三人行。初讀梅子川，讓我想起劉小楓在《沉重的肉身》里引述的“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只有軀殼的男人赫拉克勒斯遇到兩個女人，“生得頗富性感，一副懂得享用生命的樣子”的卡吉婭和“生得質樸、甜美，氣質剔透”的阿蕾特。希臘文中“卡吉婭”的意思是“邪惡、淫蕩”，而阿蕾特是“美德、美好”。在蘇格拉底看來，“卡吉婭的身體像赫拉克勒斯期許的感官的適意、豐滿和享受就成了‘邪惡、淫蕩’，阿蕾特的身體期許的辛勞沉重和美好就成了‘美德、美好’”①，前者代表著邪惡的幸福，后者代表著美好的幸福。

小說中安可性感無比，周曉萍則相貌平平、身材干瘦。在梅子川那里，安可和周曉萍就是二元對立的關系：安可是卡吉婭，周曉萍是阿蕾特；安可是豐滿的理想，周曉萍是干癟的現實；安可提供肉體的歡愉，周曉萍卻是精神的安慰。從梅子川尾隨陌生性感女郎到銀行開始，作家的敘述就處處充滿象征意味。梅子川做了一個春夢，這隱喻著一種未能實現的欲望。然而這未能實現的欲望讓他感到失望，因為夢見的人竟然是安可與周曉萍的組合體。“周曉萍在夢中出現，就表明他已經開始對這種平庸的生活妥協了?！雹谶@說明現實正在吞噬他的理想，或者說幻想。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他打著找周曉萍的旗號接近安可，開始了他們的“三人行”。《三人行》的敘述場景往往在安、周的宿舍，以梅、安、周三人的聊天對話為內容。在等待安可的時候，梅、周兩人往往都是在爭論學術問題、生活瑣事；而在“等待”周曉萍的時候，梅經常對安暗送秋波，像動物一樣釋放求愛信號，而安可憐憫性的回應，讓梅子川非常受用。

欲望的化身。像《金瓶梅》的作者將賜予西門慶致命春藥的胡僧刻畫成男性生殖器一樣（“獨眼龍”、“肉紅直裰”、“豹頭凹眼”③），作家筆下的梅子川，就是欲望的象征。只要一見到漂亮的女性，梅子川的性欲就占了上風。梅到周的寢室，（在梅的眼中）安可的小考拉“考拉的舌頭似乎對什么垂涎欲滴，還調皮地眨著眼睛”④。無論是梅、安二人獨處還是梅、安、周三人一起，只要有機會，梅的視線就會不自覺地聚焦在安可的迷人曲線上。甚至梅在從安可口中得知周曉萍有了男朋友而沮喪的時候，仍然不忘意淫一番，“要是這個時候，能夠跟安可在這里春宵一晚，倒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要是那樣，管她周曉萍在哪里呢？”⑤在孫儀貞文學研討會上，作家特意補敘一段，告訴讀者梅子川為求良宵一夜，曾無恥地撰文吹捧小女人散文家雁濃的爛文章。研討會上，梅對新認識的女孩豆豆想入非非，迫不及待地讓雁濃介紹認識，“梅子川告訴自己得趕快抓住機會，不然這個姑娘將會混進夜色的泥淖中，像泥鰍一樣溜掉”⑥?？粗鵀槿藗兒灻膶O儀貞，梅子川心里又生出邪念。梅子川還喜歡用望遠鏡偷窺對面女生宿舍的女生洗澡。很明顯，主人公已經被欲望化，他已經失去了自我，已經不是一個知識分子，甚至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梅對女性的追求、性欲望自始至終無法得到滿足。性能力不足象征著“無能”。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同樣面對市場經濟大潮，勇敢去闖放手大干的師弟安子文“腰包鼓了，雞巴也硬了”，性能力與財富、地位成正比，“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基本特征之一”。明顯的對比，象征著沒有掌握財富的知識分子“被閹割”的焦慮。在“一切向錢看”的社會，“有錢能使鬼推磨”顛撲不破。于是，評論界為了幾千塊的辛苦費來到食品大王夫人的文學研討會上為其造勢，席間甚至有“一名白發飄飄的老人朗誦自己為孫儀貞連夜趕寫出來的贊美詩”。知識、尊嚴在金錢面前化于無形。精神得不到救贖，梅子川轉而尋求肉身的麻醉。然而，這種逃避的方式并不能最終實現自我救贖——莊之蝶就是一個例子。作者以一種“含淚的笑”敘述了梅子川卑瑣的生活，對其寄予深深的同情。

作者通過“研討會”等敘事場景下面的多重隱喻，展現了象牙塔內知識分子在消費主義和市場經濟的沖擊下生存的困境與迷惘。

二、寫實的知識分子群像

小說的主線是梅子川和安可、周曉萍的感情糾葛。但作者并不局限于表現一男二女，而是把他們放在一個復雜的人際環境和社會背景之中。梅的評職稱經歷作為副線，推動著情節的發展，學校里犬儒相繼登臺，展示了當代知識分子群像。系總支副書記李興梅要評副教授，憑借的是在系辦小刊發表的《李白絕句〈靜夜思〉賞析》，用近兩千字考證出《靜夜思》里“床前”的“床”是井臺。對有些人的質疑，系初評委主席兼校高評委委員龔維漢教授給出的理由是，“文章不在字數多寡，關鍵在于有沒有開創性”，以陳寅恪的事跡為證。初評委委員馮梁余教授，熬成教授當上碩導，用的教案卻還是“文革”前的聽課筆記；語言學教授胡惠棟，“只知道羅常培和呂叔湘，國外的語言學家，無論是索緒爾、雅各布森還是皮亞杰、喬姆斯基，他一概不識”。如果說馮、胡成為教授是由于“歷史原因”，那么當下是如何評價人才呢——系辦主任謝文韻作為教輔人員，職稱早就是副教授了。學校以同樣的理由——重視關心教輔人員，照顧了系總支副書記李興梅。“官本位”的文化就像無孔不入的寄生蟲，把大學知識分子的評價體系當成了宿主。

作怪的不僅是“官本位”。庸人沈高明就是一個典型的平民百姓當教授的活生生的例子。放牛娃——文藝兵——工農兵大學生（根正苗紅、會伺候領導被保送）——青年教師——右派（期間在農場“跟老右們一直都是客客氣氣的，老同志有什么需要，也跑得飛快去幫忙”⑦，“這些老右當中就有古典文學專家龔維漢”⑧）——資料員（助教）——研究生（龔維漢教授指導）——資料員（講師）——副研究館員（副教授）。限于水平和有自知之明，沈高明一直勤勤懇懇地在資料室整理資料，年年都得到領導肯定，加上貴人龔維漢的相助，最終名利雙收。龔維漢是“權力型專家”的代表，私心影響了他作為評委的公正，以致沒學術建樹的李興梅、沈高明在評職稱上一路綠燈。真正有才華但“群眾基礎不好”且“找校黨委書記鬧”過的梅子川，“出版了這么多著作，卻還是躑躅不前，原地踏步”⑨。

透過作品可以看到，癥結在于職稱評價體系的變異。一個激勵機制，在操作過程中卻變成了學校行政官員與有部分權力的學者、不同專業學者之間的博弈。將矛頭指向現行學院式以技術理性為特征的僵化的人才評價體系，這一體系與變異知識人共同制造了知識分子在學院圍墻中的內在生存困境，使學人的生存體現出濃郁的荒誕色彩。故事的結局令所有人始料未及：心力交瘁的梅子川決定退出職稱評選，不料自己無意的舉動在學校迎接教學評估的敏感時期無疑將了校方一軍，最終領導以大局為重，用綠色通道讓梅評上了副教授。

三、文本外的意味

小說敘事空間相對封閉，但作家努力把中文系的小空間和社會的大空間聯系起來?！疤鞜帷钡囊庀缶湍腿藢の?。《三人行》下部的第三章，用了相當大篇幅描寫天熱：熱死了地里的菜，熱死了老頭，候鳥熱得發暈，南北來回亂飛，累得從天上掉下來直接摔死?！霸诿纷哟ㄉ畹倪@個城市里，天氣同樣反常，也應該出點奇怪的事情”⑩。發生奇怪的事，是因為“天”的反常，也就喻示著學院里面存在種種不可思議，都是由于社會大環境的“不可思議”。

故事比較圓滿地結束了，但小說卻引起了我們更多的思考：人文知識分子路在何方？趙亮（《教授》）轉投經濟學，安子文直接下海，留在中文系的梅子川們就只能死守象牙塔成為弱勢群體嗎？非也。易中天品三國，于丹說論語，劉心武揭秘紅樓夢……人文知識分子通過將自己專業知識通俗化、大眾化成為公共的文化消費品，擁有了相應的地位和財富，同時也為提高民眾文化素養做出了貢獻。國家、社會在轉型，知識分子也需要轉型，重新定位。對于剛剛“富起來”的人文知識分子，我們不必求全責備，道理很簡單，物質的富足并不必然導致道德滑坡。畢竟，他們已經邁出了第一步。

① 劉小楓.沉重的肉身[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77.

②④⑤⑥⑦⑧⑨⑩ 葉開.三人行[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19，141，249，69，69，23，20，183.

③ 浦安迪.中國敘事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133.

作者：麥振宇，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王 慧，暨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輯：錢叢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