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個火車司機。他去世已經三十五年了。對于父親,我的記憶是不多的,因為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父親就離家到偏遠的鐵路工作去了。退休在家不到兩年,又病逝了。
我對于父親的印象,一是來自于母親的述說。父親雖常常不在家,但母親卻常常喜歡提起父親。母親提及父親幾乎是無處不在的。比如:聽到列車晚點的消息,母親就會做出感慨的樣子說,你爸爸在段里上班時,有一回,天氣又刮風又下雪,趟趟車都晚點,就是你們爸爸跑的那趟車沒晚點。段長和書記敲鑼打鼓地親自上門給你爸送獎勵喜報呢!再比如:聽到某個鄰居得先進的消息。母親則會自豪地講:你爸爸年年都是先進!那神情好像年年得先進是她。
母親零碎的述說,在我心里組合成了一部父親專題片。每一個鏡頭父親都像英雄一樣高大,每一個情節都可歌可泣。
而我對父親的印象,是每月月底的那幾天:父親每月休息一次,一次四天,加上兩天路程。父親一般晚上到家,這樣可以省下一天的路程,在家多待一天。每到臨近月底的那幾天的某個晚上,父親就會背著一只洗得發白的工具袋,風塵仆仆地出現在家門口。我們五姐妹便一擁而上,圍著父親又蹦又跳,然后,爭著搶著拿父親肩上的包。每次包里面都有讓我們垂涎欲滴的小吃食:幾顆奶糖,一包餅干或者一袋五香豆。我們拿到后,在父親慈愛的注視下,快活地平均分配,然后,香甜地吃著。我們從沒有想到過,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支線上,哪有這些東西賣。有一次,母親無意地提起,我們才知道:這些好吃的,每次都是父親回家時,特地提早一兩個小時到車站,跑到市區給我們買的。
每次父親在家,總是很勤快地做事:買煤、劈柴……把家里的柴、米、煤都儲得滿滿的,還不停地追著母親問:還有啥事?稍有空閑,就帶領我們姐妹在外面瘋:放風箏、做游戲、釣魚……
我印象最深的是父親每次要離家回去上班的那一刻。他依舊背著那只洗得發白的工具袋。嘴里說著,我走了,腳卻不動,搓著手,好像在想,還有什么忘記交代的事。但搓了幾下,又重復道,我走了。然后,才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又回頭看著母親道:“煤餅一定要等我回來做。”然后,才像下定了決心似的,毅然地邁步走出家。
那時候,父親在我眼里是個勤快、有趣、能干、慈愛、顧家的好父親。
但有一天,卻讓我對父親有了新的看法。
一天早晨,父親在我們家廚房門口劈柴,母親在一旁幫著揀劈好的柴。有一根柴從父親的刀下“飛”到了遠處,母親踉蹌著去揀。父親停下了手,目光追隨著母親瘦弱的背影,等母親抱著柴走過來,突然說了句:“這些年累了你了!”母親先是一愣,然后,眼圈就紅了,輕輕說了一句:“都是你害的!”父親聽了,也不說話,只低著頭,使勁劈柴。過了好一會,才停下手,喘著氣說:“我知道你怨我,我是欠你的太多。”母親理了理額前碎發,說:“你想想五個孩子,我一個人管著,我還要出去做臨時工——你那里工資低不說,錢還要做兩處花。別人家都有兩雙手的,我們家就我一個人忙里忙外,哪天我不累得骨頭痛。”
“干脆,你也跟我走吧。”父親想了想,鄭重地對母親說,“帶著孩子到我那里去。”母親卻搖搖頭,毅然地說:“我不走了。不是我自己不愿意——上海都跟你來了。可你想過沒有,孩子怎么辦?你那里附近連個學校都沒有的,孩子在這里上學多方便。”說到這,母親幽幽地嘆了口氣,“本來我們的孩子,應該是在上海讀書、生活的。你自己要求到這里來,剛安心了幾年,又跑到那人影都不見的地方去。也怪我當初立場不堅定,早曉得這樣,這里我不跟你來了。難怪你爸到現在還生你的氣——恐怕他這輩子也不會到我們家來了!”
母親的話音剛落,父親拿著柴刀的手就抖了一下,跟著低下了頭。等他再抬頭時,眼圈竟是紅的,臉像被人掐了似的,歪扭著。他放下柴刀,在一張小凳上坐下,點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和我爸。我也是沒辦法,誰不想留在大城市,留在自己的家里。每次都是人數不夠,總要有人去的。而且像我這種情況的,也不只我一個,是吧?”父親說這話時,臉上出現討好的表情。母親背過身去,甩過一句話:“你剛才說你欠我的,你說錯了,是我欠你的。”父親說:“我們倆就不算那么清了。”父親說著,臉上想做相應的笑來,但結果卻只是難看地牽動了一下嘴角。母親見了,眼圈一紅,咬著嘴唇扭過頭去。過了一會,又回過頭,笑著說,“哪個跟你算什么賬了!總歸是嫁雞隨雞的!我只問你,下次,你是不是準備到深山老林里去呀?”父親憨笑著說:“這你放心,那里不允許火車進去的。”
那一年我十歲。對于父親說的道理,我沒法理解,我只知道:原來父親當年從上海鐵路局到江西這個小鎮上的機務段來工作,是為了響應支援江西鐵路建設,自己主動報名去的。在這安家沒幾年,單位上要抽人支援地方鐵路,他又主動要求去了。過去,我們都以為:父親調動是單位上的意思。那一刻,父親在我心目中樹立著的高大形象,頓時萎縮了,萎縮得我都不認識了。我看著笑得像孩子似的父親,甚至覺得他有點傻。
我長大以后,父親原單位招工,我因此也到了那偏遠的地方鐵路(現在已歸車務段管)工作。
我終于見識到了父親曾經工作的地方:一座爬在土墩上的小站房,幾間像農舍一樣的住房和幾輛已顯衰老的火車。四周是農田,遠處是山。
我的工作是站務員,站務員的工作倒不忙,每天基本上就忙一趟車;但因離市區遠,附近除了農村,什么也沒有。生活不方便也艱苦:買塊肥皂,買卷紙,都要走幾十里路,到市區去買;就連吃菜,也是個難事。但最可怕的是寂靜。白天還有一些旅客和行人,到了晚上,除了守在各自崗位的當班職工,再看不見其他人。
我每天傍晚都沿著鐵路旁的小路散步。望著眼前無限延伸的鋼軌,覺得自己腳下的這段乏味而又寂寞的人生路和這鋼軌一樣沒有盡頭。同時,想象著在這里工作了近二十年的父親是怎樣熬過那么漫長的日子的。
我每天最開心的時候是早上那趟混合列車發車前的那段時間,因為這是小站最熱鬧的一段時間。看著那些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旅客那喜氣洋洋的樣子,我心里也會泛起一絲喜悅。有一次,兩個等車婆婆的閑談,竟讓我麻木的心,像沸水一樣翻騰起來。
老姐姐,你到哪里去呀?
看女的(女兒)。
你呢?
我去看哥。
要說,現在有鐵路了就是方便。好早沒有鐵路時,我們出個門兒多難喲。要不是這里通了鐵路,我們這些個走不動路、騎不了車的老骨頭,還想看女的和哥!
那天晚上散步,我走在一根被磨軋得發亮的鋼軌上,好像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我突然感悟:我們鐵路人不就是這根根鋼軌嗎?哪里需要,哪里就有我們!哪里有列車,哪里就有我們!那一刻,父親當年跟母親談話的場景,再一次浮現在我眼前。父親的每一句話,都像列車轟鳴聲一樣在我耳邊響起。這時,我才真正了解和認識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