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雞
農歷六月的雨,一場接著一場。莊稼瘋長,轉眼包谷就高過了頭,再轉眼包谷棒子都長出了新潮的粉紅頭發;草也瘋長,老爹才薅過草沒幾天,新綠的草又長得沒了腳跟;連蟲子也瘋長,蚯蚓,螞蚱,推屎耙(屎殼郎),哪里都在唱歌,哪里都在喧嘩。誰最高興?雞!
雞變得格外亢奮起來。媽早上開了雞窩的門,撒下滿地玉米、谷子。雞們敷衍了事地叨上兩口,一路小跑,呼朋引伴,就到了莊稼地里。這里刨刨,那里挖挖,吃飽了,就在刨下的坑里打個盹。小睡過后,接著,這里刨刨,那里挖挖。轉眼,天就黑了,然后回家。
老爹下地一看,火了,地里跟月球似的,一個一個的坑。老高老高的包谷,本來就頭重腳輕,又無辜被挖了墻角,風一吹就倒了。心疼莊稼的老爹一迭連聲地罵,砍腦殼的……發瘟的……挨刀的……總之,不要雞活命了。
關了雞,不下蛋;放了雞,禍害莊稼。我媽終于想了個好辦法,她用布縫了一個一個的小布袋,早上放雞的時候,給雞爪子套上袋子,扎緊,雞穿上鞋子了。從來沒有如此待遇的雞們,惶恐了。兩只腳站著,不對,地上燙腳似地,飛快提起一只來,也不對,還是燙,那就再換一只腳站著,還是不對。它急了,一踢,一踢,再一甩,一甩,鞋還在腳上。
雞們傻了眼了。
2、鴨
鄰居從四川回來,帶回來幾只冬蛙(音),跟鴨子一模一樣,就是不會游泳。給了我家兩只,當雞一樣養著,是名副其實的旱鴨子。后來,公的殺了吃掉,留下了母的。下了蛋,它一只一只地攢著,整天守著。我媽要拿走的時候,冬蛙兇狠地叨她,惡狠狠地護著那幾只不可能破殼的蛋,它想當媽媽了。我媽只好買來人家的鴨蛋,趁冬蛙吃食的時候,偷偷地換了。冬蛙盡職盡責地窩了一個月,一群小鴨子出來了。
小鴨子真漂亮。黃黃的毛,黃黃的小嘴巴和小腳丫,小線團一樣毛茸茸的,跟在冬蛙媽媽身后,滾來滾去。
她每天領著小鴨子去稻田,小鴨子在水里嘎加嘎加地嬉戲,吃蟲。冬蛙自己窩在岸邊一眼不眨地盯著。小鴨子玩夠了,就帶著它們搖搖擺擺地回家來找吃的。吃完東西,接著去水田,還是不下水。
我媽納悶:你說她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孩子吧,又那么盡職盡責地照顧小鴨子,你說她不知道吧,可她一點不愛玩水,又怎么知道鴨子喜歡玩水?我媽直搖頭。
3、豬
豬似有大將風度。
它就只管吃,青草肥美,糧食香甜,連洗碗水也是甘洌爽口,嗵嗵嗒嗒——這是我媽的形容,或者是逼真的聲音描述。它一口氣就吃掉半桶。吃完了就睡,在水泥地,干草地,或者濕尿地,呼呼大睡。它不失眠,甚至好像也不做夢。全然沒有“白骨精”們常有的亞健康狀態。睡起來又吭哧吭哧繼續吃。不吃不睡的時候,就悠然自得地搖著小尾巴。毫不理會滿中國都在批評它制造了,或者是引發了新一輪的通貨膨脹,物價飛漲,經濟低迷,甚至是A股的慘跌,它對這一切都處之泰然,置身事外。
如果賀劁匠沒來過呢?這還有這么鎮定自如嗎?
小時候,賀劁匠來的時候是吹著劁豬佬郭郭(角角)來的,劁豬佬郭郭其實是個羊角號。只有一個調:3 5 2 3 5,2 3 5 3 1(對不起,不會寫簡譜),簡單,好記。一大群小屁孩跟在他身后,和著曲調唱:母豬一塊五,伢豬兩角。這是我接觸得最早的廣告。有人家劁豬的時候,會派個小孩把他接到家里來。半大的豬仔抓來,兩只腳踩了,拿出嘴里叼著的小柳葉刀,三摸兩摸,在豬后腿前的肚子上一刀劃下,伸進兩個手指,摳出一個東西,一刀割掉,交給小孩子扔房頂去了。再用縫衣服的大針,三兩針縫住,手術便結束了。交代主人家:不要讓臥下。主人自會叫個小孩子看住劁過的豬。傷口幾天就好了,豬變得溫順,也肯長。價格是一定的,母豬一塊五,伢豬兩角。為什么母豬要貴這么多?當然,這是二十多年前的價錢了。
其實,真實的情況是,沒有挨過劁匠刀的豬,常常要不吃不睡,翻墻倒院,東突西躥,這是大人說的:母豬走掉了,公豬發情了。
最后結論是:豬之所以能置身事外,是它經過了劁匠,斷絕了欲念,覺得反正人生,不對,“豬生”已沒了牽掛,沒了奔頭,混吃等死而已,而不是天生具有大將風度。
4、蟬
蟬不知為什么叫蟬,好像跟禪有關似的。其實它是離禪最遠的。安靜的時候少,喧鬧的時候多,連吃個飯都得弄出好大的聲響來,恨不能讓全世界都知道自己的小康生活,這是對自己。而對別人,越熱越鬧,雖說心靜自然涼,可是它偏不讓你靜,一到夏天,就一直吵吵鬧鬧,驚天動地,沒完沒了,直到天涼,才安靜下來。當然,這是我的想法,鄉民不這么想,因為他們根本不叫它“蟬”,叫米拉斯。聽著像個洋名,其實沒有什么深意,只是因為叫聲而已,它整天叫的就是米……拉斯呀-呀-呀-呀……,米……拉斯呀-呀-呀*呀……
我教女兒捕蟬。找來一個細竹條,彎成一個圈,綁在長竹棍上,然后到房前屋下,到處找蜘蛛絲,對準完好的蜘蛛網一下蓋過去,竹圈就是一個完整的蜘蛛網了。蜘蛛在網中不知所措,不知何以忽換天地。就像一陣風,把一座房子完整地換了個地方,人也會目瞪口呆的。好一會兒,蜘蛛才驚慌地想起逃跑的事,這時,自備的安全帶起派上了用場,飛快地空降下去逃跑了。當圓圈上布了厚厚一層蜘蛛絲的時候,到竹林中,樹林里,聽到哪里有米……拉斯呀……,就悄悄走過去,把竹圈蛛網對著正在樹上忘形歌唱的米拉斯輕輕靠近,正專心吸著樹汁,并且邊吃邊唱的小東西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的臨近。噓——近點兒,再近一點兒,啪!最后要快、準、狠;就像獅子捕獵一樣,埋伏著,看準了,接近了,再雷霆出擊。接著,就能聽到女兒的歡呼了。
女兒撿了好多“假蟬”。我一看,是蟬褪。我告訴她,這個東西是藥,可以換錢。她初一聽,興奮起來,后來,又聽說幾百個也換不來她的一個文具盒時,就沒興趣了。這讓我想起小時候頂著烈日滿世界找蟬褪換寶塔糖吃的事了,不由一陣悵惘。
5、鴉雀子
這是舊事。
我家房后是一大片竹林,竹林里住著諸多的斑鳩、麻雀、鴉雀子。鴉雀子就是喜鵲。
早上,天還沒亮,竹林里就吵翻了天,斑鳩叫的是咕咕——咕!咕咕——咕!前聲悠長、婉轉,一波三折,后聲干脆、利落,擲地有聲,就像一應一答似的,可以算作長短句。喜鵲叫的是喳喳一,喳喳一,不講究韻律與節奏,但也算有神、有形,貌似散文。麻雀叫起來最沒形沒款,幾十上百只,沒有組織紀律性地開著會,嘰嘰喳喳,你說你的,我說我的,誰也不理誰,誰也不聽誰,亂作一團,像寫失敗了的小說。
我的臥室原本是老式的木格窗,后來,流行玻璃之后,我爹趕時髦換了明亮的玻璃窗。學習完了抬起頭,能清楚地看到鳥兒們上騰下躍,你呼我叫的,好不熱鬧。但是,怪事來了,家里沒人的時候,老聽后窗咣咣一咣咣地響。明明我爹在地里,我媽走人家吃酒去了,哪來的聲音?我悄悄地開了大門,輕手輕腳地走到我臥室外面,門響了一下,咣咣聲停止了。過了一會,咣咣聲又響起來,我探過頭向里望,哈!一只喜鵲正站在窗玻璃前面,它朝里看一看,低頭理理自己的羽毛,再扭扭脖子,喳喳叫幾聲,見沒反應,就對著玻璃咣咣叨幾下,還沒反應,就再整理整理羽毛,再看,再叨。它以為玻璃里面有另一只喜鵲呢:這么漂亮!誰家的閨女呀?你看我帥不帥?怎么不理我呢?再不理我叨你了啊!我捂著嘴笑彎了腰。
竹林依然茂密,鳥兒卻少了很多;稻田仍舊還在,蛙聲卻小了很多;道路寬了平了,青春的身影卻稀了很多。鄉村的故事,不知道接下來要講成什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