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行

馕

印遜在吃午餐，沒有蔬菜，更沒有肉食。一張馕，一張很大的馕，很干，一很硬，敲起梆梆響，猶如盾牌。如此碩大的干糧，他這樣的體質(zhì)，一頓根本吃不下。

馕?明明是大燒餅，怎么會有這么古怪的稱呼，是土語還是外來詞?這個問題困擾他好久。終于有一次，他問古爾拜大叔。

有著漂亮胡子的古爾拜大叔說：馕?這個么，這個樣子的。

每天，古爾拜大叔都要說許多的“這個么”、“這個樣子”，還要說更多的“著呢”和“兒的”，沒有這幾組標(biāo)志性語言，他就說不好漢話。因為會說漢話，他被分派看守佛洞。

古爾拜大叔用過分鏗鏘、過分頓挫的漢語說：這個么，這個樣子的。一開始么，就叫馕，一直下來么，就叫馕，就像石頭叫石頭，沙子叫沙子一樣，懂了么?

后來，印遜有幸走進小城圖書館，翻閱那些布滿灰塵的書籍，終于找到答案。他告訴古爾拜大叔：馕已有兩千多年歷史了。

這個么，我知道。古爾拜大叔自豪地仰起臉，灰蓬蓬的大胡子指向?qū)Ψ健?/p>

印遜接著說：馕這個稱呼，并不是維吾爾語和哈薩克語，“馕”這個字源于波斯語，很早的時候，流行在阿拉伯半島、土耳其和中亞各國。

這個樣子?中亞是什么?古爾拜大叔的眼睛馬上瞪圓了。

維吾爾族原先把馕叫做艾買克，直到伊斯蘭教傳入新疆后，才改叫馕。

不對!古爾拜大叔笑起來，最大的馕，才叫艾買克。

不錯，現(xiàn)在我們把最大的馕叫艾買克，這也是最初的馕，就是我平常吃的，中間薄，邊沿厚，中央戳有許多花紋，最大的直徑足有半米。喏，這么大，要用一到兩千克面粉，被稱為馕中之王。最小的馕只有茶杯口那么大，叫托喀西，厚一公分多，喏，跟我這根手指差不多，是做工最精細(xì)的一種馕。還有一種馕，叫格吉德，直徑約十公分，厚五到六公分，喏，有我四根手指厚，中間有一個洞，是所有馕中最厚的一種。

這個樣子?你怎么知道?古爾拜大叔的眼睛又瞪圓了。

你看看我這只手。

手怎么了?手好著呢，白白兒的，瘦瘦兒的，好好兒的。

會說漢話的維吾爾人，總是把疊詞后的“兒”字夸張地拖得老長，唱歌似的。

你看手指和掌心，表皮都磨損了。

古爾拜大叔盯住他的手：硝皮子了?

不是的，我哪會硝皮子，是翻書翻的。我把你們縣城圖書館里的書全翻遍了，把有關(guān)跳舞的都記下來，畫下來。順便把有關(guān)馕的說法，統(tǒng)統(tǒng)找全了。

是么?古爾拜大叔皺起眉頭，難怪你頭疼。有馕吃就行了么，管它為撒叫馕，管那么多干撒?

維吾爾人、哈薩克人在說漢話時，都把“為啥”讀成“為撒”，“干啥”讀成“干撒”，不過聽上去并不別扭，挺悅耳挺好玩的。

古爾拜大叔說：我就不頭疼，除了喝醉了頭疼，從來不頭疼。

印遜說：早就不頭疼了，胃疼。

不頭疼?胃疼?古爾拜大叔先是愕然，隨即釋然，笑著說，胃疼?肚子疼?這個么，我知道。這個樣子的，你么，吃馕，快著呢，這個樣子，坐在地下畫菩薩，肚子卷起來，胃被壓住了。馕，那么大一塊馕，脹著呢，鼓在肚子里。

古爾拜大叔去牽毛驢：你等著，我給你去拿，老坑里的馕，焦焦兒的，吃了胃就不疼了。你等著，我的毛驢，快著呢。

縣城很遠(yuǎn)，印遜趕緊阻攔，不讓對方去，說以后方便時再買就是。古爾拜大叔不聽，跨上驢子，搖著鞭子，唱著曲子去了。

古爾拜大叔離開后，印遜才想起剛才自己說的話。真的，現(xiàn)在的他，早就擺脫頭痛的痼疾了。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仔細(xì)想想，卻記不起來，好像是從入定似的臨摹佛洞壁畫開始的。

印遜的頭痛病，與其履歷有關(guān)。

二十郎當(dāng)歲，大學(xué)剛畢業(yè)，印遜就留校研究戲曲舞蹈，風(fēng)華正茂，揮斥方遒，當(dāng)然不會頭痛。二十五歲，任舞蹈學(xué)校古典舞教研組副組長，旭日初升，其道大光，當(dāng)然也不會頭痛。二十八歲，咣當(dāng)一下，跌入地獄，他被劃為右派。此后，頭痛就像惡鬼纏身，擺脫不了。

黃昏時分，蹄聲得得，古爾拜大叔回來了，遠(yuǎn)遠(yuǎn)的，老人就歡快地喊起來；巴郎，有了，老馕坑的馕，最好的艾買克!熱熱兒的，焦焦兒的，香香兒的。

所謂老馕坑，是長時間用過的土爐子，據(jù)說那焦黑的灶土里，富含對人有益的礦物質(zhì)，并且有助于治療胃病，能治消化不良。

古爾拜大叔教印遜怎么吃馕：這個樣子，一次掰一小塊，慢慢兒的，香著呢，慢慢兒的，直到嚼出甜味來，再吃下去。

難以置信。馕明明是成的，在干旱地區(qū)生活的人們，更需要及時補充鹽分，這一點誰都知道。馕制作起來很簡單，面粉中加少許鹽水和酵面，不兌堿，和勻，揉透，稍發(fā)，在吐努爾(馕坑)中烤熟，萬事大吉。沒什么秘密，更沒什么竅門，人人會做，家家會烤。

從來沒有人說它是甜的呀，放了鹽的馕，要嚼出甜味來，怎么可能呢?

古爾拜大叔教他：這個樣子，慢慢兒的，一開始，是咸咸兒的，再慢慢兒的，就淡淡兒的，再慢慢兒的，就甜甜兒的。

印遜照著做，咀嚼了好久，終于嚼出了淡淡兒的，又甜甜兒的味道。

古爾拜大叔蠻有把握地說：一個月就好了，肚子么，不疼了，好著呢。

剛來的時候，印遜惴惴小心，對古爾拜大叔尊敬有加。誰知古爾拜大叔反過來很敬重他，幫著干這干那，讓印遜手足無措，惶恐不安。

那一次，喝足馬奶酒后，古爾拜大叔說：巴郎，你么，好著呢。我問了人家，你到底干了什么壞事，問了半天，不知道，頭都疼了，不知道。巴郎，你干不了壞事，給你刀子，最好的刀子，最快的刀子，你也殺不了人。整天畫菩薩的人，都是好人，好著呢。不過呢，畫菩薩的人，要像菩薩，胖胖兒的。

，

當(dāng)時，他心里涌動著熱流，卻沒有流淚。

其實，他不是在畫菩薩，是畫壁畫上的舞蹈。

淚

第一次看到壁畫上的舞蹈時，印遜禁不住流下了淚水。

同學(xué)都知道他是個奇怪的人，總是為一些平淡的事情流淚。

比如，還是孩子的時候，他第一次聽音樂老師唱蒙古長調(diào)，雖然一句也聽不懂，居然聽得熱淚盈眶。

比如，有一次去康西草原，同學(xué)們在如茵的綠草上翩翩起舞，他卻眼含淚水，對著夕陽下的茫茫草原發(fā)呆。

比如，他在古玩攤上，手捧一塊斑駁破舊的漢畫磚，眼含淚水，佇立良久。

比如，第一次看到葡萄溝時，他居然渾身戰(zhàn)栗，含淚欲泣。當(dāng)時，他站在高處，久久眺望葡萄溝：懸崖對峙，猶如屏障。溝內(nèi)溪流環(huán)繞，葡萄架遍布，藤蔓層層疊疊。四周是茂密的白楊林，花草果樹點綴其間，村舍錯落有致地排列在緩坡上。

再比如，古爾拜大叔帶他去參加維吾爾族青年的婚禮。那些人喝著喝著，就離開席位，在場院中間盡情跳舞。那些土生土長，說不出半句舞蹈術(shù)語的人所跳出的鄉(xiāng)土舞，卻讓他如癡如醉，不知不覺間垂下眼淚。

平生第一次看到漢墓石刻上的舞女時，只看了一眼，他就熱淚盈眶。他發(fā)誓，要用畫筆記錄下國內(nèi)所有漢墓、唐墓石刻上的全部舞蹈，還要拓下所有能見到的漢畫磚上的圖案。

同學(xué)們都笑他癡人說夢，漢墓唐墓那么多，石刻更多，至于有圖案的漢代磚瓦，簡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除非你不工作，又腰包鼓鼓，肥得流油，才有可能完成那樣的工作。

后來，命運跟他開了個玩笑。是的，作為右派分子，他有足夠的時間。他沒有條件去畫全國的墓葬石刻，卻可以隨意在西北地區(qū)臨摹壁畫上的舞蹈。

再后來，他還到青海、西藏、寧夏等苦寒之地，臨摹壁畫。青藏高原的太陽色，從此鍍?nèi)胨拿嫒荩喟榻K身。

踏歌行

現(xiàn)在，印遜已是一位快七十歲的老人，他拋下在美國的家業(yè)，只身回到國內(nèi)。

他專為舞蹈《踏歌行》而來。幾十年了，一段無與倫比的舞蹈，無數(shù)次在他腦子里上演，十二個體態(tài)婀娜的少女，每個夜晚都在他夢中翩翩起舞，踏節(jié)而歌。

四十年，只為圓一夢。

印遜自信那是個好創(chuàng)意，絕好的創(chuàng)意，但是從紙上到舞臺，路還很長。

還好，他曾經(jīng)的同學(xué)大多還在搞舞蹈，舞蹈界的熟人也不少。可以想象，那些人既然還在藝術(shù)界、舞蹈界混生活，當(dāng)然早已混出了人樣，能量不可小視，其中有好幾位，儼然已成權(quán)威。

幾個老同學(xué)，除了死去的，果然都各有成就，這從他們的居住環(huán)境和衣著舉止就能看出。起初，老同學(xué)對從美國回來的他，毫不掩飾地表示艷羨，半是玩笑半是挖苦地跟他耍貧嘴，說，了不得，把中國文化弘揚到美利堅去了，俊杰揚國粹，丹心照汗青哪。后來，當(dāng)印遜向他們推銷自己的舞蹈方案時，一切都變了，都說是個好東西，但是，都表示愛莫能助：

咳，不中用了，退下來快十年啦，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老哥，資金問題只有宣傳文化部門的頭頭才能拍板，誰會聽我們這些糟老頭子指手畫腳，說三道四?

現(xiàn)在文宣口子當(dāng)家的都是年輕人，他們喜歡新式玩意，說了也白說。

老同學(xué)，這把年紀(jì)了，還費這心思，耗這心血，值得嗎?你圖什么?拿獎評職稱?你的職稱早已封頂了。再說，都在美國混上了，至于嗎?我告訴你，養(yǎng)好身體，多活幾年，比拿國際大獎都實惠。

這些年你在外面，不了解行情，我給你指條路。你到地、縣一級去找找，希望反而更大些，就算是縣文化館，拿個區(qū)區(qū)幾萬塊，也不是太費力。我跟你講，他們比誰都想拿獎，對國家級獎項，更是夢寐以求，簡直想瘋了，年年寫進工作計劃，次次寫進五年規(guī)劃……

印遜鼓足勇氣，厚起臉皮向一位官員自薦。

那官員顯然有些懂行，略一沉吟說：依我看，這么好的作品，在省里拿大獎、一等獎，應(yīng)該不成問題，不知能不能拿國家級獎項?

印遜不敢唱高調(diào)：這不敢亂講，要看演出效果，還要看評委胃口。

對方又沉吟一番：您說這個節(jié)目詩、樂、舞三位一體，編舞和導(dǎo)演自然是你親自操刀了，那么曲呢?

曲也有了，我自己作的。

哦。歌詞有了嗎?

也有了。

哦。那官員第三次沉吟，說，現(xiàn)在像我們這樣的機構(gòu)，獲獎壓力很大。要是能拿個高層次的獎項，少說能管三年。唉，要獲那樣的獎，別提多難了。首先，要有好的創(chuàng)意，能讓絕大多數(shù)人眼前一亮。當(dāng)然了，您的本子就是這樣的，讓我眼前一亮，不止是一亮，是雪亮雪亮。有了好本子，接下來要舍得投入，編、導(dǎo)、詞、曲、演員、服裝、舞美、音響、燈光，都要一流，都要盡善盡美。就算萬事俱備，說不定最后還欠東風(fēng)，需要提前跟評委溝通一番，才有可能獲金獎、大獎。

這番話有些虛，印遜不知道對方的確切意思，只好尊敬地看著對方。

對方最后一次沉吟，說：這樣吧，我跟其他領(lǐng)導(dǎo)商量一下，您老等我答復(fù)，怎么樣?

印遜恭敬地連聲答應(yīng)，起身跟對方握手，半鞠躬，離開。

就在他出門之后，那官員說：哧!這老東西，戲霸!

印遜不懂這些，回去之后，還滿懷希望地等待，結(jié)果當(dāng)然是泥牛入海。

印遜從前的一個學(xué)生，姓鄭，知道老師的難處后，幫他聯(lián)系了一個富裕縣的文化館長。印遜循著地址，顛簸著趕去。館長很客氣，見飯期臨近，也不多說，強拉著印遜去吃飯。

宴席規(guī)格之高，令人瞠目，印遜心想，果然是富裕縣啊，一個文化館，出手這么豪闊。

席間，館長介紹了副館長，自嘲說：在職務(wù)上他是副手，在業(yè)務(wù)上他是老師。我是館員職稱，中級；他是副研究館員，副高。

然后就說到職稱，說到評獎和評職稱的關(guān)系。副館長介紹，館里總共三個副高，全靠好幾年前一個小戲拿了獎，才評上的。說來慚愧，那節(jié)目不是原創(chuàng)的，移植的是人家南方的地方戲，挺幸運，在省里拿了一等獎。要是按部就班來，沒有亮點，沒有成績，館員要升副高，真不容易。

館長說：怎么不是?某某劇團，鵪鶉蛋那么大一個小團，改了一個現(xiàn)代戲，由話劇改成地方戲，進京演出，獲個三等獎。不得了，五年內(nèi)評職稱都有效，結(jié)果，幾年間副高評了七個，編劇、作曲、導(dǎo)演、服裝、舞美、舞臺、燈光音響，統(tǒng)統(tǒng)有戲。從那以后，徹底歇菜，十年也沒有評上一個副高。

說實話，印遜對評職稱一事感受不深，對方講話，他只是禮貌地點頭，表示認(rèn)同。

飯后，館長要安排印遜到賓館休息，印遜說不了，還是談工作吧。館長答應(yīng)了，帶他到自己辦公室。印遜向?qū)Ψ皆斦勎璧笜?gòu)想，館長和副館長聽得很認(rèn)真。

印遜講完，館長當(dāng)即表態(tài)，是個極好的節(jié)目，以你老人家的造詣，再好好包裝一下，在省里拿一等獎應(yīng)該不成問題。館長說完了，看著副館長。

副館長問印遜：編舞已經(jīng)完成了?曲子有了嗎?詞呢?是否你老親自導(dǎo)演?你老精力有限，身體要緊；要不，你老人家擔(dān)任策劃，給你配個導(dǎo)演?

印遜一一據(jù)實回答。

館長最后說，再研究一下，你老等答復(fù)。

印遜的背影剛消失，館長說：切!什么玩意?他以為自己是哪吒，三頭六臂?

路路斷絕。印遜不禁愁腸百結(jié)。

印遜翻看自己的筆記。那上面，有《踏歌行》從細(xì)胞到胎兒的完整記錄。

豐年人樂業(yè)，隴上踏歌行。踏歌，源自民間，根在民間。漢代興起，唐代風(fēng)靡。從民間到宮廷，從宮廷再回到民間，其舞蹈形式一直是踏地為節(jié)，載歌載舞。此為自娛舞蹈的主要特征。

古典舞《踏歌》的局限：雖承襲民間風(fēng)情，但囿于古典氣韻，宮廷味稍重。試看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聯(lián)袂行。

唱盡新詞看不見，紅霞影樹鷓鴣鳴。

桃蹊柳陌好經(jīng)過，燈下妝成月下歌。

為是襄王故宮地，至今猶自細(xì)腰多。

新詞宛轉(zhuǎn)遞相傳，振袖傾鬟風(fēng)露前。

月落烏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鈿。

日暮江頭聞竹枝，南人行樂北人悲。

自從雪里唱新曲，直至三春花盡時。

整體風(fēng)格是“帶香偎半笑，爭窈窕”。試想，一群“口動櫻桃破，鬟低翡翠垂”的女子，如何隴上樂業(yè)?

新《踏歌行》主旨：勾描古代麗人攜手游春的踏青圖，以清新隨意、行云流水的舞姿，和久違的美景佳人意象，體現(xiàn)紛紛擾擾的現(xiàn)代眾生。

風(fēng)格：民間、古典交融，歌舞相合，詩、樂、舞一體。借漢畫磚舞姿造型，運用藏族牧區(qū)民間舞蹈韻律，展示漢魏舞風(fēng)，再現(xiàn)古時民間質(zhì)樸的踏歌風(fēng)格。

基本動作：踏足與流動。于踏足整體之“頓”中呈現(xiàn)瞬間之“流”，通過流與頓的對比，形成視覺上的反差。

水袖，用則用到極致：抑揚兼用、緩急相容。漢代之翹袖，唐代之拋袖，宋代之打袖，清代之搭袖。

基本體態(tài)：斂肩，含頦，掩臂，擺背，松膝，擰腰，傾胯。

預(yù)期效果：觀眾，低起點是心向往之，中起點是置身其間，高起點是心神俱舞；業(yè)內(nèi)人士，心悅誠服，對古之踏歌肅然起敬，并于清新、俏麗中品出溫存、婉約，對春天、對生命的領(lǐng)悟更上一層。

還是那個頭發(fā)花白的鄭姓學(xué)生，帶來一條新訊息，說自己有個學(xué)生，名叫肖楠，在藝術(shù)學(xué)院教舞蹈，愿意在所教班級排《踏歌行》，不要任何報酬，只是服裝、舞美等方面的費用’，需印遜自己想辦法。

印遜說：行，就這樣。難為你們了。

肖楠雖說已做了高校教師，實際上很年輕。小伙子對這個節(jié)目表露出極大的熱情，他挑的女學(xué)生，個個很優(yōu)秀。不久，資深服裝設(shè)計董芳，舞美設(shè)計高手劉源，也懷著執(zhí)著和摯愛，加入進來。就這樣，《踏歌行》呱呱墜地。

很快，《踏歌行》就弄出了不小的動靜，前來觀摩學(xué)習(xí)的絡(luò)繹不絕。最后，連下面縣市的師范學(xué)校，也組織藝術(shù)班的學(xué)生來現(xiàn)場體驗：“看看，好好看看，到底什么叫不做作，什么叫自然。”

一天，肖楠向印遜匯報，黃飛曼來看節(jié)目了。

黃飛曼?誰是黃飛曼?

肖楠說，是某官員的老婆。印遜臉色一暗：她來干什么?

她在文藝團體當(dāng)領(lǐng)導(dǎo)，來關(guān)心關(guān)心。她說，有什么要幫忙的，盡管說。

印遜冷笑一聲：不勞她費心。

肖楠看看印遜，低頭思考一番，沒再說什么。

黃飛曼第二次來關(guān)心節(jié)目，印遜又不在。印遜知道后，沒好氣問：她又來干什么?

肖楠聳聳肩膀，苦笑一下。女孩子們七嘴八舌笑著說：黃老師批評我們了，說我們表情不好，不夠歡快，笑起來不夠燦爛。

印遜說：她懂個屁，市井婆娘!庸醫(yī)司性命，俗人談文章，可惡!

印遜擰著眉頭看肖楠和女孩們：搞藝術(shù)最忌諱什么?最忌諱的就是程式化、職業(yè)化和刻板化。十幾個、幾十個女孩子一塊兒踏青，踏歌，難道心事全一樣?快樂程度也一樣?告訴你們，我平生最討厭的就是這個，職業(yè)化!可以這樣說，只要是真正的藝術(shù)，都討厭這個。

頓了頓，印遜又瞪著眼說：看芭蕾舞《天鵝湖》，看到小天鵝出場了，不去感受那份美麗，那份輕盈，那種生命的活力，而在心中一二三四，去數(shù)小天鵝有沒有轉(zhuǎn)夠多少多少圈，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

印遜轉(zhuǎn)而盯住肖楠：如果鄰居家的小妹妹跟你碰面時，不是自然地向你微笑，而是像空姐那樣，手捧小肚子，向你展示露八顆牙齒的標(biāo)準(zhǔn)笑容，你會感到親切嗎?不被嚇跑才怪!

女孩子們?nèi)α恕?/p>

花魁

荷花盛開的時節(jié)，全國三十余家表演團體的六百多名演員齊聚京城，參與國內(nèi)舞蹈界最高獎項——金荷花獎的角逐。

鶴發(fā)童顏的費暉，躊躇滿志，有備而來。首屆頂級賽事，且古典舞金獎只有一個名額，如果能擒獲這樣的獎，絕對是至高的榮譽，作為舞蹈者，可以說是不枉此生。

費暉與印遜很熟，一見面就笑著說：兩個老不死，同臺爭花魁，不亦樂乎!

印遜微笑，半鞠躬。

旁邊一位滿頭白發(fā)的女士說：費老師顯然是胸有成竹，您排的《愛蓮說》應(yīng)時應(yīng)景，美輪美奐，得天時，逢花期，金荷花獎不給花中君子，還能給誰?

費暉樂呵呵說：你是在挖苦我，好像我投機倒把鉆空子。

《愛蓮說》贏來的掌聲，數(shù)量之多，音量之大，出乎費暉意料，也出乎評委意料。那是怎樣的一個舞蹈，不敢說是天下最美麗的，但敢說是全中國最美麗的。

二十四個貌若天仙的女孩子，卻能開出七十二朵荷花。那碩大裙擺隱蔽的皺褶里，到底藏著多少美麗的傳奇?

刷——二十四朵碩大的白荷花。嘩——掌聲四起。

刷——二十四朵碩大的粉荷花。嘩——掌聲又起。

刷——二十四朵碩大的紅荷花。嘩——掌聲再起。

這還沒完。女孩子的腰間，看起來內(nèi)容很少，因為女孩子纖細(xì)的腰肢一點也沒有變粗。可是，那么纖細(xì)的腰上，居然裹了那么長的綠絲帶，上場時鼓風(fēng)機一開，嘩，滿臺碧波蕩漾，荷風(fēng)撲面。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女孩子纖細(xì)的身子，在碧波綠葉間更顯窈窕。近荷弄水一身香。

嘩——掌聲再起。

掌聲之響亮，連費暉自己也感到吃驚，真的是不可思議。

這還沒完。每個女孩頭頂那方不起眼的綠帕里，居然也藏著一朵奇異的花。

刷——二十四朵淡黃色的荷花。嘩——掌聲再起。

這還沒完。女孩子頸后本來有一支綠莖，頂著一個小小的花苞。這意境好懂，小荷才露尖尖角。可是最后，當(dāng)二十四個女孩已擺好造型，觀眾和評委都松下一口氣，等著結(jié)束時，突然間刷的一下，二十四朵嬌弱的淡粉色荷花綻放了，而且是恰到好處的半開。

嘩——掌聲雷動。二十四朵嬌嫩的荷花，含羞半開，在掌聲中微微顫動。

至此，觀眾和評委們的心中，都基本有數(shù)：《愛蓮說》后面的節(jié)目懸了。

費暉和印遜同坐在嘉賓席上。面色潮紅的費暉朝印遜看去；印遜向他微笑點頭，以示祝賀。

《踏歌行》呢，一前一后，只獲得兩次掌聲。

主持人說：下面是古典舞某某號節(jié)目《踏歌行》。臺下響起禮節(jié)性的掌聲，平常而短暫，例行公事，點到為止。

陽春三月，碧柳依依，翠裙曳地，一行踏青的少女，身姿婀娜，聯(lián)袂歌舞。她們天真而又俏麗，活潑而又隨意，踏著春綠，唱著歡歌，融入一派陽光明媚、草青花嬌的江南秀色中。

沒有掌聲。大家覺得，這種歡快隨意、流轉(zhuǎn)自如的舞蹈，誰不會跳?這樣的舞，本來就根植于我們的骨子里，這份游春的快樂，本來就是人人應(yīng)該享有的。觀眾們都很放松，彼此覺得，無須多此一舉鼓掌；一鼓掌，反而會打亂人家女孩子的節(jié)奏。

柔柔美美的歌聲飄來：

君若天上云，依是云中鳥；

相隨相依，浴日御風(fēng)。

君若湖中水，儂是水心花；

相親相戀，浴月弄影。

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有悲歡?

但愿與君長相守，莫做那曇花一現(xiàn)。

沒有掌聲。大家覺得，這種卿卿我我、溫溫軟軟的情詩，誰不會寫?上中學(xué)的時候，我們就寫過。觀眾們更加放松，彼此覺得，無須多此一舉鼓掌；一鼓掌，反而會擾亂人家女孩子的心事。

不知不覺間，《踏歌行》就結(jié)束了，可是沒有掌聲。靜場，還是靜場。

嘉賓席上，神情凝重的費暉，第一個起身鼓掌；然后是評委齊齊起身，熱烈鼓掌；再然后，全場起身，使勁鼓掌。

掌聲繼續(xù)，沒有人停下來，沒有人想停下來。主持人一看，喲呵，這掌要鼓到什么時候，下面的節(jié)目還演不演啦?趕緊到后臺請演員上臺謝幕。

掌聲繼續(xù)，服裝設(shè)計董芳被請上臺謝幕。

掌聲繼續(xù)，舞美設(shè)計劉源被請上臺謝幕。

掌聲繼續(xù)，費暉強推著印遜上臺謝幕。

掌聲中，先是踏歌的女孩子們，情不能自己，淚灑當(dāng)場；然后是，服裝設(shè)計董芳潸然淚下；然后是，舞美設(shè)計劉源雙淚長流。

臺下，費暉眼含淚花，幾位女評委的眼里也是淚光閃閃。那些閑下來作為觀眾的小演員，當(dāng)然不會被看上去有些歡快的踏歌舞蹈感動得流淚，卻被大人、老師營造的氣氛鎮(zhèn)住了，不知不覺間，眼里也都蓄滿了淚。

舞臺正中間的印遜，卻始終帶著淡淡的微笑，向臺下淺淺鞠躬。

費暉喃喃說：老家伙，只有這樣的節(jié)目，才配得上首個金獎啊。

當(dāng)然，臺上的印遜不可能聽到。

當(dāng)然，印遜也不會想到，看似隨意，仿佛人人會跳的《踏歌行》，會成為古典舞的高峰，多年之后仍無法逾越。

事后，費暉拿著《踏歌行》的謝幕照片打趣印遜：你看看，滿臺都在哭，只有你這老小子在傻笑。

印遜說：我在初次見到最美的東西時，眼淚已經(jīng)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