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三兄弟

魯迅母親魯瑞曾說過一段往事：魯迅和二弟周作人小時候，曾讓家鄉(xiāng)的法師取過法名，魯迅的法名為“長庚”，星名，紹興叫“黃昏肖”；周作人為“啟明”，也是星名，叫“五更肖”。這兩星，一個出現(xiàn)在遲暮，一個出現(xiàn)在清晨，永遠不能相見。

兩兄弟失和，冥冥中，似乎早已註定。

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上，能以一家三兄弟都閃耀綿延其間，唯有周氏。

最有名的當屬大哥魯迅；譽為“中國的脊梁”；其次為二弟周作人，文采斐然；三弟周建人以科學小品文自成一體，處世平和。

翻開他們?nèi)说膫饔洠咳硕即砹艘欢锡嬰s的時代印記。可是，當退回家庭層面，回到簡單的兄弟情誼，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嘴上留著一樣的黑硬短髭，一樣的黑眉，一樣的浙江面孔，講一樣的紹興官話——一樣的個性使然。

兄長的手足情

在浙江紹興，周家本是巨姓望族，有數(shù)百年的根基，家境殷實，寬宅大院。

清末，周家已傳至周福清一輩，周福清是翰林，候補官員；生子周伯宜，就是魯迅的父親。

魯迅1881年出生，4年后周作人問世，又3年，周建人降臨人間，后還有一弟一妹，但早年夭折，只剩兄弟三人。

很多人讀過《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小時的魯迅和周作人便在這家私塾上學，兄弟倆一起調(diào)皮，一起學習，手足情深。

但魯迅12歲那年，周家因為一場考場行賄案，迅速敗落，祖父入獄，父親因病去世，兄弟三人從此便寄人籬下，備嘗辛酸。

1898年，魯迅向母親磕了一個頭，去南京求學，此后又去日本留學。在異國讀書時，他給當時在南京上學的周作人寄去自己的照片，還給在紹興的周建人買了數(shù)不清的書。

留學期間，魯迅被家人騙回家結婚，但新婚第4天，他就帶著剛剛通過公費考試的周作人啟程，東渡日本，一走又是3年。

兄弟倆在日本的感受完全不同，魯迅覺得屈辱，但周作人沉醉其中，他甚至還和日本侍女羽太信子談起戀愛，并在當?shù)亟Y婚。

事實上，周作人留學的開銷主要來自公費。成親后，費用不夠，為了能讓弟弟繼續(xù)學業(yè)，魯迅回到浙江兩級師范學堂做教師，收入甚微，但還是節(jié)衣縮食，給弟弟寄錢。

此時，三弟周建人已聯(lián)系好去南京求學，準備有朝一日也去日本。但魯迅一想到頭發(fā)花白的母親，便勸說三弟留在家里，陪伴母親。魯迅許諾說：“將來我和作人學成了，賺的每一個錢，都是大家合著用。我們兄弟友愛，將來永遠生活在一起，永不分家。”

周建人聽從了大哥的話，留守在紹興，擔任當?shù)匦W教員兼校長，后又去紹興縣立女子師范教書。

191 1年辛亥革命后，魯迅應蔡元培之招，在臨時政府教育部任職，并隨政府北上。不久，周作人夫婦從日本回到紹興，魯迅和周作人合作以“周綽”的筆名發(fā)表作品。在《魯迅全集》中，還有好幾篇雜文都是周作人的作品。

為了弟弟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1917年，魯迅向蔡元培推薦周作人，聘其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4月1日，周作人來到北京，在紹興會館與魯迅相會。

那天，魯迅在日記中寫道，“翻書談說至夜分方睡”，周作人則是“至四時睡”。

1919年，新文化運動如火如荼，周家兄弟在文化界已是小有名氣，收入頗豐，兩人的月薪合加起來，超過五百大洋，相當今天的五萬元。

于是，魯迅花巨資買下北京八道灣十一號，還接入當時十分罕見的自來水系統(tǒng)。定居后，魯迅接來了母親和三弟周建人夫婦。

可以推想，全家團圓，周氏三兄弟一定是欣喜若狂。

八道灣的日子

八道灣的日子中，周氏二兄弟感情依舊很好，三弟周建人在北大哲學系做了一名旁聽生。

此前在紹興時，周建人和羽太信子的妹妹羽太芳子產(chǎn)生感情，結為伴侶。但到北京后，由于讀書沒有收入，常被芳子抱怨，1923年5月，周建人決定自強自立，離京赴滬，去上海商務印書館作校對員。

三弟的離開，成為大家庭徹底破裂的先兆。

1923年7月19日，周作人突然交給魯迅一封“絕筆信”，信中稱“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以后請不要再到后邊院子里來，沒有別的話。愿你安心，自重。”

當日，魯迅日記中寫道“上午啟孟自持信來，后邀欲問之，不至。”啟孟即周作人——魯迅想和他溝通，但被拒絕。

兄弟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之前從兩人的筆記中，并沒有任何隙嫌。7月3日，絕交半個月前，兩人還同游東安市場，又至東交民巷書店，買了一些書。

絕交信后，魯迅就和周作人分開吃飯，不久就搬出了八道灣，并把妻子和母親一塊接到磚塔胡同。

兩人關系惡化到極點，1924年6月11日，魯迅去八道灣宅取一些書及什器，周作人和信子沖出，對魯迅“罵詈毆打”，又喊來朋友助陣，周作人甚至拿起一尺高的獅形銅香爐向魯迅頭上打去，幸虧被接住。魯迅也拿起物器向周作人扔去，鬧得不可開交。

兄弟反目，此后形同陌路，這成了社會的焦點。甚至有謠言稱，是因為魯迅偷看信子洗澡被發(fā)現(xiàn)。

流言鼎沸。

事實上，據(jù)其后人的說法，失和原因的確和信子有關，但只是“家庭問的糾紛”。

周建人曾回憶說：“日本婦女素有溫順節(jié)儉的美稱，卻不料周作人碰到的是個例外。她并非出身富家，可是派頭極闊，架子很大，揮金如土……魯迅不僅把自己每月的全部收入交出，還把多年的積蓄賠了進去，有時還到處借貨，自己甚至弄得夜里寫文章時，沒有錢買香煙和點心。”

在許廣平的《魯迅回憶錄》里，一章為“所謂兄弟”，也提到此段，稱魯迅的工資甚至還被用來接濟信子在日本的家人、她弟弟來中國的費用。家里的管家，被魯迅發(fā)現(xiàn)中飽私囊。結果，信子把管家叫來，不是責罵，而是說，你為什么要給他(魯迅)看見。

不管真相究竟如何，魯迅再也沒回到八道灣，也再沒和周作人說過一句話。

1936年10月，魯迅在上海去世。周作人沒趕去，而是在北大參加了魯迅紀念會。

第二天，他依然去上課，講了1個多小時的《顏氏家訓》里的《兄弟》篇。下課鈴響，周作人說：“對不起，下一堂課我不講了，我要到魯迅的老太太那里去。”

據(jù)說，他的臉色非常難看。

后來，不同的命運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北京很快淪陷。

周作人不愿南遷，而是留在北大，其后淪為漢奸，出任華北政務委員會教育總署督辦兼北大文學院院長。

抗戰(zhàn)勝利后，周作人因賣國罪被判死刑，后得胡適等人解救，才被改判為10年徒刑。

1949年，周作人從老虎橋監(jiān)獄提前釋放，暫住上海。

而三弟周建人已在上海開始了新生活。他和大哥魯迅聯(lián)系密切。魯迅在生命最后一年，從歐洲陸續(xù)郵購了法布爾的《昆蟲記》，打算和周建人一起翻譯。

魯迅去世的第二年，周建人寫信給二哥，讓他南下，但遭到周作人冷漠對待，得知二哥成為漢奸后，兩人便徹底斷絕了往來。

解放后，兩者境遇截然不同。

周建人踏上仕途，歷任國家出版總署副署長，高教部副部長、浙江省長、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1984年7月29日去世，享年96歲。

周作人出獄后，胡適曾動員他去臺灣，被他辭絕。建國后，他寫信給毛澤東，得到回復是“文化漢奸嘛，又沒有殺人放火。現(xiàn)在懂古希臘文的人不多了，養(yǎng)起來!”

“文革”時，周作人很快成了沖擊對象。

資料記載，周作人被紅衛(wèi)兵關在一個小棚里，已經(jīng)站不起來，躺在那里，穿一件黑衣服，胸口戴著一塊白牌，白牌上就寫著他的名字，周作人臉煞白。紅衛(wèi)兵說：“起來了，你起來!博物館的同志要向你問一點事。”他費力地起來，他一件事也說不出來了。紅衛(wèi)兵就拿皮帶揍：“你說不說!你說不說!”

1967年5月6日，周作人趴在八道灣的臨時鋪板上，猝然去世，享年82歲。

魯迅病重的時候，周建人去看魯迅，發(fā)現(xiàn)魯迅讀的是周作人的著作；而周作人臨死之前，有人發(fā)現(xiàn)他也在讀魯迅的書。

1962年，周作人寫完最后一部著作《知堂回想錄》，曾追述起多年前臥病的故事：

那一次，周作人和晚年的魯迅一樣，患的是肋膜炎，每到午后就會高燒，燒到晚間人已昏沉，是大哥魯迅把他送進醫(yī)院，后又送到西山療養(yǎng)，不時抽身探望，代理他處理信件和瑣事。

字里行間，滿是兄弟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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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兄弟的遺囑

周氏三兄弟，經(jīng)歷了不同人生，去世于不同的時代。他們留下的遺囑，至今讀來感覺迥異。

魯迅

1936年10月16日去世，享年55歲

一、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三、不要做任何關于紀念的事情。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蟲。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但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六、別人允許給你的事物，不要當真的。七、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無和他接近。

周作人

1967年5月6日去世，享年82歲

余今年已整八十歲，死無遺恨，姑留一言，以為身后治事之指針。吾死后即付火葬或循例留骨灰，亦隨便埋卻。人死聲消跡滅最是理想。余一生文字無足稱道，唯暮年所譯《希臘對話》是五十年來的心愿，識者當自知之。

周建人

1984年7月29日去世，享年96歲

我身后的喪事要從簡，要改變繁文俗禮的舊習慣。現(xiàn)在大家都在努力建設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資金很寶貴，時間也很寶貴，不能因為辦喪事花國家的錢，不能浪費大家的時間。我死后不要開追悼會，不要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尸體交給醫(yī)學院供醫(yī)生做解剖。最后，把骨灰撒到江河大海里去。偉大的革命導師恩格斯的骨灰就是這樣處理的。我們作為馬克思主義者，應當學習他的徹底革命精神。

(摘自《周末》)